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精選13篇)
在我們平凡的日常里,大家或多或少都接觸過散文吧?散文對作者主觀感情的要求是所有文體中僅次于詩歌的。那么,你會寫散文嗎?以下是小編收集整理的汪曾祺的散文,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汪曾祺的散文 篇1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里放著。現在,搬出來,刷洗干凈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槅子,顯得嚴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挑一個晴明的好天,當天就曬干。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里,夏天離得遠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生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我們那里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里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里燒蘆葦,叫做“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兒,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很久。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閑來無事,打打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里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松,火就旺了。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手爐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質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用炭末做成的塊狀燃料,多呈圓柱形),以紙媒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園辟一小片地,種烏青菜,經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豬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后,不知道為什么是蜂窩狀。化開,切小塊,與鮮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里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陰天下雪,喝咸菜湯。
冬天的游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逍遙”是在一張正方形的白紙上,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圈尋找另一只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里圈兔子處數起,如是六點,進六步,也許是鐵拐李,就尋另一個鐵拐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拐李上。如果數至里圈的什么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夠了,子兒能進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后進入的為“二家”“三家”。“逍遙”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么叫做“逍遙”。
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園去折臘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臘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機盎然。臘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里,可經半個月。
舂粉子。有位鄰居,有一架碓。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輪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篩子、籮。踩碓很好玩,用腳一踏,吱扭一聲,碓嘴揚了起來,嘭的一聲,落在碓窩里。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粉、做“年燒餅”(糯米粉為蒂,包豆沙白糖,作為餅,在鍋里烙熟)、搓圓子(即湯團)。舂粉子,就快過年了。
汪曾祺的散文 篇2
我是個不那么喜歡讀書的中文系的學生,自然,也就不大喜歡主動去看一些小說、詩歌和文章。但在一次偶然的去圖書館休息的時間里,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書,是一本人物傳記類書籍。作者是汪曾祺的三個兒女,書名是《老頭兒汪曾祺》。
從這本書里,提到了小時候,大概是三四年級左右的年紀,語文課本中有一篇文章叫做“多年父子成兄弟”,那是汪曾祺的作品。是一篇散文。之前雖有聽說汪曾祺是個著名的作家,但并沒有去看過他的一些作品。而此時突然提到這位作家,使我產生了一些想去看看他都寫了什么東西的想法。于是,在這個初衷下,我閱讀了他的一些散文,小說作品。
他是沈從文的弟子。“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散文作品,在我看來,在中國當代文壇上,獨樹一幟,特別具有一番與別人不同的韻味。汪曾祺散文給我印象第一深刻的就是他的語言、文字。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語言風格是受到了歸有光的極大影響。后來我了解到,歸有光的散文最大特點,就是白描,近乎于通篇的白描寫作。汪曾祺受其影響,語言中,出落的就是大大方方,平平淡淡的白話。有人評價汪曾祺的語言說是“把白話白到了家”。然而,讀汪曾祺的文章又很明顯地可以感受得到他在行文之中所帶有的那種文人雅氣。二者得到了某種平衡和協調之后,顯示出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就像在《花園》中,他說“沒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最深沉的”,“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整篇文章讀下來,卻使人忍俊不禁,內心平和,恬淡而又不乏感動,如最后他說“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里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汪曾祺曾說,他所追求不是深刻,而是和諧。“我非常重視語言,也許我把語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極致。我認為語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內容”,他的語言,平淡中出于絢爛,人人看了都能明白,都能看懂。我想。這一點,他跟他的老師沈從文真是像極了。雖然樸素,但那是一種文學修辭,文學語言,不是方言。沒有在語言上的研究的本領,是寫不出那樣的文字的。
第二個特點,則是汪曾祺的散文中,善于從小處寫起,以小見大。他似乎特別擅長于從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中取材,寓巧于拙,表達真摯的感情,。正如小時候學過的那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里,“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而在“母親”去世后,“父親”“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里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于是,“父親”對“母親”的深沉的眷戀,和感情清晰地展露在我們眼前,讓人讀了深深為之感動。而“父親”在一旁給十七歲的“我”瞎出主意寫情書的場景,則更是讓“父親”隨和,溫暖的形象深入人心。這些都是一些細瑣的小事,但由汪曾祺這么一寫出來,便顯得感情真摯,動人。整篇文章中都是從身邊小事寫起。雖然平淡,卻從點點滴滴中流露出對孩子們的親近、理解、包容和友善,從父親愿意放低身段,與兒子稱兄道弟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愿意讓自己真正地走進孩子的內心,真正的融入到孩子們的世界,并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孩子們的人。他總是用自己智慧靈巧的雙手和熱切呵護的愛心,為孩子們營造出神異快樂的童話世界,他給孩子們帶來的永遠是水晶一樣靈動明凈的琉璃世界。
汪曾祺的散文 篇3
汪曾祺是迄今為止爭議最小的當代作家:他的美學氣質、作品的審美價值、文學史意義得到評論界、創作界的一致肯定。他以散文筆調寫小說,寫出了家鄉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物人情、習俗民風,富于地方特色。作品在疏放中透出凝重,于平淡中顯現奇崛,情韻靈動淡遠,風致清逸秀異。他的小說《受戒》、《大淖紀事》、《陳小手》都是當代文壇的經典名篇,對于他的小說吸收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京派小說風范評論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而且他的小說那種淡泊恬淡的田園感受,也讓很多讀者流連忘返。我個人就非常喜歡他的小說,比如看過《受戒》腦子里經常會浮現小和尚和一個小姑娘坐在穿上的畫面,也經常會想到兩個天真少年在岸邊留下的那一對小腳丫。今天我們就來重點探討一下他的散文。
汪曾祺的散文大多數都寫得隨意感性又興致盎然,更接近通常意義上的隨筆。汪曾祺的作品多是隨隨便便、任心閑話、興之所至的的閑話。他自己曾說,散文是一個大類,也說自己實在無法區分散文和隨筆,于是將自己作品中稍長的稱為散文,短的稱為隨筆。——《汪曾祺散文隨筆集》自序。他的散文題材非常廣泛:個人經歷、天文地理、民情風俗、飲食男女、街頭巷議、人生世相、文壇曲藝等等無不可以入文。《文集自序》“此集諸篇,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度親切,不矜持作態。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他認為散文是一種見性情,見人品,見功底的文體。
汪曾祺散文的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于他心境的淡泊和對人情世故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其實“隨緣任運”是汪曾祺所有作品體現出來的一種風格。代表的有《隨遇而安》、《猴年說命》、《平心靜氣》、《覓我游蹤五十年》、《我的創作生涯》、《自報家門》、《認識到和沒有認識到的自己》、《老年的愛憎》等。他在《隨遇而安》中開篇就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的一生就更平淡了。”這是對過去苦難的一種淡泊的心境,接著文章中既無凄楚之詞,亦無憤懣之聲,倒是寫了在下放勞動過程中接觸到的民情樂趣。他說“批判是一出荒誕戲劇,每一個上場的人都只是角色。”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清醒。張愛玲曾經說過“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而且也有這樣一句名言:“眼因流多淚水而愈清明,心因飽經憂患而愈溫厚。”
汪曾祺或許就是達到了這種淡泊的溫厚,當然這也是一種智慧的象征。他在《老年的愛憎》中講到“通達”,認為這是對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徹,不太容易著急生氣發牢騷的狀態。而且他也區分了通達和冷漠、悠閑,他說“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不動感情的人,我不喜歡那種口不臧否人物,決不議論朝政,無愛無憎,無事無非,膽小怕事,除了豬肉白菜的價錢什么也不關心的離退休老干部。”我們閱讀感受的確是“淡”的,但同時汪曾祺的血脈又是“不淡”的,汪曾祺的淡泊和通達是一種人生境界,是一個藹然仁者的風范。正如他形容自己的恩師沈從文的話:“淡泊不是人的品德,而是一種境界”。汪曾祺的隨緣任運還表現在他熱衷于回憶童年的生活:童年是一個長長的節日,金色童年是所有不幸的成年人的天堂。而且他說:“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作家,童年生活是起決定作用的。”他在回憶自己童年的天真無邪的生活時永遠清澈純美,反映了整個人的生活態度,無論經歷什么,都不虛無、不絕望。在《夏天的昆蟲》中,他向讀者介紹了蟈蟈、蟬、蜻蜓、螳螂的品種、習性和孩童捕捉昆蟲的情形。如他說:“叫蛐子(蟈蟈的俗稱)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說北京的孩子在竹竿上涂上黏膠捉蟬。作者小時候用蜘蛛網捉蟬"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很黏。瞅準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讀到此處,不覺會心一笑,好像說的就是我自己童年的情形。我想汪曾祺吸引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時刻在追求著一種快樂、幸福的生存狀態,返樸歸真、情趣盎然
汪曾祺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我希望溶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散文方面表現在《泰山片石》、《翠湖心影》等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對崇高、偉大的近似偏激的情緒。“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汪曾祺坦言“我的感情無非三種:憂傷、歡樂和嘲諷”這與他追求的和諧也是十分合拍的。三種感情都很溫和。他在《我是一個中國人》中談到,“我是一個中國人,那么就必須會接受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的影響”“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用一句話概括我的思想:“我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這首先表現在對人的尊重上,汪曾祺這樣解釋自己的人道主義,即“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發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努力去感覺周圍生活的生意盎然,懷著碧綠透明的幽默感”比如他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和《我的祖父祖母》祖父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講自己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講的老淚縱橫。“因此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以及他在作品中寫到的平民百姓,甚至包括他寫的家常小吃。就這樣于平淡樸實的生活中寫出人生的哲理。
汪曾祺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有許多民俗文化背景,比如《受戒》里的廟,《大淖記事》里的大淖等,這些環境和人文民俗都構成了作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至于他的散文中就更多了,他寫了故鄉的歷史文化名人,故鄉的鄉親,故鄉的廟宇,故鄉的河湖,故鄉的元宵節等節日風俗,故鄉的特產,故鄉的野菜等等,而且他也寫了好多自己去過的地方的風俗,比如昆明,比如張家口,甚至美國,他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抒情詩”(《是怎樣寫出來的》他稱自己是“通俗抒情詩人”,他寫的清風白水、竹籬茅舍無不帶有特定的文化內涵。高中語文有一篇汪曾祺的散文《胡同文化》。作者在開頭部分總說胡同和文化二者之間的關系,“這種方正不但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響了北京人的思想”。然后分說,先說胡同,說到胡同的取名來源,胡同的大小和數量,胡同功能和環境;再說文化,總說胡同文化的性質,“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接著說明“封閉”的種種具體表現。最后,說明胡同和胡同文化的發展趨勢,“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比如說北京城方正的特點,你看他怎樣說,“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過去拉洋車的,逢轉彎處都高叫一聲‘東去!’‘西去!’以防碰著行人。老兩口睡覺,老太太嫌老頭子擠著她了,說‘你往南邊去一點’”。作者就這樣用日常生活的小事,娓娓道來,生動有趣,語言也是極其的樸素,使你對北京城的特點有了深刻的印象。更為出奇的是,作者在敘事時,帶有濃厚的抒情筆調。比如,“看看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產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是直接抒情。“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描寫胡同的衰敗景象,透露出極其傷感的情緒。文末一句“再見吧,胡同。”,留戀、傷感和無奈之情交織在一起,難以言說。
他不去追求反映時代精神的最強音,而是以含蓄、空靈、淡遠的風格,去努力建構作品的深厚的文化意蘊和永恒美學價值。汪曾祺的散文在于他對個體生存的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的昭示和呼喚,在于他幫助人們發現了就在自己身邊的“凡人小事”之美。美在身邊,美在本分。他散文的精神氣質和藝術神韻之所以能對讀者產生強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對“凡人小事”的審視,給人們的視覺建立起一種原汁原味的“本色藝術”或“綠色藝術”的欣賞,創造真境界,傳達真感情,引領人們到達精神世界的凈土。
現代人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身邊的“凡人小事”還沒來得及完全呈現自己的意義就被拋到記憶的背后。由此看來,人們除了被“忙”包裹、擠壓之外,似乎根本體驗不到人生還有什么其他樂趣。汪曾祺的散文在向人們發出這樣的吁請:慢點走,欣賞你自己啊!
汪曾祺的散文 篇4
修下水道了。最初,孩子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見一輛一輛的大汽車開過來,卸下一車一車的石子,雞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還有沙,溫柔的,干凈的沙。堆起來,堆起來,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來的一個空場子變得完全不認得了。(他們曾經在這里踢毽子,放風箏,在草窩里找那么尖頭的綠蚱蜢——飛起來露出桃紅色的翅膜,格格格地響,北京人叫做“卦大扁”……)原來挺立在場子中間的一棵小棗樹只露出了一個頭,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來了一個一個巨大的,大得簡直可以當做房子住的水泥筒子。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那么滾圓的,可是放在地下一動都不動。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遠遠地看著。他們只好走一條新的,彎彎曲曲的小路進出了,不能從場子里的任何方向橫穿過去了。沒有幾天,他們就習慣了。他們覺得這樣很好。他們有時要故意到沙堆的邊上去踩一腳,在滾落下來的石子上站一站。后來,從有一天起,他們就跑到這些山上去玩起來。這倒不只是因為在這些山旁邊只有一個老是披著一件黃布面子的羊皮大衣的人在那里看著,并且總是很溫和地微笑著看著他們,問他姓什么,住在哪一個門里,而是因為他們對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他們知道這是可以上去玩的,這一點不會有什么妨礙。哦,他們站得多高呀,許多東西看起來都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他們看見了許多肩膀和頭頂,看見頭頂上那些旋。他們看見馬拉著車子的時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樣一聳一聳地動。他們看見王國俊家的房頂上的瓦楞里嵌著一個皮球。(王國俊跟他爸爸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們在東安市場還看見過的哩。)他們隔著墻看見他們的媽媽往繩子上曬衣服,看見媽媽的手,看見……終于,有一天,他們跑到這些大圓筒里來玩了。他們在里面穿來穿去,發現、尋找著各種不同的路徑。這是橋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戰啊……他們有時伸出一個黑黑的腦袋來,喊叫一聲,又隱沒了。他們從薄暗中爬出來,爬到圓筒的頂上來奔跳。最初,他們從一個圓筒上跳到一個圓筒上,要等兩只腳一起站穩,然后再往另一個上面跳,現在,他們連續地跳著,他們的腳和身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弧形的坡面,習慣了這樣的運動的節拍,他們在上面飛一般地跳躍著……
(多給孩子們寫一點神奇的,驚險的故事吧。)
他們跑著,跳著,他們的心開張著。他們也常常跑到那條已經掘得很深的大溝旁邊,挨著木欄,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溝底活動著的工人,看他們穿著長過膝蓋的膠皮靴子從里面爬上來,看他們吃東西,吃得那樣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樣香。夜晚,他們看見溝邊點起一盞一盞斜角形的紅燈。他們知道,這些燈要一直在那里亮著,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發著紅紅的光。他們會很久很久都記得這些燈……
孩子們跑著,跳著,在圓筒上面,在圓筒里面。忽然,有一個孩子在心里驚呼起來:“我已經頂到筒子頂了,我沒有踮腳!”啊,不知不覺的,這些孩子都長高了!真快呀,孩子!而,這些大圓筒子也一個一個地安到深深的溝里去了,孩子們還來得及看到它們的淺灰色的脊背,整整齊齊地,長長地連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溝里填土。
現在,場子里又空了,又是一個新的場子,還是那棵小棗樹,挺立著,搖動著枝條。
不久,溝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寬廣的,特別平,特別寬的路。但是,孩子們確定地知道,這下面,是下水道。
汪曾祺的散文 篇5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于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并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并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里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是名貴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云南并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他跳下去把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干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里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汪曾祺的散文 篇6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作“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作“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云南把這種花叫作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么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里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游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滿池清水,看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汪曾祺的散文 篇7
草巷口往北,西邊有一個短短的巷子,我的一個堂房叔叔住在這里。這位堂叔我們叫他小爺,他整天不出門,也不跟人來往,一個人在他的小書房里擺圍棋譜,養鳥。他養過一只鸚鵡,這在我們那里是很少見的。我有時到小爺家去玩,去看那只鸚鵡。
小爺家對面有兩戶人家,是種菜的。
由小爺家門前往西,幾步路,就是陰城了。
陰城原是一片古戰場,韓世忠的兵曾經在這里駐過,有人撿到過一種有耳的陶壺,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世忠的兵用的水壺,用韓瓶插梅花,能夠結子。韓世忠曾在高郵屬境擊敗過金兵,但是在三垛,不在高郵城外。有人說韓瓶是韓信的兵用過的水壺,似不可靠,韓信好像沒有在高郵屯過兵。
看不到什么古戰場的痕跡了,只是一片野地,許多亂葬的墳,因此叫做“陰城”。有一年地方政府要把地開出來種麥子,挖了一大片無主的墳,遍地是糟朽的薄皮棺材和白骨。麥子沒有種成,陰城又成了一片野地,荒墳累累,雜草叢生。
我們到陰城去,逮螞蚱,掏蛐蛐,更多的時候是去放風箏。
小時候放三尾子。這是最簡單的風箏。北京叫屁股簾兒,有的地方叫瓦片。三根葦篾子扎成一個干字,糊上一張紙,四角貼“云子”,下面粘上三根紙條就得。
稍大一點,放酒壇子,篾架子扎成紹興酒壇妝,糊以白紙,紅鼓,如鼓形;四老爺打面缸,紅鼓上面留一截,露出四老爺的腦袋——一個戴紗帽的小丑;八角,兩個四方的篾框,交錯為八角;在八角的外邊再套一個八角,即為套角,糊套角要點技術,因為兩個八角之間要留出空隙。紅雙喜,那就更復雜了,一般孩子糊不了,以上的風箏都是平面的,下面要綴很長的麻繩的尾巴,這樣上天才不會打滾。
風箏大都帶弓。干蒲破開,把里面的瓤刮去,只剩一層皮。葦稈彎成弓。把蒲繃在弓的兩頭,縛在風箏額上,風箏上天,蒲弓受風,汪汪地響。
我已經好多年不放風箏了。北京的風箏和我家鄉的,我小時糊過、放過的風箏不一樣,沒有酒壇子,沒有套角,沒有紅鼓,沒有四老爺打面缸。北京放的多事沙燕兒。我的家鄉沒有沙燕兒。
結束語
汪曾祺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他以個人化的細小瑣屑的題材,使“日常生活審美化”,糾偏了那種集體的“宏大敘事”;以平實委婉而又有彈性的語言,反撥了籠罩一切的“毛話語”的僵硬;以平淡、含蓄節制的敘述,暴露了濫情的、夸飾的文風之矯情,讓人重溫曾經消逝的古典主義的名士風散文的魅力,從而折射出中國當代散文的空洞、浮夸、虛假、病態,讓真與美、讓日常生活、讓恬淡與雍容回歸散文,讓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功不可沒。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發人深思。如《吃食和文學》的《苦瓜是瓜嗎》,其中談到苦瓜的歷史,人對苦瓜的喜惡,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談到文學創作問題:“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一個作品算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汪曾祺的散文 篇8
祁白水是日照文化學者,他在《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的名家側影設有專欄。而我又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想從現代名家學起的人。白水老師從側面介紹名家,我就從正面學習名家。一側一正,就全面了。相得益彰,相輔相成,豈不兩全其美。慢慢地,我就形成了無法改變的習慣。
從今年五月份開始,我先后跟著白水老師學習了流沙河、何立偉、阿城、王兆軍、劉玉堂、趙德發、魯迅、汪曾祺、周作人、孫犁等現代當代名家的諸多作品。而讓我最感興趣投入全部精力最深入學習的有魯迅的雜文、趙德發的小說,還有汪曾祺的散文。
汪曾祺老先生在小說、散文、繪畫、戲劇、美食、書法等方面皆有較高造詣。他的作品大多數是談飲食,談草木,談文化,談民俗,談花鳥蟲魚、敘師生情,寫凡人瑣事,雅俗共賞,有著“士大夫的趣味,平民的情懷”。
汪老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深神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他說過:我希望把散文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因此品讀汪老的散文像聆聽一位性情和藹見識廣博的老者說話,雖百事雜陳,但饒有興味。
汪老在《蒲橋集》自序上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常常道:我是歪才,善能胡謅。
他善于以個人的細小瑣屑生活為背景,使“日常生活審美化”。糾偏了那種集體的“宏大敘事”。他善于以平實委婉而富有彈性的語言,以平淡含蓄節制的敘述,抨擊了夸飾的文風之矯情,讓人重溫曾經消逝的古典主義名士風散文的魅力。汪老的文學主張讓真善美來自生活,恬淡和雍容回歸散文,讓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局面,功不可沒。
他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寫出來的文章卻發人深思。他的作品無論是寫風俗,談文化,憶舊聞,述掌故,寄鄉情,再到花草蟲魚,瓜果食物,無所不涉,都能信手拈來。文如其人,源于汪老心境的淡泊和他對人情世故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情釋然。
喜歡汪曾祺就要多讀他的作品,先去了解他的家世。汪老的祖父是清朝末期的拔貢,拔貢就是可充任京官、知縣或教職。祖父文章寫得很好,喜歡收藏古董字畫。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祖父就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開了兩家藥店,信儒學佛。汪曾祺的父親是溫爾文雅、恬然隨和的人,很少見他發脾氣,從來不對子女疾言厲色的。他是畫家,畫寫意花卉,會刻圖章,初宗浙派,更喜歡藏石。父親是心靈手巧的人,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所不通。
1939年,他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成為沈從文的學生。他的創作風格是受沈從文影響的。他倆都是小說見長,善于寫人狀物,善于把自己的情感深藏在人和事之中,具有天然的隨機性。小說創作“要貼著人物走”,小說里人物才是主要的、主導的,不能離開人物去抒情、發議論。所寫之景,既是作者之景,也是人物之景,也就是“氣氛就是人物”。還有兩個人對話越平常,越簡單越好。
汪老曾說:我是極為平常的人,我沒有深奧獨特的思想。我寫的小說都是平常事、普通人、小人物,因為我對這些人和事比較熟悉。什么是現實主義?就是真實地寫出自己所看到的生活,不要搞得太復雜。想象和虛構的來源還是生活:一是生活的積累,二是對生活的思考。寫作題材是可遇不可求的,具有偶然性。
他的散文代表作有《逝水》《蒲橋集》《孤蒲深處》《人間草木》《矮紙集》《旅食小品》《汪曾祺小品》等。其中《逝水》一文,就是看著平淡似水,卻能暖暖地流入讀者內心深處。汪曾祺曾說: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主流。我是安于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不會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故事,從小小的“熟悉”到大大的“熟習”。這都源于他深厚的國學底子,出色的古文修養,還有對民間文化的天然親和。考辭章典故,即興偶感,娓娓道來,于不經心不刻意傳神妙筆,直接墊高了他的創作高度。
《汪曾祺小品》由1992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有《用韻文想》《吃食與文學》《小說的散文化》《七十書懷》等。汪曾祺寫“凡人小事”的小品文深蘊著他獨特的人生體驗,但并不是自娛一己的性情,而是強調自己的作品還應于世道人心有補,對社會人生有益,決不要把個人和社會隔離開來、對立起來。
汪老的小說創作充滿了中國味兒。他對傳統文化有著癡迷的熱愛,在創作上追求現實主義,讓他的作品融入民族傳統中。他以近乎虔誠的態度來抒寫民族的傳統美德。汪曾祺小說中流溢出美的品質,他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在展示美與健康的同時,也常常對人性的丑惡發出深沉的喟嘆,對那些自卑、平庸、麻木的心理狀態也有針砭,但同情與悲憫多于批判。汪老常說:我的小說多是在茶館里泡出來的,在咸菜缸里腌一腌就出來了。小說代表名篇有《受戒》《異秉》《大淖記事》《雞鴨名家》等。
《汪曾祺:文與畫》是一本藝術小品合集,內有大量優美飄逸的字畫。他的書法和圖畫,疏朗清淡、賞心悅目,圖文互為補充,彼此添色,相映成趣,更增品位。汪曾琪作畫蘿卜白菜,俱收筆端,自娛自樂,陶醉于“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他的花鳥畫作,如嶺上白云飄逸,高潔、空靈。汪老也有遺憾,遺憾的是自已沒成為畫家。
他的文學評論集《晚翠雜談》,1988年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是“小說家談小說”叢書。內有部分作品自序、小說筆談、小說創作隨談、小說技巧常談,還有關于小說語言、淺談雜書、我和民間文學等篇。
他是京劇劇本《沙家浜》《范進中舉》的主要編者之一。他的文集有《汪曾祺自選集》《汪曾祺文集》《汪曾祺全集》等。
汪老不僅是在散文、小說方面頗有建樹,對飲食文化也頗有研究,在參與實踐過程中不斷創新。他說:大菜名菜,寫的人不吃,吃的人不寫。我是寒士,就寫平民百姓喜歡吃的,寫鄉土味很濃的風味小吃。小到各地的咸菜、豆腐、實菌、面食,無所不通。他喜愛喝酒,酒后就會文如泉涌,抽起煙來更見其神韻風度,俗話說“煙出文章,酒出詩人”,這也與他的豪爽、灑脫的性格有關吧!
“人走魂在”,汪老已經離開我們近二十年了。汪老人格魅力為什么超過他在世的時候,感召著后人?他的作品為什么能打動著我,為什么能讓我靜下心來讀懂它,這與他作品的內涵是分不開的。經過二十多天的學習,我認為是汪老的文學作品不脫離當今社會,有著時代性與親民性。汪老的人格操守影響著我們。他的作品深入人心、經久不衰,充滿了鮮活強勁的生命力。為推動了文學真正回歸人學、回歸生活,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功莫大焉、
江蘇省高郵市成立了汪曾祺文學研究會,為保護汪曾祺這一文化品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上海的施行老先生成立了“汪曾祺之友”微信文學沙龍,為全國各地的“汪迷”在一起研究討論汪曾祺的人品、作品,提供了交流的平臺。當我把這篇文章發表在新浪博客后,意外的是“汪曾祺之友”的文友看到并給我留下評論。在茫茫的博海中,我們能夠相遇,是多么難得多么珍貴,讓我深深地驚喜著、感動著!
更為驚喜的是,汪曾祺夫人施松卿的侄子———85歲高齡的施行老先生知道我是“汪迷”后,我們加了微信好友。我把《走近汪曾祺》和《隨遇而安》兩篇文章發到他的郵箱里,施老看后給我提了二合一建議,鼓勵我修改好后再發給他。這對于我來說,是多么的激動和自豪呀!
喜愛讀書,讓我有了最好的遇見。不期而遇的相逢最真最美。讓我們靜下心來讀書吧!讀書就是和高尚的人說話。我的讀書才剛剛開始,我讀汪曾祺只是冰山一角,所了解汪老的人品、作品也微不足道。今后的日子里,我還會在施老指引下,和廣大“汪迷”在一起,學習研究汪曾祺老先生的作品,不為別的,只為內心里的喜歡。可以這樣說,我是發自內心真心地喜歡敬重汪老。
汪曾祺的散文 篇9
平淡之美是道家美學思想衍生出的美學范疇,它是指一種樸素自然、平和淡遠、本真天成,不刻意雕琢,不尚修飾的藝術境界。
汪曾祺作為中國當代名家,以其頗具特色的小說和散文獨立文壇,他的作品如其人溫和、淡靜,讀他的作品浮躁的心靈在他如水般的平淡中享受一份難得的靜謐。他的小說和散文總給人一種“淡淡的滋味”,卻淡的有滋有味,真可謂是閑適沖淡中孕育著一種文化,恬淡中自有一份厚重。
汪曾祺散文我覺得最值得稱道的是那種“真”,是真情、真語言。平淡致遠,一點沒有矯揉造作的嫌疑。文風平易近人,人人看了都會明白,都能看懂。雖然樸素,但那是一種文學修辭,文學語言,不是方言,沒有在語言上的研究和大師的本領,是寫不出那樣的文字的。尤其是那種語言真是難得,是應該讓我們這些后輩好好揣摩的,一看就令人舒服,可信。由于愛好廣泛,他的散文自然就非常博雅。草木性靈、歷史文化、人物掌故、民俗風土、藝術文物……都有涉及。但最真的是寫人物的部分,尤其是對師友、家世、父親、母親等的回憶文章寫的最美,令人陶醉,表現出他的善良、和藹、真實。如《多年父子成兄弟》中對父親的回憶,父子之間是那樣自由、平等、融洽。
美食向來是中國文人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汪曾祺素有美食家之稱,每到一處,品嘗地方風味和民間小食,每每陶醉其中,自得其樂。人皆愛美食,而懂美食,食出心得,卻難。汪曾祺深知個中滋味,那些尋常小食一經他的點睛之筆,無不令人垂涎,感慨美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在汪曾祺筆下,飲食成為了一種文化,一種境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當數作者回憶故鄉美食的文字,如《故鄉食物》《故鄉的元宵》《端午的鴨蛋》等,這些兒時的食物,一經作者生花妙筆點染,不僅驟成妙筆,還令人頓起游子之思。
《端午的鴨蛋》是一篇既具有生活神韻又凝結著濃烈民俗鄉情的散文。是對生活真味的悠然品讀,是對家鄉情懷的慨然詮釋。
先生以“家鄉的端午”開篇,直接切題,用“很多風俗”引出下文。于是,在他的筆下,一系列端午風俗就走入了我們的視野:系百索子、做香角子、貼五毒、貼符、喝雄黃酒、放黃煙子、吃“十二紅”等等。這人有我有,人無我有的風俗,在先生看來,都成了他最珍貴的回憶。因此,行文流水,如話家常,如數家珍,于自然、平淡中,表達了對生活的真愛和對故鄉的懷想。
最讓先生頗感自豪的還是家鄉“著名”的“鴨蛋”,“著名的鴨種”、“善于腌鴨蛋”的高郵人、大都市店鋪里的鴨蛋、別處沒有的雙黃鴨蛋、質細而油多的高郵咸蛋,甚至用鴨蛋做成的“朱砂豆腐”都成為他不厭其煩并引以為自豪的表述對象,以至于對對方的“肅然起敬”和“稱道”也不屑一顧。“驚奇不已”、“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等等語言使先生那藏在心底的自豪和喜悅躍然紙上。甚至于引用了袁枚的文字還不甘罷休,還要羅列種種吃法,并用北京的咸鴨蛋和故鄉的咸鴨蛋比對。“這叫什么咸鴨蛋呢!”八個字符,一個嘆號,直白而樸素的話語,幽默而爽朗的聲音把先生對故鄉的厚愛鋪滿了整篇文章。“吱——紅油就冒出來了。”一個拖著長音的“吱”字,就把先生孩童時吃鴨蛋的情態出神入化般地描繪出來。我們從這里深深感受到先生對兒時生活的懷戀和追憶,以及對民俗文化的尊崇和敬畏。
汪曾祺認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抒情詩。”民俗的多姿、平凡的生活、兒時的影像在他的筆下顯示出了獨具風格的魅力。而他那簡約、傳神、清新、鮮活的語言特點也給我們帶來了生活和藝術的享受。“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在作者談吃系列散文中,用疏朗清淡的筆調,寫出了人世間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物人情、習俗民風,富于地方特色,于平淡中顯現奇崛,風格靈動淡遠,處處透著對這世界的贊美,對生活的熱愛。
汪曾祺的散文 篇10
“我對給他人寫印象記一直持謹慎態度,我以為真正理解一個人是困難的:通過一篇短文便對一個人下結論則更顯得滑稽。”鐵凝說得很對。我接受了讓我寫鐵凝的任務,但是到快交卷的時候,想了想,我其實并不了解鐵凝。也沒有更多的時間溫習一下一些印象的片段,考慮考慮。文章發排在即,只好匆匆忙忙把一枚沒有成熟的“生疙瘩”送到讀者面前——張家口一帶把不熟的瓜果叫做“生疙瘩”。
四次作代會期間,有一位較鐵凝年長的作家問鐵凝:“鐵凝,你是姓鐵嗎?’她正兒八經地回答:“是呀。”這是一點狡獪。她不姓鐵,姓屈,屈原的屈。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告訴那年全己消長的作家實話。姓屈,很好嘛!她父親做畫署名“鐵揚”,她們姊妹就跟。一起姓起鐵來。鐵凝有一個值得叫人羨慕的家庭,一個藝術家的家庭。鐵凝是在一個藝術的環境長大的。鐵揚是個“不凡”的畫家。——鐵凝拿了我在石家莊寫的大字對聯給鐵揚看,鐵揚說了兩個字:“不凡。”我很喜歡這個高度概括、無可再簡的評語。這兩個字我可以回贈鐵揚,也同樣可以回贈給他的女兒。鐵凝的母親是教音樂的。鐵揚夫婦是更叫人羨慕的,因他們生了鐵凝這樣的女兒。“生子當如孫仲謀”,生女當如屈鐵凝。上帝對鐵揚一家好像特別鐘愛。且不說別的,鐵凝每天要供應父親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幾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兒愛!
上帝在人的樣本里挑了一個最好的,造成了鐵凝。又聰明,又好看。四次作代會之后,作協組織了一場晚會,讓有模有樣的作家登臺亮相。策劃這場晚會的是瘋瘋癲癲的張辛欣和(人民文學》的一個胖胖乎乎的女編輯——對不起,我忘了她叫什么。二位一致認為,一定得讓鐵換出臺。那位小胖子也是小瘋子的編輯說:“女作家里,我認為最簇亮的是鐵凝!”我準備投她一票,但我沒有表態,因為女作家選美,不干我這大老頭什么事。
鐵凝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兩眼修長,雙足秀美,行步動作都很矯健輕快。假如要用最簡練的語言形容鐵凝的體態,只有兩個最曾通的字:挺拔。她面部線條清楚,不是圓乎乎的像一顆大青白杏兒。眉濃而稍直,眼亮而略狹長。不論什么時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剛剛洗了一個澡。我見過鐵凝的一些照片。她的照片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露齒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樣自己欣賞也叫人欣賞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誠。胸無遭滓的開懷一笑。一類是略帶憂郁地沉思。大概這是同時寫在她的眉宇間的性格的兩個方面。她有時表現出有點像英格麗·褒曼的氣質,天生的純凈和高雅。有一張放大的照片,梳著蓬松的鬢發(鐵凝很少侃這種發型),很像費雯麗。當我告訴鐵凝,鐵城笑了,說:“又說我像費雯麗,你把我越說越美了。”她沒有表示反對。但是鐵凝不是英格麗·褒曼,也不是費雯麗,鐵凝就是鐵凝,人世間只有一個鐵凝。
鐵凝膽子很大。我沒想到她愛玩槍,而且槍打得不錯。她大概也敢騎馬!她還會開汽車。在她掛職到淶水期間,有一次乘車回淶水,從駕駛員手里接過方向盤,呼呼就開起來。后排坐著兩個干部,一個歪著腦袋睡著了,另一個推醒了他,說:“快醒醒!你知道誰在開車嗎?——鐵凝!”睡著了的干部兩眼一睜,睡意全消。把性命交給這么個姑奶奶手上,那可太玄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寫東西也是這樣:什么都敢寫。
鐵凝里說愛笑。她不是靦腆的,不是矜持淵默(按:深沉靜默)的,但也不是家雀一樣唧唧喳喳,吵起來沒個完。有一次我說了一個嘲笑河北人的有點粗俗的笑話:一個保定老鄉到北京,坐電車,車門關得急,把他夾住了。老鄉大叫:。夾住咱腚了!夾住咱旋了!。售票員問:“怎么啦?”——“夾住俺腚了!”售票員明白了,說:“北京這不叫腚。“——“叫什么?”——“叫屁股。”——“哦!”——“老大爺你買票吧。您到哪呀。”——“安屁股門!”鐵凝大笑,她給續了一段:“車開了,車上人多,車門被擠開了。老鄉被擠下去了。——哦,自動的!”鐵凝很有幽默感。這在女作家里是比較少見的。
關于鐵凝的作品,我不想多談,因為我只看過一部分,沒有時間通讀一遍,就印象言,鐵凝的小說也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像《峨,香雪》一樣清新秀潤的。“潤新”二字被入用濫了,其實這是很不容易傲到的。河北省作家當得記清新二字的,我,只有兩個人,一是孫犁。一是鐵旅。這一類作品抒情性強,筆下含蓄。另一類,則是社會性較強的,筆下比較老辣。像《玫瑰門》里的若干章節,如“生吃大黃翻”,下筆實可謂帶點殘忍,驚心動魄。王蒙深為鐵凝丟失了清新而惋惜,我見稍有不同。現實生活有時是夢,有時是嚴酷的,粗礪的。對粗礪的生活只能用粗礪的筆觸寫之。即使是女作家。也不能一輩子只是寫“女郎詩”。我以為鐵凝小銳有時亦有男子氣,這正是她在走向成熟的路上邁出的'堅實的一步。
我很希望能和鐵凝相處一段時間,仔仔細細讀一遍她的全部作品,好好地寫一寫她,但是恐怕沒有這樣的機遇。而一個人感覺到有人對她跟蹤觀察,便會不自然起采。那么到哪兒算哪兒吧。
汪曾祺的散文 篇11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腌制的風魚咸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著,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身大力不虧。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關于他的大力,沒有什么傳說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是不是和戲里的金大力有什么關系呢?也說不定。也許有。他很老實,也沒有什么本事,這一點倒和戲里的金大力有點像。戲里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并不和戲臺上那個戴著紅纓帽或盤著一條大辮子,拿著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系起來。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里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么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說,瓦匠里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來。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說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墻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墻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墻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這人很拙于言詞,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說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也不會說幾句夸贊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他說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說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不知道為什么,他的人緣兒會那么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墻,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著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復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里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鍬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梁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里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著“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得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后,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鉤和青灰,——石灰里兌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伙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著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干的。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鐵鍬抓鉤,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里攝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里,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后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里有抽煙的)。然后,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著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說:“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錢。再說,我家里還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著木(木量)子的,提著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臺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里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里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閑著。(稻糠的灰堆在墻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只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發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里藏針。
汪曾祺的散文 篇12
鄰居夏老人送給李小龍一盆曇花。曇花在這一帶是很少見的。夏老人很會養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龍很小就聽說過“曇花一現”。夏老人指給他看:“這就是曇花。”李小龍歡歡喜喜地把花抱回來了。他的心歡喜得咚咚地跳。
李小龍給他澆水,松土。白天搬到屋外。晚上搬進屋里,放在床前的高茶幾上。早上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曇花。放學回來,連書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曇花。
曇花長得很好,長出了好幾片新葉,嫩綠嫩綠的。李小龍盼著曇花開。
曇花茁了骨朵兒了!
李小龍上課不安心,他總是怕曇花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開了。他聽說曇花開,無定時,說開就開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著曇花。他聽說曇花常常是夜晚開。曇花就要開了。
曇花還沒有開。
一天夜里,李小龍在夢里聞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驚醒了:曇花開了!
李小龍一骨碌坐了起來,劃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曇花真的開了!
李小龍好像在做夢。
曇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黃,淡得像沒有顏色,淡得真雅。她像一個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著她的肢體,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氣。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龍兩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曇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這樣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吹熄了燈,他睡了。一睡就睡著了。
睡著之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曇花開了。
于是李小龍有了兩盆曇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夢里。
李小龍已經是中學生了。過了一個暑假,上初二了。
初中在東門里,原是一個道士觀,叫贊化宮。李小龍的家在北門外東街。從李小龍家到中學可以走兩條路。一條進北門走城里,一條走城外。李小龍上學的時候都是走城外,因為近得多。放學有時走城外,有時走城里。走城里是為了看熱鬧或是買紙筆,買糖果零吃。
從李小龍家的巷子出來,是越塘。越塘邊經常停著一些糞船。那是鄉下人上城來買糞的。李小龍小時候剛學會折紙手工時,常折的便是“糞船”。其實這只紙船是空的,裝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因為常常看見這樣的船裝糞,就名之曰糞船了。
從越塘的坡岸走上來,右手有幾家種菜的。左邊便是菜地。李小龍看見種菜的種青菜,種蘿卜。看他們澆糞,澆水。種菜的用一個長把的水舀子舀滿了水,手臂一揮舞,水就像扇面一樣均勻地灑開了。青菜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天長高了,全都直直地立著,都很精神,很水靈。蘿卜原來像菜,后來露出紅紅的“背兒”,就像蘿卜了。他看見扁豆開花,扁豆結角了。看見芝麻。芝麻可不好看,直不老挺,四方四棱的稈子,結了好些帶小毛刺的蒴果。蒴果里就是芝麻粒了。“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龍過去沒有見過芝麻。他覺得芝麻能榨油,給人吃,這非常神奇。
過了菜地,有一條不很寬的石頭路。鋪路的石頭不整齊,大大小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圓乎乎的,不好走。人不好走,牛更不好走。李小龍常常看見一頭牛的一只前腿或后腿的蹄子在圓石頭上“霍——噠”一聲滑了一下,——然而他沒有看見牛滑得摔倒過。牛好像特別愛在這條路上拉屎。路上隨時可以看見幾堆牛屎。
石頭路兩側各有兩座牌坊,都是青石的。大小、模樣都差不多。李小龍知道,這是貞節牌坊。誰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是為哪一個守節的寡婦立的。那么,這不是白立了么?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窠。麻雀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嘰嘰喳喳叫著似的。牌坊當然不會叫,石頭是沒有聲音的。
石頭路的東邊是農田,西邊是一片很大的葦蕩子。葦蕩子的盡頭是一片烏猛猛的雜樹林子。林子后面是善因寺。從石頭路往善因寺有一條小路,很少人走。李小龍有一次一個人走了一截,覺得怪瘆得慌。
春天,葦蕩子里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著小尾巴。很快,就變成了小蛤蟆。小蛤蟆每天早上橫過石頭路亂蹦。你們干嘛亂蹦,不好老實呆著嗎?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亂叫!
走完石頭路,是傅公橋。從東門流過來的護城河往北,從北城流過來的護城河往東,在這里匯合,流入澄子河。傅公僑正跨在匯流的河上。這是一座洋松木橋。兩根橋梁,上面橫鋪著立著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鐵螺絲固定在橋梁上。洋松扁方并不密接,每兩方之間留著和扁方寬度相等的空隙。從橋上過,可以看見水從下面流。有時一團青草,一片破蘆席片順水漂過來,也看得見它們從橋下悠悠地漂過去。
李小龍從初一讀到初二了,來來回回從橋上過,他已經過了多少次了?
為什么叫做傅公橋?傅公是誰?誰也不知道。
過了傅公橋,是一條很寬很平的大路,當地人把它叫做“馬路”。走在這樣很寬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的,很舒服的。馬路東,是一大片農田。這是“學田”。這片田因為可以直接從護城河引水灌溉,所以莊稼長得特別的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別處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龍看見過割稻子。看見過種麥子。春天,他愛下了馬路,從麥子地里走,一直走到東門口。麥子還沒有“起身”的時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麥子一天一天長高了。他掰下幾粒青麥子,搓去外皮,放進嘴里嚼。他一輩子記得青麥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他看見過割麥子。看見過插秧。插秧是個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婦,聘閨女。插秧的人總是精精神神的,脾氣也特別溫和。又忙碌,又從容,凡事有條有理。他們的眼睛里流動著對于糧食和土地的脈脈的深情。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長得齊李小龍的腰了。不論是麥子,是稻子,挨著馬路的地邊的一排長得特別好。總有幾叢長得又高又壯,比周圍的稻麥高出好些。李小龍想,這大概是由于過路的行人曾經對著它撒過尿。小風吹著豐盛的莊稼的綠葉,沙沙地響,像一首遙遠的、溫柔的歌。
李小龍在歌里輕快地走著……李小龍有時挨著莊稼地走,有時挨著河沿走。河對岸是一帶黑黑的城墻,城墻垛子一個、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列著。城墻外面,有一溜荒地,長了好些狗尾巴草、扎蓬、蒼耳和風播下來的旅生的蘆秫。草叢里一定有很多蟈蟈,蟈蟈把它們的吵鬧聲音都送到河這邊來了。下面,是護城河。隨著上游水閘的啟閉,河水有時大,有時小;有時急,有時慢。水急的時候,挨著岸邊的水會倒流回去,李小龍覺得很奇怪。過路的大人告訴他:這叫“回溜”。水是從運河里流下來的,是渾水,顏色黃黃的。黑黑的城墻,碧綠的田地,白白的馬路,黃黃的河水。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龍一大早上學去,他發現河水是紅顏色的!很紅很紅,紅得像玫瑰花。李小龍想:也許是雪把河變紅了。雪那樣厚,雪把什么都蓋成一片白,于是襯得河水是紅的了。也許是河水自己這一天發紅了。他捉摸不透。但是他千真萬確看見了一條紅水河。雪地上還沒有人走過,李小龍獨自一人,踏著積雪,他的腳踩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著一條玫瑰紅色的河,那樣單純,那樣鮮明而奇特,這種景色,李小龍從來沒有看見過,以后也沒有看見過。
有一天早晨,李小龍看到一只鶴。秋天了,莊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樹葉落了,蘆葦都黃了,蘆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闊了。空氣非常涼爽。天空淡藍淡藍的,淡得像水。李小龍一抬頭,看見天上飛著一只東西。鶴!他立刻知道,這是一只鶴。李小龍沒有見過真的鶴,他只在畫里見過,他自己還畫過。不過,這的的確確是一只鶴。真奇怪,怎么會有一只鶴呢?這一帶從來沒有人家養過一只鶴,更不用說是野鶴了。然而這真是一只鶴呀!
鶴沿著北邊城墻的上空往東飛去。飛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兩只長腿伸在后面。李小龍看得很清楚,清楚極了!李小龍看得呆了。鶴是那樣美,又教人覺得很凄涼。
鶴慢慢地飛著,飛過傅公橋的上空,漸漸地飛遠了。李小龍癡立在橋上。
李小龍多少年還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種難遇的凄涼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鶴。
李小龍后來長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鶴。不,這都不是李小龍的那只鶴。
世界上的詩人們,你們能找到李小龍的鶴么?
李小龍放學回家晚了。教圖畫手工的張先生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刻一副竹子的對聯。
對聯不大,只有三尺高。選一段好毛竹,一剖為二,刳去竹節,用砂紙和竹節草打磨光滑了,這就是一副對子。聯文是很平常的: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
字是請善因寺的和尚石橋寫的,寫的是石鼓。因為李小龍上初一的時候就在家跟父親學刻圖章,已經刻了一年,張先生知道他懂得一點篆書的筆意,才把這副對子交給他刻。刻起來并不費事,把字的筆劃的邊廓刻深,再用刀把邊線之間的竹皮鏟平,見到“二青”就行了。不過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圓的,需要手勁。張先生怕他帶來帶去,把竹皮上墨書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他的畫室里刻。張先生的畫室在一個小樓上。小樓在學校東北角,是贊化宮的遺物,原來大概是供呂洞賓的,很舊了。樓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城里別處極少見,學生習慣就把這座樓叫成“紫竹樓”。李小龍每天下課后,上樓來刻一個字,刻完回家。已經刻了一個多星期了。這天就剩下“眠遲”兩個字了,心想一氣刻完了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綠掛起來看看,就貪刻了一會。偏偏石鼓文體的“遲”字筆畫又多,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刻完了“遲”字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聽到隱隱的雷聲——要下雨了:趕緊走。他背起書包直奔東門。出了東門,聽到東門外鐵板橋下轟鳴震耳的水聲,他有點猶豫了。
東門外是刑場(后來李小龍到過很多地方,發現別處的刑場都在西門外。按中國的傳統觀念,西方主殺,不知道本縣的刑場為什么在東門外)。對著東門不遠,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現在還有一些淺淺的圓坑,據說當初殺人就是讓犯人跪在坑里,由背后向第三個頸椎的接縫處切一刀。現在不興殺頭了,槍斃犯人——當地叫做“銃人”,還是在這里。李小龍的同學有時上著課,聽到街上拉長音的凄慘的號聲,就知道要銃人了。他們下了課趕去看,有時能看到尸首,有時看到地下一攤血。東門橋是全縣唯一的一座鐵板橋。橋下有閘。橋南橋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傾跌下來,聲音很嚇人。當地人把這座橋叫做掉魂橋,說是臨刑的犯人到了橋上,聽到水聲,魂就掉了。
有關于這里的很多鬼故事。流傳得最廣的是一個:有一個人趕夜路,遠遠看見一個瓜棚,點著一盞燈。他走過去,想借個火吸一袋煙。里面坐著幾個人。他招呼一下,就掏出煙袋來湊在燈火上吸煙,不想怎么吸也吸不著。他很納悶,用手摸摸燈火,火是涼的!坐著的幾個人哈哈大笑。笑完了,一起用手把腦袋搬了下來。行路人嚇得趕緊飛奔。奔了一氣,又碰得幾個人在星光下坐著聊天,他走近去,說剛才他碰見的事,怎么怎么,他們把頭就搬下來了。這幾個聊天的人說:“這有什么稀奇,我們都能這樣!”……李小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鐵板橋了。他的腳步踏得橋上的鐵板當當地響。
天驟然黑下來了,雨云密結,天陰得很嚴。下了橋,他就掉在黑暗里了。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到一條灰白的痕跡,是馬路;黑糊糊的一片,是稻田。好在這條路他走得很熟,閉著眼也能走到,不會掉到河里去,走吧!他聽見河水嘩嘩地響,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聽見稻子的新秀的穗子擺動著,稻粒磨擦著發出細碎的聲音。一個什么東西竄過馬路!——大概是一只獾子。什么東西落進河水了,——“卜嗵”!他的腳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路。一個圓形的淺坑,這是一個牛蹄印子,干了。誰在這里扔了一塊西瓜皮!差點摔了我一跤!天上不時扯一個閃。青色的閃,金色的閃,紫色的閃。閃電照亮一塊黑云,黑云翻滾著,絞扭著,像一個暴怒的人正在憋著一腔怒火。閃電照亮一棵小柳樹,張牙舞爪,像一個妖怪。
李小龍走著,在黑暗里走著,一個人。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大步流星”,踏踏踏踏地走著。他聽見自己的兩只褲腳擦得剎剎地響。
一半沉著,一半害怕。
不太害怕。
剛下掉魂橋,走過刑場旁邊時,頭皮緊了一下,有點怕,以后就好了。
他甚至覺得有點豪邁。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傅公橋。“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上國文課時他剛聽高先生進過這句古文。
上了傅公橋,李小龍的腳步放慢了。
這是什么?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
一道一道碧綠的光。在葦蕩上。
李小龍知道,這是鬼火。他聽說過。
綠光飛來飛去。它們飛舞著,一道一道碧綠的拋物線。綠光飛得很慢,好像在幽幽地哭泣。忽然又飛快了,聚在一起;又散開了,好像又笑了,笑得那樣輕。綠光縱橫交錯,織成了一面疏網:忽然又飛向高處,落下來,像一道放慢了的噴泉。綠光在集會,在交談。你們談什么?……李小龍真想多停一會,這些綠光多美呀!
但是李小龍沒有停下來,說實在的,他還是有點緊張的。
但是他也沒有跑。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會追上來。他在小學上自然課時就聽老師講過,“鬼火”不過是空氣里的磷,在大雨將臨的時候,磷就活躍起來。見到鬼火,要沉著,不能跑,一跑,把氣流帶動了,鬼火就會跟著你追。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緊。雖然明知道這是磷,是一種物質,不是什么“鬼火”,不過一群綠光追著你,還是怕人的。
李小龍用平常的速度輕輕地走著。
到了貞節牌坊跟前倒真的嚇了他一跳!一條黑影,迎面向他走來。是個人!這人碰到李小龍,大概也有點緊張,跟小龍擦身而過,頭也不回,匆匆地走了。這個人,那么黑的天,你跑到馬上要下大雨的田野里去干什么?
到了幾戶種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龍的心才真的落了下來。種菜人家的窗縫里漏出了燈光。
李小龍一口氣跑到家里。剛進門,“哇——”大雨就下下來了。
李小龍搬了一張小板凳,在燈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對著大雨傾注的空庭,一個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龍想:我還是走回來了。我走在半道上沒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輸了,輸給黑暗,又輸給了我自己。李小龍回想著鬼火,他覺得鬼火很美。
李小龍看見過鬼火了,他又長大了一歲。
汪曾祺的散文 篇13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只三桅大船,乘著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魚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伙計差到哪里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里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里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只。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只魚鷹撲通撲通一起鉆進水里,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里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只落空。有時兩只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后,哪里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制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里。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里。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里,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里,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后面的葦塘里,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炎欠)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里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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