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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的經典散文有哪些
徐志摩不但為新詩領袖,而且為小品散文的名手。下面小編給大家帶來徐志摩的經典散文,歡迎大家閱讀。
徐志摩的經典散文1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墻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鉆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飏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點子黑的。正沖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里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里沖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云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
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只,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沖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贊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里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云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云,有一只兩只,有時三只四只有時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
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云的時候聽著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里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后背沖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
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云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①——那你,獨自在泥涂里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個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這么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②(Icarus)是人類飛行史里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
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里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贊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制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 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
徐志摩的經典散文2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日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車的搖動,雷雨時云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涌,都是茬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么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么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么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巖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恣態是崛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 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么也掀不動,怎么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沒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 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里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并不曾經受什么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么為什么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阿!我那時還不是一只初長毛角的野鹿?什么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么香味不興奮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游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那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巖洞里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瀋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
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已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系。我到京兒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墻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發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里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肢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里,什么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那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奸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那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 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自涂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部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后,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里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的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按。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刮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閑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里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里,我敢說不該有什么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男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瑜。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優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沒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么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未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里的Libido就形成一種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泄你生理上的郁結(你不常說你是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里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贊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實在你并沒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并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并沒有真興趣,對學問并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里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作境界里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行動( The 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 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 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 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 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里外一個星的動定的。并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于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定了的。
“這是關于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么‘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剎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于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后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的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于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那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松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徐志摩的經典散文3
《巴黎的鱗爪》
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掏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后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里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里,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里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嘆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個拒絕,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了你的塵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么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么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上,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里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里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我還怕什么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么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的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余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里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里,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有什么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后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里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里顛連,在經驗的苦海里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菲利濱①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后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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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利濱,即菲律賓。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戀?因此等到我家里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
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辭別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里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wei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
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里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里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么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干凈,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徐志摩的經典散文4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沈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里,在嚎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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