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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時間:2024-09-30 23:59:03 朱自清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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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1948年,五十一歲的朱自清以猶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醫院,火葬于廣濟寺。他遺下的詩、散文、論評、共為26冊,約19O萬字。朱自清是五四以來重要的學者兼作家,他的批評兼論古典文學和新文學,他的詩并傳新舊兩體,但家喻戶曉,享譽始終不衰的,卻是他的散文。三十年來,《背影》、《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已經成為中學國文課本的必選之作,朱自清三個字,已經成為白話散文的代名詞了。近在今年5月號的《幼獅文藝》上,王灝先生發表《風格之誕生與生命的承諾》一文,更述稱朱自清的散文為“清靈澹遠”。朱自清真是新文學的散文大師嗎?

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

  朱自清最有名的幾篇散文,該是《背影》、《荷塘月色》《匆匆》《春》《溫州的蹤跡》、《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我們不妨就這幾篇代表作,來討探朱文的高下。

  楊振聲在《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一文里,曾有這樣的評語:“他文如具人,風華從樸素出來,幽默從忠厚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郁達夫在《新文學大系》的《現代散文導論》中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樸素、忠厚、平淡,可以說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風華、幽默、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朱文的風格,論腴厚也許有七八分,論風華不見得怎么突出,至于幽默、則更非他的特色。我認為朱文心境溫厚,節奏舒緩,文字清爽,絕少瑰麗、熾熱、悲壯、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余,總有一點中年人的味道。至于郁達夫的評語,尤其是前面的半句,恐怕還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比較恰當。早在20年代初期,朱自清雖也發表過不少新詩,1923年發表的長詩《毀滅》雖也引起文壇的注意,可是長詩也好,小詩也好,半世紀后看來,沒有一首稱得上佳作。像下面的這首小詩《細雨》:

  東風里

  掠過我臉邊,

  星呀星的細雨,

  是春天的絨毛呢。

  已經算是較佳的作品了。至于像《別后》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確有了長進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煙,

  這都是從前沒有的。

  不但大散文化,即以散文視之,也是平庸乏味的。相對而言,朱自清的散文里,倒有某些段落,比他的詩更富有詩意。貪許我們應該倒過來,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他的詩是出于散文之筆。這情形,和徐志摩正好相反。我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也就是說,在詩和散文之間,朱的性格與風格近于散文。一般說來、詩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詩重頓悟,散文重理解;詩用暗示與象征,散文用直陳與明說;詩多比興,散文多賦體;詩往往因小見大,以簡馭繁,故濃縮,散文往往有頭有尾,一五一十,困果關系交待得明明白白,故龐雜。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當然是詩句。里面盡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并無明顯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詩。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

  假使東風不與周郎方便,

  銅雀春深就要鎖二喬了。

  句法上已經像散文,但意境仍然像恃。如果更進一步,把形象也還原為理念:

  假使當年周瑜兵敗于赤壁,

  東吳既亡,大喬小喬,

  就要被擄去銅雀臺了。

  那就純然淪為散文了。我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當然不是說朱自清沒有詩的一面,只是說他的文筆理路清晰,困果關系往往交侍得過分明白,略欠詩的合蓄與余韻。且以《溫州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為例:

  幾個朋友伴我游自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細了。有時閃著些許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濲”,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巖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吹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__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么肯呢?幻網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這一段擬人格的寫景文字,該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荷塘月色》高出許多。僅以文字而言,可謂圓熟流利,句法自然,節奏爽口,虛字也都用得妥貼得體。并無朱文常有的那種“南人北腔”的生硬之感。暇癡仍然不免。“瀑布”而以“個”為單位,未免太抽象太隨便。“扯得又薄又細”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稱。“橡皮帶兒”的明喻也嫌俗氣。這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卻在交待過分清楚,太認真了,破壞了直黨的美感。最后的一句:“幻網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畫蛇添足,是一大敗筆。寫景的美文,而要求證因果關系,已經有點“實心眼兒”,何況是個“老大的證據”,就太殺風景了。不過這句話還有一層毛病:如果說在求證的過程中“誘惑”是因,“依戀”是果,何以“也許”之因竟產生“老大的證據”之果呢?照后半句的肯定語氣看來,前半句應該是“幻網里定是織著誘惑”才對。

  交侍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在論文里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里,卻是有礙想象分散感性經驗的壞習慣。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奏,更顯得交待太明、轉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于《荷塘月色》并無損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謹的個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面固然是一個優點,但在抒情散文里,過分落實,卻有礙想象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朱文的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1.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2.人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朗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3.微風過處,迭來縷縷請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4.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5.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6.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7.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8.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9.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炯玲上奏著的名曲。

  10.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11.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11句中一共用了14個譬喻,對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說來,用喻不可謂之不密。細讀之余,當可發現這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也許第三句的譬喻有韻味,第八句的能夠寓美于丑,算上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14個譬喻之中,竟有13個是明喻,要用“像”、“如”、”仿佛”、“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系。在想象文學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淺白,這也是一個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狀燈光的隱喻,但是并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于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里,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想。“舞女的裙”一類的意象對今日的讀者的想象,恐怕只有負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聯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至于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這么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這句活的文字不但膚淺,浮泛,里面的明喻也不貼切。一般說來,小姑娘是樸素天真的,不宜狀為“花枝招展”。《溫州的蹤跡》第二篇《綠》里,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樣,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許多譬喻,14個明喻里,至少有下面這些女性意象:

  她松松地皺穎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載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揭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類似的譬喻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那晚月兒己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稍頭……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揚樹,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一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小姑娘,處女,舜女,歌妹,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情一寫到風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筆底,來裝飾他的想象世界:而這些“意戀”的對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令人厭倦。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待得過分負責:“甲如此,乙如彼,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這種程度的技巧,節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多于動態。來自清的寫景文,常是一幅工筆畫。

  這種膚淺的而天真的“女性擬人格”筆法,在之前年代中國作家之間曾經流行一時,甚至到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也還有一些后知后覺的作者在效顰。這一類作者幻想這就是抒情寫景的美文,其實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話。那時的散文如此,詩也不免:冰心、劉大自、俞平伯、康白情、汪靜之等步泰戈爾后塵的詩文、都有這種“裝小”的味道。早期新文學有異于50年代以來的現代文學,這也是一大原因。前者愛裝小,作品近于做作的童活重詩,后者的心態近于成人,不再那么滿足于“卡通文藝”了。在意象上,也可以說是視覺經驗上,

  早期的新文學是軟性的,愛用女性的擬人格來形容田園景色。現代文學最忌諱的正是這種軟性、女性的田園風格,純情路線。70年代的臺灣和香港,工業化已經頗為普遍,一位真正的現代作家,在視覺經驗上,不該只見楊柳而不見起重機。到了70年代,一位讀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與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著他的心態仍停留在農業時代,以為只有田園經驗才是美的,所以始終不能接受工業時代。這種讀者的“美感胃納”,只能吸收軟的和甜的東西,但現代文學的口味卻是兼容酸甜咸辣的。現代詩人鄭愁予,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純情”的,其實他的詩頗具知性、繁復性和工業意象。《夜歌》的首段:

  這時,我們的港是靜了

  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

  面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

  便以一個工業意象為中心。讀者也許要說:“這一段的兩個譬喻不也是明喻嗎?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不錯,鄭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但是那兩個明喻卻是從第二行的隱喻引申而來的:同時,兩個明喻既非擬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于亞熱帶勃發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隆〕取材。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擺不脫自己拘謹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個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隱者,或演情人,所謂風格。其實也就是“藝術人格”,而“藝術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認為風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我認為作家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亦即我所謂的“藝術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修飾,升華,甚至是補償。無論如何,“藝術人格”應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瑣碎的變成完整,不足的變成充分,隱晦的變成鮮明。讀者最向往的“藝術人格”,應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且以《赤壁賦》為例。在前賦之中,蘇子與客縱論人生,以水月為喻,詮釋生命的變即是常,說服了他的朋友。在后賦之中,蘇軾能夠“攝衣而上,履噎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鴿之危巢,俯馮夷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縱焉”。兩賦之中,蘇軾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惆他的個性攝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無可抗拒地跟著他走。假如在前賦里,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后賦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拭“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

  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謹的教師。這種風格在現實生活里也許很好,但出現在“藝術人格”里卻不見得動人。《荷塘月色》的第一段,作者把自己的身份和賞月的場合交持得一清二楚。最后的一句半是,“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全文的最后一句則是:“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這一起一始,給讀者的鮮明印象是:作者是一個大夫,父親。這位大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一點。此外,本文的末段,從“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為止,約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經據典,仍然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這種趣味宜于抬學,但在一篇小品文中并不適宜。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的后半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大子“踧不安”,欲就還推,終于還是調頭搖手拒絕了人家。當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可從容應付,不學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么就但然點唱,要么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足無措,進退失據?但在《槳》文里,歌妓的七板子去后,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經經討論起自已錯綜復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押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后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呷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朱自清說:

  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我寧愿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

  這種冗長面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用,總覺得理勝于情,頗為生硬。《前赤壁賦》早也在游河的寫景美文里縱談哲理,卻出于生動而現成的譬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文的模范”。王瑤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示威的任務”。兩說都失之夸張,也可見新文學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么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辭》等古文杰作“示威”嗎?

  前面戲稱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槳》文發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表時,也只得三十歲。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沉潛”的調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里,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右岸的河房里,都大開了窗戶,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在《荷》文里,作者把妻留在家里,一人出戶賞月,但心中浮現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里,作者面對瀑布,也滿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用異性的聯想來影射風景,有時失卻控制,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學里、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里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肢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里: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便是壓抑了的欲望之浮現。

  朱文的另一暇疵便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這當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學病態之一例。當時的詩文常愛濫發感嘆,《綠》里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時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后尚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實不無瑕疵,其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大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學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么照顧,而面臨離別,是不是會這么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為,今日的少年應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匯誦讀這么哀傷的文章。

  最后我想談談朱自清的文字。大致說來,他的文字樸實清暢,不尚矜持,譽者已多,無須贅述,但是缺點亦復不少,敗筆在所難免。朱自清在白活的創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于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煉工夫……渣滓洗去了,煉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眼,一些語調還是口頭的語調,不然,寫下來就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這是朱氏在《精讀指導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的一番議論。①接下去朱氏又說:“如果白話文里有了非白話的(就是口頭沒有這樣說法的)成分,這就體例說是不純粹,就效果說,將引起讀者念與聽的時候的不快之憾……白話文里用人文言的字眼,實在是不很適當的足以減少效果的辦法……在初期的白話文差不多都有;因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養素深,而又沒有要寫純粹的白話文的自覺。但是,理想的白話文是純粹的,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是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的。”最后,朱氏稍稍讓步,說文言要入白話文,須以“引用原文”為條件,例如在“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道:‘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這種白活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優點,例如對仗的勻稱,平仄的和諧,詞藻的豐美,句法的精練,都被放逐在白話文外,也就難怪某些“純粹白話”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贅,詞藻有多寒傖,節奏有多單調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風·鴉·鶉》一文里,我就說過,如果認定文言已死,白話萬能,則“囀”、“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只能說“鳥叫”、“狗叫”、“鶴叫”、“鹿叫”、“馬叫”,豈不單調死人?

  早期的新文學的幼稚膚淺,有一部分是來自語言,來自張口見喉虛字連篇的“大白活”。文學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這些新文藝腔的虛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現在話劇和小說的對話里,當然是生動自如的,但是學者和作家意猶未盡,不但在所有作品里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里也一再濫施。遂令原應簡潔的文章,淪為浪費唇舌的嘰哩咕嚕。朱自清、葉紹鈞等純粹論者還嫌這不夠,認為“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應該更求純粹。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其實,白話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當然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不必擔心是否能夠立刻人于耳而會于心。散文創作屬于第二類,實在不應受制于純粹論。

  朱自清在白話文上既信奉純粹論,他的散文便往往流于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試看下面的幾個例子:

  1.有些新的詞匯新的語式得給予時間讓它們或教它們上口。這些新的詞匯和語式,給予了充足的時間,自然就會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誦讀教學的幫助,需要的時間會少些。(《誦讀教學與“文學的國語”》〕

  2.我所以張皇失措而覺著恐怖者,因為那驕傲我的,踐踏我的,不是別人,只是一個十來歲的“白種的”孩子!(《自種人——上帝之驕子》)

  3.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口》)

  4.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同上)

  5.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同上)

  6.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荷塘月色》)

  這些例句全有毛病。例一的句法歐化而夾纏,兩個“它們”,兩個“給予時間”,都是可怕的歐化;后面那句“加以某某的幫助”也有點生硬。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語的“覺著”,乃淪為文白夾雜、聲調也很刺耳。其實“者”字是多余的。例三用抽象名詞“長久”做“表明”的受詞,乃歐化文法。“他昨天不來。令我不快”是中文:“他昨天的不來,引起了我的不快”便是歐化。例三原可寫成“橋磚深褐色,顯示悠久的歷史”,或者“橋磚深褐,顯然歷史已久”。例四前后重復,后半硬把四字成語捶薄、拉長,反為不美。例五的后半段,歐化得十分混雜,毛病很大。兩個形容片語和句未名詞之間,關系交待不清;船還沒到的地方,就說是“游蹤”,也有語病。如果改為“船夫原說游到那邊為止”或者“船夫說,那是我們游河的盡頭”,就順利易懂了。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一連串三四個形容詞,漫無秩序地堆在一個名詞上面,句法僵硬,節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學造句的一大毛病。福羅貝爾所云“形容詞乃名同之死敵”,值得一切作家玩味。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覺的高手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這種缺陷。朱自清也欠缺這種自覺。

  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這正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何》首段的未句。仔細分析,才發現朱自清和俞平伯領略的“滋味”是“秦淮河的滋味”。而秦淮河正晃蕩著一樣東西,那便是“歷史”,什么樣的“歷史”呢?“薔薇色的歷史”。這真是莫須有的繁瑣,自討苦吃。但是這樣的句子,不但繁瑣,恐怕還有點暖昧,因為它可能不止一種讀法。我們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也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昧”了。總之是繁瑣而不曲折,很是困人。

  我與父親不相見己二年余了。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妥。以父親為主題,倡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我與父親不相見”,不但“平視”父親,而且“文”得不必要。“二年余”也太文,太啞。朱自清倡導的純粹白話。在此至少是一敗筆。換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會寫成:

  不見父親已經兩年多了。

  不但洗凈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語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么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干凈。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用新文學歐化句法來寫,大概會變成:

  底床前明月的光阿,

  我疑是地上的霜呢!

  我舉頭望著那明月,

  我低頭想著故鄉哩!

  這樣子的歐化在朱文中常可見到。請看《槳》的最后幾句:

  黑暗重復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桔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短短的兩句話里,竟連用了五個“我們”,多用代名詞。正是歐化的現象。讀者如有興趣,不妨去數一數《槳》文里究竟有多少“我們”和“它們”。前引這兩句話里,第二句實在平凡無力:用這么抽象的自白句結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謂余韻盡失,拙于收筆。第一句中,“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是一個“前飾句”:動詞“看見”和受詞“燈光”之間,夾了“傍岸的空船上(的)”,“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的)”,“搖搖不定的”四個形容詞。因為所有的形容詞都放在名詞前面,我稱之為“前飾句”。早期的新文學作家里,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朱自清的情形還不嚴重。如果上述之句改成“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燈光,枯燥無力,搖搖不定”,則“前飾的”(pre一descriptive)形容詞里至少有兩個因換位而變質,成了“后飾的”(post-descriptive)形容詞了。中文句法負擔不起太多的前飾形容詞,古文里多是后飾句,絕少前飾句。《史記》的句子: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到了新文學早期作家筆下,很可能變成一個冗長的前飾句: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的臂長如猿的天性善于射箭的英雄。

  典型的中文句法,原很松動,自由,富于彈性,一旦歐化成為前飾句,就變得僵硬,死板,公式化了。散文如此,詩更嚴重。在新詩人中,論中文的蹩腳,句法的累贅。很少人比得上艾青。他的詩句幾乎全是前飾句。類似下列的句子。在他的詩里俯拾皆是:

  我呆呆地看檐頭的寫著我不認得的“天倫叔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坑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②

  朱自清在《誦讀教學》一文里說:“歐化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一般動向,寫作的歐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著的。歐化自然難免有時候過分,但是這八年九年來在寫作方面的歐化似乎已經能夠適可而止了。”他對于中文的歐化,似乎樂觀而姑息。以他在文壇的地位而有這種論調,是不幸的。在另一篇文章里③,他似乎還支持魯迅的歐化主張,說魯迅“贊成語言的歐化而反對劉半農先生‘歸真返樸’的主張。他說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的太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話說得精密,固有的白話不夠用,就只得采取外國的句法。這些句法比較難懂。不像茶泡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補償這缺點的是精密。”魯迅先生的論調可以說以偏概全,似是而非。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繁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就算歐化果能帶來精密,這種精密究竟應該限于論述文,或是也宜于抒情文,仍須慎加考慮。同時,所謂歐化也有善性惡性之分。“善性歐化”在高手筆下,或許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是“惡性歐化”是必然會損害中文的。“善性歐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這一層利害關系,早期文學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細分辨。到了艾青,“惡性歐化”之病已經根深。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種流水賬的句法,是淺白散漫,不是什么腴厚不腴厚。船在“河里”也有語病,平常是說“河上”的。就憑了這樣的句子,《槳聲燈影星的秦淮河》能稱為“白話美術文的模范”嗎?就憑了這樣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稱為散文大家嗎?我的判斷是否定的。只能說,朱自清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他的風格溫厚,誠懇,沉靜,這一點看來容易,許多作家卻難以達到。他的觀察頗為精細,宜于靜態的描述,可是想象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于工筆,欠缺開閱吞吐之勢。他的節奏慢,調門平,情緒穩,境界是和風細雨,不是蘇海韓潮。他的章法有條不紊,堪稱扎實,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順序發展,很少采用逆序和旁敲側擊柳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變化少,有時嫌大俚俗繁瑣,且帶點歐化。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于感性,則仍停閨在農業時代,太軟大舊。他的創作歲月,無論寫詩或是散文,都很短暫,產量不豐、變化不多。

  用古文大家的水準和分量來衡最,朱自清還夠不上大師。置于近30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可是作家的重要性原有“歷史的”和“藝術的”兩種。例如胡適之于新文學,重要性大半是歷史的開創,不是藝術的成就。朱自清的藝術成就當然高些,但事過境遷,他的歷史意義已經重于藝術價值了。他的神龕,無論多高多低,部應該設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里。今日的文壇上,仍有

  不少新文學的老信徒,數十年如一日那樣在追著他的背影,那真是認廟不認神了。一般人對文學的興趣,原來也只是逛逛廟,至于神靈不靈,就不想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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