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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朱自清散文的藝術特色
郁達夫曾經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里說到:“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了冰心女士之外,文章之美,就算他了。”朱自清的散文確實有著超乎尋常的美的感染力,他豐富的藝術經驗需要我們予以認真地總結。大體說來,朱自清散文的藝術特色主要有以下幾點:
1、構思縝密,布局精巧。
散文的藝術魅力,集中地體現在藝術構思方面。朱自清的散文在構思上是十分講究的。縝密而嚴謹,新奇而精巧,營構合理。“設眼有致”。
散文具有“文眼”,這是我國古代散文一條傳統的藝術經驗。唯有“眼”題旨才會有隱顯意境,才會有虛實,剪裁才會有詳略,結構才會有疏密。
朱自清的散文是十分注重“眼”的安設的。并且充分地使之成為構思的“焦點”。也成為將作品的思想與藝術辯證統一起來的“凝光點”。
《荷塘月色》一開篇就“揭全文之旨”——“這幾天心里頗不平靜”。接著,作品寫小路的“靜”,寫月色朦朧的“靜”,反襯自己的“心里頗不寧靜”。再接著以荷塘四周蟬聲和蛙鳴的“鬧”突出荷塘月色的“靜”,又以聯想到江南采蓮的舊俗。梁元帝的《采蓮賦》和《西洲曲》關于采蓮的熱鬧、嬉戲的情景,進一步反襯此時此地“荷塘月色”的“靜”。最后畫龍點睛:“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含蓄地揭示出“心里頗不寧靜”的原因所在。
《背影》也是篇首點明題旨:“我和父親不相見已有兩年,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文章圍繞“背影”對各種材料進行適當的剪裁布局。首先是由遠及近,回敘父子奔喪時的相聚,細數父愛的種種表現,定下深情懷念的基調。接下來寫父親“終于不放心”,親自“送我上車”的情景,初步揭示了父對子的摯愛之情。這些簡煉的敘述,為即將推到面前的“背影”作了必要的鋪墊和蓄勢。再接著對父親買桔子的“背影”集中描寫渲染,一方面極寫父親行動的艱難,真切地表現父對子的深情關懷。另一方面突出“我”的動情,表現了父對子的感激思念。最后概述父親老境的凄涼頹唐及始終惦念兒孫的厚愛。并通過讀信時的心境描寫,讓“背影”第四次出現,首尾呼應,感情回蕩。
2、濃郁的抒情色彩。
散文是長于抒情的文體,與其他文學體裁相比,尤應抒寫“作者心靈的歌聲”。朱自清的“文章之美”是與他的抒情藝術分不開的。他的作品有著濃郁的抒情色彩。
①、融抒情于敘事之中,追求一種“真摯美”。
在散文的創作中,朱自清常用的是“寫實主義”的方法,注意抒寫自己的真切感受。在那些偏重于敘寫“身邊瑣事”,兒女情長的散文中,如《給亡婦》、《兒女》等,都善于通過娓娓動人的敘事將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情意化”,質樸地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以此獲得另一番抒情的“聲色”。
《背影》是朱自清譽滿文壇的代表作,敘寫的是一些樸實而生動的感情細節。在敘事中,融進了真摯的情感。在通常的情況下,要表現人物的感情,往往要寫這個人的正面,寫他的表情、眼神等,唯恐給人印象不直接。但在這篇作品里,作者卻不寫父親正面的形象而寫了父親的背影,切合人物特定的關系和場合。孩子大了,尤其是男子,他雖然很愛自己的父親,但這種愛比較含蓄,不那么外露。在離別的時候,明知父親很哀傷,他不會特地從正面去細致觀察父親的表情,只會在父親轉過身去時,表面裝著毫不經意,而實際上是很注意地從側面或背后去看父親,而且也只有這時才好意思看仔細。所以,作者以背影為中心來寫,正是他抒情真實的地方。
在作品中,作者圍繞“背影”鋪陳其事,這個重心四次點題,虛實并用,疏密有致。作品開頭說“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兩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這是第一次提到“背影”,只用一句用簡筆就點破了“背影”題旨。接著作者文筆蕩開,先不直接寫背影,卻轉而從回家奔喪寫起,祖母的亡故,家庭的虧空,光景的慘淡,父親的賦閑,從北京、徐州、南京等地一路寫來,有條不紊而又要言不煩。其中再三強調的是父親自己忍住失母的悲痛,卻勸慰兒子,初步展示了父親愛子的內心活動,為背影的出現涂上了悲凄的抒情底色。以后,通過父親過鐵道,攀月臺,買桔子這一情節,著力刻畫父親的背影,把抒情推向高潮。這是第二次提到背影。用繁筆細膩的刻畫,寫得委曲婉轉。寫父親“迂”的行為:照看行李、講價錢、揀座位、鋪大衣、叮嚀“我”、囑托茶房等,表現了父親純樸忠厚,對兒子關切的心情。當然最精彩、最動人的還是買桔子的白描敘事。作者只是把父親怎樣走到鐵道邊探身爬下月臺,怎樣手腳并用攀登那邊月臺,以及買桔子怎樣艱難地抱運回來這一系列動作,老老實實地勾畫出來,描寫的是買桔子的背影,揭示的是父親不惜勞苦的深情。作者在這段的最后,妙的是以反襯手法強烈地烘托了兒子對父親的刻骨思念之情,從而使抒情十分真實深厚。作者敘說自己許多悔恨的情緒,后悔自己當時總覺得父親“說話不漂亮”,“心里暗笑他的迂”。譴責自己“那時太聰明了”,將父親的一系列所謂“迂”的行為和自己的“聰明”對比起來,通過質樸的生活瑣事,將真摯的父子之情富于其中,融情于事,委婉地贊美了人間最美好的感情。
第三次提到背影,是描寫父親離開車站時,說“父親的背影混入來往的人里”,只虛帶一句,文字很簡,但父親那么眷戀兒子,至此也只是黯然分別悄然離去的悲酸惆悵,感情也就包蘊在其中了。文章的最后,又一次地讓父親的背影在“我”晶瑩的淚光中映現——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由生離的悲傷發展到死別的預感,感情愈是深沉真摯。
作者將自己的真摯情感與敘事結合起來,不是簡單的湊合,而是“情”與“事”交融。通過一系列的典型生活細節,抒寫自己的衷情,真切自然而不空泛。其生活細節自然而然地成為感人的“抒情細節”。
朱自清偏重于敘事的散文感情委婉細膩、誠摯、真切,有別于周作人的沖淡,有別于俞平伯的纏綿,也有別于徐志摩的矯飾,“另有一種真摯清幽的神態”。正是因為他在抒情與敘事結合中追求著一種“真摯”的特色。
②、抒情與描寫相結合,追求一種“繪畫美”。
在朱自清的散文中,偏重于借景抒情的作品占較大的比重。在這些作品中,他善于用重彩工筆描繪各種風景畫、風俗畫,他重視以形傳神,尤重形似,主張“以形為本”,“不求形似就無所謂逼真”,孜孜以求的是一種繪畫的美。他的寫景作品確實也做到了“融情入景”。秦淮歌月,荷塘月色,梅雨瀑布(《綠》),悠悠春風,瀟瀟春雨,青青春草,艷艷春花(《春》)------經過作者感情的融注,都帶上了“個人”的色彩,現出一種繪畫美,使感情的抒發也愈具真切、細致。《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寫景散文的代表作品,作于一九二七年七月。當時大革命失敗,白色恐怖籠罩全國,中國陷入空前的黑暗之中。在現實面前,作者彷徨了,他明白“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但兩條路他都不愿走,于是走中間道路,以求暫時逃避現實。這篇作品借談月色掩映下的荷塘景色,來反映作者自己體味的“獨處的妙處”,擺脫現實煩惱,追求剎那間的寧靜以求超脫。
作者首先是以細膩生動的繪畫式寫景來流露這種情緒。他不象一般的作者,將荷塘月色景象籠統地寫出來,而是將這個景象“拆開來看,拆穿來看”,將荷塘與月色本是渾然一體的景象分剖為月色下的荷塘和荷塘上的月色兩個組成部分來寫。前一部分重點寫荷塘上的景物,以月色為背景,后一部分重點寫月色的種種變化,以荷塘為背景。這樣分解作兩次描寫,就能使描寫細膩。在對月色下的荷塘進行描寫時,作者又作進一步的分剖。先寫荷塘的靜態美,以“彌望”“田田”“層層”寫出荷塘前葉茂密的整體形象,以“亭亭”“裙”寫出個體荷葉的秀美,以“零星”“點綴”寫出荷花的數量,以“裊娜”“羞澀”寫出荷花的體態神情。以“明珠”“星星”“美人”寫出荷花的色澤,然后再寫荷塘在微風一拂之下的動態美。說微風送來“縷縷清香”,微風下荷葉的波動使荷塘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在對荷塘上的月色進行描寫時,作者也進一步的分剖:先通過荷葉、荷花、荷塘寫月色,說“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寫出了月色的潔凈,說“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又象籠著輕紗的夢”,寫出了月色的飄忽與寧靜。然后再通過樹影寫月色,有“參差斑駁的黑影”,有“楊柳稀疏的倩影”。這月光與月影的和諧分布,“如梵婀鈴上奏著的名曲”。由于作者將描寫對象分剖為一個一個組成部分,逐一步加以觀察、描寫,并從視角覺、聽覺、嗅覺、觸覺等角度去表現描寫對象的形狀、色彩、質地、大小、數量、氣味、聲音以及它們的運動變化,就使這篇文章的描寫特別細膩。
在這里,作者將寫景與抒情緊密結合起來,創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荷塘上,月色下,種種景物,色彩是多樣的,情態也各不相同,但都扣住一個“淡”字的韻味。淡淡的月光,薄薄的青霧,象牛乳中洗過了似的花葉,隱隱約約的遠山,斑駁稀疏的樹影,淡淡的云,微微的風,縷縷清香,這些都是輕淡的。“蛙聲”“蟬聲”的襯托,“酣眠”“小睡”的比喻,情態也交融在一個“淡”字上。總之,光、影、色、香都是輕淡的,共同形成靜美淡雅的韻味,表現出作者的閑情與作者希求恬靜的心境相吻合。其中包含著作者淡淡的欣慰,更包含著作者淡淡的哀愁。
③、抒情與議論相交錯,追求一種“理趣美”。
“理趣”就是詩與政論的結合所產生的一種抒情美感。朱自清在偏重于“融情入理”的散文中,繼承了韓柳雜說的“理趣美”,又頗受魯迅雜文的影響,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敘事中有論理的美,在論理中有抒情的美。他的《生命的價格——七毛錢》、《航船中的文明》(諷刺男女分座的陋習)等,緣事而論,將敘事與議論結合起來,將矛頭指向舊社會制度,社會陋習和反動的軍閥政府雖然詼諧中含有批判的鋒芒,滿腔的詩情常常通過熱情的呼喚、痛快的議論表現出來。
總之,朱自清的抒情是與敘事、描寫、議論交織起來的。因作品的立意和題材的不同,而顯示出多姿的抒情美、真摯“美”、繪畫美、理趣美,偏重于描寫的寫景篇章則是細致綺麗,偏重于議論的雜感則見機智深沉。
3、清新、自然、悠美、典雅的藝術語言。
朱自清散文的語言基調是樸素的,有一種清新、自然、悠美、典雅的美。
首先,作者注意修辭,語言優美,用字遣詞功夫頗深,如《荷塘月色》中用“瀉”形容如流水一般自上而下普照的月光情態,用“浮”形容薄薄的霧氣輕盈的情態,準確而傳神。同時,作者善于作比喻、通感等手法,如用“一粒粒的明珠”“碧天里的星星”“剛出浴的美人”比喻荷花,用聽覺印象的“渺茫的歌聲”比喻嗅覺印象“縷縷清香”作通感修辭,用聽覺印象的“梵婀鈴上奏著的名曲”比喻視覺印象的“光與影”。作通感修辭,文中還有了不少疊詞,如“淡淡的”“田田的”“亭亭的”“蓊蓊郁郁”“高高低低”“隱隱約約”等,使行文氣勢悠揚婉轉,舒徐不迫,富于音樂的旋律美、詩意美,再如《春》。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象火,粉的象霞,白的象雪,花里帶著甜味兒,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
作者長話短說,以整齊而又有變化的短句,較有規律的停頓,抑揚有致的句調,構成了和種自然活潑、明快錯落的抒情節奏。有口語的音色,更有抒情散文語言的明朗和諧的旋律,烘托出作者贊美春天的賞心悅目的心情。
朱自清的散文語言賦于音樂美、詩美的同時,也兼有樸質無華、蘊藉腴厚的美。作者追求的是另一種美,這就是用詞的樸實和口語化。這正為他的為人不虛偽、不浮華、不講排場和客套。他曾說“用筆如舌”是文章的極境。他說富有“說話風”的作品“讀了親切有味”。《背影》中的敘述語言是口語化的,人物語言尤其如此。父親的幾句話,不僅簡潔,甚至樸拙,但卻格外生動傳情。如“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揉進生活諺語,將父親的內心世界很好地表現了出來。父親決定送兒子上車時,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告別時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進去吧,里邊沒人。”話語極為簡單,但卻表現出了作為父親的那種“愛子”之心。楊振聲說:“風華是從樸素出來,幽然是從忠厚出來,腴厚是從平淡出來。”(《朱自清與現代散文》)。平淡之中包孕了神奇。
再如《兒女》:
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急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
這段話中的語匯,絕大多數來自口語。作者賦予他們特殊的表情達意作用,讀起來明白如話,通俗平易,又形象生動,濃縮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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