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滿江紅·暮春》的鑒賞
滿江紅 暮春
辛棄疾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處說,閑悉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漫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詞寫閨中懷人。“刺桐”為熱帶喬木,原產于印度和馬來西亞。宋代泉州曾環城種植大量刺桐樹。元代時馬可波羅即稱泉州為刺桐城。辛棄疾于紹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在福建任提點刑獄、安撫使等官,此詞約寫于此時。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這位年輕的婦女于暮春時節看到:風雨無情,落紅狼藉,艷紅的花瓣隨水流去,漸漸地濃陰匝地了。“又過了、清明寒食”,一個“又”字暗示離別時間之久。寒食在清明節前一日或二日。《周禮·司烜氏》:“中(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二月禁火為周的舊制。宗懔《荊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寒食,禁火三日,選餳大麥粥”。又,相傳晉文帝(重耳)為悼念介之推抱木焚死,定于是日禁火寒食。連用兩個“一番”,見風雨之多,狼藉之甚,因此而有下二句春光逐漸遠去的描寫。再用美麗的刺桐花每年都在這“寒無力”的時節落盡而示春殘。“年年”,應“又”字,正見年復一年,景色、閑愁,無不一如過去的暮春。總之韶光易逝,青春難駐,那么人何以堪呢?看似純寫景,實際“語有全不及情而情自無限者”(王夫之《古詩選評》卷九)。只是字面上并未說破,而可于風雨送春,狼藉殘紅,刺桐花盡等一片撩亂的景物中見之。
下片徑直抒情。“庭院靜”四個三字句直傾衷愫:落寞的庭院里一片寂靜,我枉自陷入苦苦的憶念;相思之情向誰傾訴,閑愁萬種也無人理會。雖愁云慘霧,哀怨無窮,但頓挫有力,誦之則金聲玉振,這正是辛棄疾寫情的不同處。于是再進一層:“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既欲訴無人,又怕鶯燕窺知心事。這是經過一番心理活動后而產生的畏懼(“怕”),那么她曾經想過一些什么呢?含蓄蘊藉,令人尋味無窮。如此,只能把刻骨的相思深埋心底了。但人的心緒難以寧靜,不由地又生出:“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尺素”,指書信。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張九齡《當涂界寄裴宣州》詩:“委曲風波事,難為尺素傳”。“彩云”,指人。晏幾道《臨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這里一如“行云”,喻所思之人行蹤不定。故這二句非如一注本所云“天涯海角,行人蹤跡不定,欲寫書信,不知寄向何處”。而實際是說:我寄之書信不知他是否收到,為何至今仍未聞他的蹤跡。正因此“羞去上層樓”,因所見不過芳草連天,大地蒼翠,何嘗有人的影子!歐陽修《踏莎行》:“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都表示雖望遠亦無用,故云“漫教人”也。
陳廷焯論辛詞稱“稼軒最不工綺語”,舉本詞為例。又說:“然可作無題,亦不定是綺語也”(《白雨齋詞話》卷一)。后人據此大作比興寄托文章,有云:“那個少女所感嘆的江南春盡,就是作者感嘆時光飛逝,收復中原的理想沒有實現”。或云:“此詞的主題是抒發作者的愛國幽憤,……從中可見作者對偷安誤國的南宋當權派怨恨之深”。不過就詞論詞,一點蛛絲馬跡的愛國消息都未透出。“最不工綺語”,“絕不作妮子態”(毛晉《稼軒詞跋》)云云,是“為尊者諱”──然卻幫了倒忙。“千古杜陵佳句在,‘云鬟’、‘玉臂’也堪師”(薛雪《一瓢詩話》)。稼軒亦未能免俗。他于諸詞家中,博采眾長,“轉益多師”,他學習過多種不同的藝術風格,甚至連“花間體”也不鄙視,反而“效”之。他追求多種美的藝術情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學先生。故其“清而麗,婉而嫵媚”(范開《稼軒詞序》)的愛情詞,集中并不少見。陳廷焯已失之穿鑿,我們又何必去附會呢。(艾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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