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古詩《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賞析
在平日的學習、工作和生活里,大家一定都接觸過一些使用較為普遍的古詩吧,古詩是中文獨有的一種文體,有特殊的格式及韻律。那什么樣的古詩才是好的古詩呢?以下是小編幫大家整理的陶淵明古詩《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賞析,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
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①,而無車馬喧②。
問君何能爾③,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④。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⑤。
此中有真意⑥,欲辨已忘言。
【譯文】
我家建在眾人聚居繁華道,可從沒有煩神應酬車馬喧鬧。
要問我怎能如此超凡灑脫,心靈避離塵俗自然幽靜遠邈。
東墻下采擷清菊心情徜徉,猛然抬頭喜見南山勝景絕妙。
暮色中縷縷彩霧縈繞升騰,結隊的鳥兒回翔遠山的懷抱。
南山仰止啊,這有人生的真義,我該怎樣表達內中深奧!
【注釋】
①結廬:構筑屋子。人境:人間,人類居住的地方。
②無車馬喧:沒有車馬的喧囂聲。
③君:作者自謂。爾:如此、這樣。這句和下句設為問答之辭,說明心遠離塵世,雖處喧囂之境也如同居住在偏僻之地。
④悠然:自得的樣子。南山:指廬山。
⑤日夕:傍晚。相與:相交,結伴。這兩句是說傍晚山色秀麗,飛鳥結伴而還。
⑥此中:即此時此地的情和境,也即隱居生活。真意:人生的真正意義,即“迷途知返”。這句和下句是說此中含有人生的真義,想辨別出來,卻忘了如何用語言表達。意思是既領會到此中的真意,不屑于說,也不必說。
【賞析】1
大致在魏晉以前,以儒家學說為核心,中國人一直相信人類和自然界都處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這一種外于而又高于人的個體生命的權威,在東漢未開始遭到強烈的懷疑。于是就迎來了個性覺醒的時代;在文學創作中,相應地有了所謂“人的主題”的興起。但個性覺醒,既是舊的困境與背謬的結束,又是新的困境與背謬的發現與開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個體生命與永恒的宇宙的對立。詩人們不斷發出哀傷的感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古詩十九首》);“自顧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贈白馬王彪》);“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詠懷詩》)。人們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無限存在對有限人生的壓迫。
但是,即使說困境與背謬注定要伴隨人類的全部進程(這是一個存在主義的觀念),在不同的階段上,人還是要尋找不同的解脫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詩意上的,人也要發現一種完美的生命形態。所以到東晉末,在玄學的背景中,陶淵明的詩開始表現一種新的人生觀與自然觀。這就是反對用對立的態度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而是相反地強調人與自然的一體性,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這在他的《飲酒》之五中,表現得最為充分而優美。憑著它那淺顯的語言、精微的結構、高遠的意境、深蘊的哲理,這首詩幾乎成了中國詩史上最為人們熟知的一篇。
全詩的宗旨是歸復自然。而歸復自然的第一步,是對世俗價值觀的否定。自古及今,權力、地位、財富、榮譽,大抵是人們所追求的基本對象,也便是社會所公認的價值尺度。盡管莊子早就說過,這一切都是“賓”,即精神主體的對立面(用現代語匯說,就是“異化”),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終究無法擺脫。而陶淵明似乎不同些。他當時剛剛從官場中退隱,深知為了得到這一切,人們必須如何鉆營取巧、裝腔作勢,恬不知恥地丟去一切尊嚴。他發誓要扔下這些“賓”的東西,回到人的“真”性上來。
于是有了這首詩的前四句。開頭說,自己的住所雖然建造在人來人往的環境中,卻聽不到車馬的喧鬧。“車馬喧”,意味著上層人士之間的交往,所謂“冠帶自相索”。因為陶淵明喜歡訴窮而人們又常常忘記貴胄之家的“窮”與平民的“窮”全不是一回事,這兩句詩的意味就被忽視了。實在,陶家是東晉開國元勛陶侃的后代,是潯陽最有勢力的一族。所以,盡管陶淵明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門無車馬終究是不尋常的。所以緊接著有一問:你如何能做到這樣?而后有答,自然地歸結到前四句的核心——“心遠地自偏”。“遠”是玄學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脫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狀態。此處的“心遠”便是對那爭名奪利的世界取隔離與冷漠的態度,自然也就疏遠了奔逐于俗世的車馬客,所居之處由此而變得僻靜了。進一步說,“車馬喧”不僅是實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著整個為權位、名利翻騰不休的官僚社會。
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語,其實結構非常嚴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轉折,第三句承上發問,第四句回答作結。高明在這種結構毫無生硬的人為痕跡,讀者的思路不知不覺被作者引導到第四句上去了。難怪連造語峻峭的王安石也大發感慨:自有詩人以來,無此四句!
排斥了社會公認的價值尺度,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點呢?。這就牽涉到陶淵明的哲學思想。這種哲學可以稱為“自然哲學”,它既包含自耕自食、儉樸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為人的生命與自然的統一和諧。在陶淵明看來,人不僅是在社會、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個個體生命作為獨立的精神主體,都直接面對整個自然和字宙而存在。從本源上說,人的生命原來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遷變的表現,只是人們把自己從自然中分離出來,投入到毫無真實價值的權位和名利的競逐中,以至喪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滿焦慮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態,只有歸復自然,才能求得。
這些道理,如果直接寫出來,詩就變成論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詩人(題名叫《飲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飄飄然忘乎形骸的詩人)在自己的庭園中隨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間抬起頭來,目光恰與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廬山)相會。“悠然見南山”,按古漢語法則,既可解為“悠然地見到南山”,亦可解為“見到悠然的南山”。所以,這“悠然”不僅屬于人,也屬于山,人閑逸而自在,山靜穆而高遠。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從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為一支輕盈的樂曲。
另一種版本,“見南山”的“見”字作“望”。最崇拜陶淵明的蘇東坡批評說:如果是“望”字,這詩就變得興味索然了。東坡先生非常聰明,也很懂得喝酒的妙處,他的話說得不錯。為什么不能作“望”?因為“望”是有意識的注視,缺乏“悠然”的情味。還可以深一步說:在陶淵明的哲學觀中,自然是自在自足無外求的存在,所以才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有缺損,全在于人有著外在的追求。外在的追求,必然帶來得之驚、失之憂,根本上破壞了生命的和諧。所以,在這表現人與自然一體性的形象中,只能用意無所屬的“見”,而不能用目有定視的“望”。
見南山何物?日暮的嵐氣,若有若無,浮繞于峰際;成群的鳥兒,結伴而飛,歸向山林。這一切當然是很美的。但這也不是單純的景物描寫。在陶淵明的詩文中,我們常可以看到類似的句子:“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卉木繁榮,和風清穆”(《勸農》)等等,不勝枚舉。這都是表現自然的運動,因其無意志目的、無外求,所以平靜、充實、完美。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應該具有自然的本性,在整個自然運動中完成其個體生命。這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最后二句,是全詩的總結:在這里可以領悟到生命的真諦,可是剛要把它說出來,卻已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實際的意思,是說這一種真諦,乃是生命的活潑潑的感受,邏輯的語言不足以體現它的微妙與整體性。后世禪家的味道,在這里已經顯露端倪了。
在詩的結構上,這二句非常重要。它提示了全詩的形象所要表達的深層意義,同時把讀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去體悟,去咀嚼。
這首詩,尤其是詩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歷來被評為“靜穆”、“淡遠”,得到很高的稱譽。然而簡單地以這種美學境界來概括陶淵明的全部創作,又是偏頗的。因為事實上,陶淵明詩文中,表現焦慮乃至憤激的情緒,還是很多,其濃烈幾乎超過同時代所有的詩人。但也正因為焦慮,他才尋求靜穆。正像我在開頭就說的,這是在新的困境與背謬中所尋得的理念和詩意上的完美的生命形態。也許,我們能夠在某個時刻,實際體驗它所傳達的美感,進入一個純然平和的、忘卻人生所有困擾的狀態,但這絕不可能成為任何人(包括陶淵明)的全部人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兩句化用了古代哲學家莊子的文句。《莊子·齊物論》:“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圣人默默體認一切事理,眾人則喋喋爭辯而競相夸示。……大道是不可名稱的,大辯是不可言說的。)又《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語言是用來表達意義的,把握了意義便忘了語言。)陶淵明這兩句詩化用了《莊子》的這些文句,表達的意思是:由于景物與人心高度契合,已經領會到了人生的真意,而這種真意是不可言說的,因為“大辯不言”;也無須言說,因為“得意而忘言”。(注:詩句中的“辨”同“辯”,一本作“辯”。)
這種用典籍中的文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叫做“引用”,也叫做“用典”。把原文照錄出來的,是“明引”,把原文的意思化用在自己文句中的,是“暗引”。這兩句詩屬于暗引。
【賞析】2
《飲酒》詩共二十首,據序文,知這些詩因為都是醉后所寫,故總題曰《飲酒》。這組詩的寫作年代當在詩人40歲之后,就是在其剛剛離開彭澤令的職位歸園田隱居不久。
《飲酒》其五這首詩歌頌田園生活的恬靜閑適,突出地表現詩人與大自然相契合的心境,是陶詩中著名的詩篇之一。前半部分著重敘說“心遠地自偏”的道理,后半部分集中寫欣賞自然景物的悠然心情。首二句便以一對矛盾對立的句式為后文的設問埋下了伏筆:結廬(造屋)在人境(人世)就免不了人世交往的紛擾(車馬的喧鬧不正是紛擾人世的一個縮影和象征嗎?),而我們于人境中結廬的詩人卻恰恰避開了車來馬去的人間的喧囂。為什么能如此呢?這便自然引出一個帶有懸念性的設問(“問君何能爾”?),而“心遠地自偏”便道出一個富有深刻哲理意蘊的回答:心靈既遠遠地擺脫了世俗的束縛,那么雖處喧境也和居于偏僻之地一樣。存在決定意識。一般來說,環境的偏僻幽靜方能使心境恬淡靜謐;然而在一定的條件下意識也可對存在產生反作用,心境的恬淡靜謐也可使喧鬧的環境變得偏僻幽靜。一千五百年前的詩人通過自身的體驗,形象地道出了這樣一個辯證的道理,這可謂由藝術通向辯證法認識論的奇跡。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形象地寫出了“心遠地自偏”的全部意境。其中的這個“見”字用得極好,它精確地表達出詩人采菊之時,本非有意看山,可是抬頭之際,山的形象忽然進入他眼中的情景。有的本子作“望”(見《昭明文選》)則大謬。蘇軾曾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進一步豐富了詩人“悠然見南山”時的美妙意境。“日夕”乃“傍晚”,“相與還”即“結伴而歸”,詩人看到夕陽映照下的南山籠罩在一片蒙蒙的青靄之中,益發變得佳妙神奇,而一雙雙飛鳥眼看暮色漸濃,結伴飛向林間的巢窠。《歸去來兮辭》中有“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之句,這“飛鳥相與還”也隱含著詩人舍棄“以心為形役”的官場而歸返田園的愜意情懷。最后二句是又一對富有哲理性的名句,從字面來看是說此情此境中的田園生活含有人生的真正意義,想辨別出來,卻忘了該怎樣用言語來表達了。其實詩人的意思是說:既然領會了此中的真意,又何必去辨別,何必要用言語去表達呢?“欲辨已忘言”句意本《莊子》而來。《莊子·齊物論》云:“辨也者,有不允也。夫大道不稱,大辨不言。”《外物篇》云:“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說:“‘意’字從上文‘心’字生出,又加上‘真’字,更跨進一層,則‘心遠’為一篇之骨,‘真意’為一篇之髓。”東方樹在《昭昧詹言》中也說:“境既閑寂,景物復佳,然非‘心遠’則不能領略其真意味。”這對全詩的精要作了極好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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