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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中的女性美與昆蟲-生態美學管窺

時間:2024-10-17 13:04:30 詩經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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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中的女性美與昆蟲-生態美學管窺

  【內容提要】《詩經》中有很多描寫女性美的作品,其中最引人、最新奇的并非以鮮花等植物或以星月等天體來比喻女性美,而是以、蟬和蝎子等昆蟲來比喻、贊揚女性美。先秦時代以農業生產為主,下至平民百姓,上至高官貴族乃至天子,都會定期參加農業勞動,所以人們熟悉自然生態環境,并產生感情,哪怕在蝎子身上,人們都能找到“閃光點”,自然界中的事物由于熟悉而變得美麗,昆蟲也堪與貴族美女相比。時代、環境決定了《詩經》中天然富含生態美學思想。在農業社會,由于生產、生活和家族發展的需要,男性對女性的看法,是以勞動能力和生育能力為評價標準,而非美貌。這也是《詩經》愛以昆蟲來比喻、贊揚女性美的原因之一。

《詩經》中的女性美與昆蟲-生態美學管窺

  【關 鍵 詞】《詩經》/女性美/昆蟲/生態美學/農耕社會/女性觀

  眾所周知,《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然而,它又不僅僅是一部詩集,它還可以說是我國先秦時期的一部百科全書,里面包含著文化的、歷史的、美學的等多種多樣的信息。所以,研究歷史的人會引用《詩經》,研究民俗的人會引用《詩經》,研究文化、研究美學的人也會引用《詩經》。可以說,《詩經》是一面多棱鏡,它折射出來的光,可以映照多個學科的研究。

  說到《詩經》中的美,可謂豐富多樣,有服飾美、音樂美、勞動美,還有描寫人的美。在描寫人的美中,最引人矚目的是《詩經》對女性美的表現。據民國時期學者謝晉青的統計,在十五“國風”里,與婦女問題有關的作品有85首之多,其中,描寫最多的是戀愛問題,其次是描寫女性美以及女性生活的。[1]105-108可見《詩經》中描寫女性美的作品早就引起了關注,但書中對此并未詳細研究和分,所以本文特以《詩經》中的女性美描寫為主展開論述。

  對于女性美,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都有十分豐富而絢爛多彩的動人描寫,這些描寫有許多共通的地方,本文以討論《詩經》中的女性美描寫為主,略微涉及日本古典詩歌與中國古詩中相似或相同的比喻、描寫。

  一、中國和日本古詩中的花、月與女性之美

  說到女性美的表現,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到《詩經·周南》中的《桃夭》,全詩如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正如程俊英、蔣見元所說的,這是一首“賀新娘”的詩[2]15,詩歌以春天盛開的桃花比喻出嫁的新娘,全詩色調明朗、格調活潑,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以花來表現女性之美貌,今天已經不覺得新鮮,因為用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其實,自《桃夭》之后,歷代還有很多以花比喻女性美的作品,簡直不勝枚舉。單就《詩經》來說,以花體現女性美的詩歌就有不少,除了上述《桃夭》之外,還有如《詩經·鄭風·有女同車》,這首詩分別以“舜華”“舜英”來比喻女子容貌之美。舜,即木槿,“華”同花,指花朵,“英”也是指花。《鄭風》里還有《出其東門》也是以花來體現女性美的,詩以“荼”(指英荼)的柔美來比喻女子。另外還有《野有草》《澤陂》等等。

  體現女性之美,除了我們非常熟悉的花草等植物外,還有以日、月和星星等天體來比喻女性美的,在《詩經》中有《東方之日》《月出》和《綢繆》等,其中比較典型的是《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通常認為這是一首月下懷人的詩歌,以月光的皎潔明亮來比喻女子姣好的容貌。

  雖然以日、月、星星等天體來展現女性美的使用頻率沒有以花來比喻這么高,但是后世詩歌中也不乏此例,比如李白的詩歌就有不少以日來描寫女性的美,因筆者曾文論述過李白詩中的“白日”與佳人[3],所以此處不再細談。

  此外,日本和歌中也有許多以花等植物、以月等天體來比喻女子之美的,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萬葉集》中大伴家持的作品了。當我們看到大伴家持的《暮春苑桃李花作歌二首》(之一)時,不禁驚訝于他與《詩經·桃夭》的相似,為了保證詩歌原貌,特錄日文原詩如下:

  春の苑くれなゐ

  にほふ桃の花

  した照ゐ道に

  出で立つをとめ[4]146

  這首和歌的大意是說:春天的花園,花香彌漫,桃花盛開,紅艷艷地映照著園中小路,路上,立著一位紅艷的少女。①雖然大伴家持并沒有直接用到“像”、“如”等表示比喻的詞語將二者聯系起來,但是少女與桃花的互相輝映卻是不言而喻,令人印象深刻。大伴家持還有一首和歌,是寫彎月、寫美人的,原詩如下:

  振仰けて

  若月見れば

  一目見し人の眉引

  おもほゆゐかも[4]144

  詩歌大意是說:我仰頭遠望,那彎新月,仿佛似曾相識,是什么呢?哦,原來是她,彎曲的雙眉。②這首詩表達的是男女相思愛慕之情,但是寫得如此含蓄優雅,比《詩經·月出》要委婉幾分。在日本文學中,月亮的身影常常可見,中西進說:“在《萬葉集》中,月是十分美麗動人的。”[5]和歌中有對月的多種描寫,并大多與戀情聯系在一起,此外還有星星的描寫等等。可見,無論是用花,還是用月亮來比喻女性美、傳達相思情,在中外古詩中是常見的現象。總之,我們對這些已不覺得新奇了。

  那么,《詩經》中最新奇、最吸引人的比喻是什么呢?是以昆蟲比喻女子之美。

  二、與女性美

  以昆蟲來體現女性的美,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詩經·衛風·人》了:

  人其頎,衣錦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齒如犀,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翟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發發。葭揭揭,庶姜,庶士有

  這首詩是“衛人贊美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詩”③,詩共有二十八小句,每七小句可視為一小段,第一小段首先介紹了莊姜的身份,并對她的形體作了粗線條的描繪。從詩中可以看出,莊姜身材修長,她穿著華貴的錦衣,并披著外罩(即衣)以抵擋塵土,她是齊莊公的女兒、衛莊公的妻子,是齊國太子的妹妹,邢侯夫人的姐妹,譚國公侯是她姐妹的丈夫,其出身之尊貴,由此可見。接著,詩的第二小段便對莊姜的美貌進行了細致而傳神的描寫,前面五個小句是靜態美的刻畫,后兩個小句則是動態美的展現。這段外貌描寫歷來受人稱頌,可謂描寫女性美的經典片段,至今仍常被引用或者借用來贊美女子。

  我們注意到,這一小段的前面五個小句是靜態美的描寫,其中,涉及了三種昆蟲。這三種昆蟲分別在這兩個句子中:“領如”與“眉”。顯而易見,這三種昆蟲就是:

  是什么?是指天牛的幼蟲。清人徐鼎的《毛詩名物圖說》卷三“蟲”類分別對這三種昆蟲作了詳細的論證和解釋:

  [《爾雅》],蝎。[郭注]在木中。[楊雄《方言》]謂之。自關而東謂之,或謂之卷,或謂之……東晉之間謂,或謂天螻。四方異語而謂之通者也。[孔穎達《正義》]孫炎曰:“關東謂之。梁益之間謂之蝎。”以在木中,白而長,故以比頸也。[《唐本草》注]此蟲在腐柳樹中,內外潔白……《詩》曰:“領如。”蓋之體有豐潔且白者,故《詩》以況莊姜之領。《七辯》曰:“之領,阿那宜顧。”是也。此即木中蟲,亦曰桑。[《名物解》],桑蟲也。桑質柔腴白,食桑之腴,故色白而體柔。[6]134

  又名木,身長、圓而內外潔白(如圖1所示)。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蝎,也。”《爾雅翼》又對二者進行了細致的區分:“又云,,蝎。謂在木中者,二物大抵相似,以所處為異,大者如足大指,而在腐柳中者,內外潔白,故詩人以比人之領,其所謂蝎,非,尾之蝎也。”④日本學者淵在寬在安永八年(1779)為《詩經》中的名物所繪制的畫中,也將畫作天牛幼蟲,畫中的身圓而長,顯得十分柔軟,其中一條幼蟲身體彎曲,體態可愛,誠如《雅》所言“,……曲貌,以形舉也”⑤,畫中的用很多對小足在木上爬行。其畫要比徐鼎書中的畫更生動細膩。[7]76古人以脖子長、圓而白為美,所以用天牛幼蟲來比喻莊姜的脖子,旨在說明其美。

  今天,這種比喻幾乎已經不用了,因為今人對于昆蟲的看法與古人大不相同,現代女性要是看到天牛幼蟲,大都會嚇一跳,并避而遠之,但是我們的祖先卻用它來比喻女性脖子的修長潔白,可見今人對于昆蟲的看法和感情與古人十分不同。所以從現代審美的角度來看,以天牛幼蟲來比喻女性脖子之美,顯得尤為新奇,并很引人注意,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審美現象。

  古人除了用天牛幼蟲來比喻美女脖子之外,還用來比喻女性額頭的美。

  是禪的一種,其特點是額寬廣,幾與其體同大,《毛詩名物圖說》如是說:

  [毛《傳》]首,廣而方。[爾雅],蜻蜻……[《雅》]似蟬而小,綠色。北人謂之。即《詩》所謂首也。[愚按]《夢溪筆談》云:“之小而綠色者謂。”蓋此額廣而方,故以比莊姜之首。[6]136

  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蟲三·蚱蟬》中說:“亦蟬名。”今人一般認為即蟬的一種,但也有人認為是蜻,如程俊英、蔣見元就認為指“蜻”[2]166。蜻,一個“蜻”字的話,一般指蜻蜓。《呂氏春秋·精諭》曰:“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從蜻游,蜻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前后左右盡蜻也。”高誘注曰:“蜻,蜻蜓。小蟲,細腰,四翅。一名白宿。”但是,蜻蜓并沒有方頭廣額的特點。而《爾雅》認為指“蜻蜻”,“蜻蜻”與“蜻”不同,是指一種小蟬,而非蜻蜓。漢代鄭玄箋曰:“謂蜻蜻也。”孔穎達疏曰:“此蟲額廣而且方。此經手膚領齒舉全物以比之,故言如眉。”又,《方言》第十一曰:“(蟬)其小者謂之麥,有文者謂之蜻蜻。”按,在《毛詩名物圖說》中,徐鼎把前人對“”的解釋列舉出來之后認為,而也是蟬的一種。宋人沈括《夢溪筆談·雜志一》曰:“之小而色者,北人謂之,即《詩》所謂‘眉’者也,取其頂深且方也。”《毛詩名物圖說》中“”的圖畫,有一雙細長并稍微向上翹的觸須(如圖2所示),加上在蟬和蜻蜓之間,蟬的額顯然更為方、廣,其特點也更為顯著,所以從形體上說,蟬無疑最符合“首”的比喻,在日人淵在寬的《詩經》名物繪畫中,也將畫成綠色的方額大頭的蟬類,而且畫中的頭上也有一對細而短的觸須(如圖3)。“首”是說莊姜的額頭像蟬一樣寬廣美麗。所以即蟬的說法無疑更為合適。古人對蜻蜓的關注,更多的是集中在它的翅翼和尾部,如宋人陸佃就這樣描述蜻蜓:“蜻蜓飲露,六足,四翼,其翅輕薄如蟬……遇雨即多好集水上,尾端亭午,則亭名之……此字或作蜓。”⑥所以說,對于蟬,古人注意到其方頭廣額的特點;而對于蜻蜓,則注意到了其翅翼輕薄,遇雨則停于水面的特點。

  除了額頭用昆蟲來“美”之外,莊姜的眉毛也與昆蟲沾上了邊兒,古人以的觸須來比喻女子彎曲細長的雙眉,這種用法至今仍能用到、聽到,如“眉”。

  對的解釋,向來比較統一,較少爭議。《毛詩名物圖說》曰:

  [《爾雅》],羅。[郭注]蠶。[邢疏]此即蠶蛹所變者也。……,一名羅。……似黃蝶而小,其眉句曲如畫,故《詩》以譬莊姜……[6]Ⅲ’137

  ,古人又稱之為“羅”,即蠶,“其觸須細長而彎曲”[2]166,它有一對細長彎曲而且十分對稱的觸須,古人認為的這對觸須非常漂亮(如圖4所示),所以用它來形容莊姜的雙眉之美。又有寫作“娥眉”的,“娥”本來是單獨使用,指美好的容貌,《方言》第二這樣解釋道:“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娥眉”原來也是指美麗的雙眉,《楚辭·大招》曰:“目宜笑,娥眉曼只。”后來它也代指容貌美麗的女子,它與《人》的“眉”有異曲同工之妙。今天,我們仍然以“娥眉”(或“眉”)來指代美麗的女性,可見這一比喻的生命力之強。

  由于《人》向來被推為描寫女性美的經典之作,大家也比較熟悉,所以對以上所論述的與女性美的關系不會感到特別陌生,而《詩經》中還有一首詩,也是用昆蟲來贊揚女性美的,可能大家較為陌生,詩中所用的蟲類,是蝎子。《小雅·都人士》以蝎子來贊美女性的發型。

  三、蝎子與女性美的贊揚

  《都人士》這首詩,通常認為是寫一位男子在仰望著自己心中愛慕的貴族女子時,用充滿愛意和欣賞的筆調對女子的衣著、體貌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全詩如下: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

  彼都人士,臺笠緇。彼君子女,綢直如發。我不見兮,我心不說。

  彼都人士,充耳實。彼君子女,謂之尹吉。我不見兮,我心苑結。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彼君子女,卷發如。我不見兮,言從之邁。

  匪伊垂之,帶則有余。匪伊卷之,發則有。我不見兮,云何矣。

  對于這首詩的主旨,有很多說法,比如《毛詩序》認為旨在諷刺,朱熹《詩集傳》則認為是懷舊詩,而程俊英、蔣見元則認為這首詩寫的是“都人士”(男,即詩人本身)和“君子女”(女,名為“尹吉”)的互相欣賞與思慕。無論持何種看法,各家都不否認這首詩重在描寫人的外貌和服飾,程俊英和蔣見元更是明確指出其中描寫的重點和細節:“詩人如何寫尹吉呢?重點是在她的頭發上著墨。她的頭發是密直的,兩像蝎尾似的往上翹,翹得自然閑雅。描繪了這位少女不加修飾的天然美。”[8]

  這就涉及了本文所要論述的重點,“卷發如”就是以蝎子的尾巴翹起這一生物特性來比喻和贊美鐘愛的女子天然翹起的雙

  “”指蝎子。我們可以從“”字的古文字形式看出這一點。

  古人根據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蝎子的形狀,用簡單的線條把它描繪下來,就變成了一個象形文字。“”字就是這樣形成的。《爾雅翼》說,上述的“”字的說文或體形“蓋象其奮曳尾之形”⑦,說的就是“”字原本是根據蝎子的形狀寫成的。

  從上面的文字圖片我們很容易注意到:它們的尾巴(即文字的下半部分)都是翹起來的,呈一個小小的弧形,彎得很自然、很漂亮。這是古人根據蝎子的尾巴形狀描畫下來的。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對蝎子天生翹起的尾巴很感興趣,他們注意到了蝎子的這個特點,并認為這是美麗的。日人淵在寬的畫里,把蝎子的尾巴畫得有些僵直,[7]285與徐鼎書中的蝎子畫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也許可以反映出日本人和中國人對蝎子尾巴翹起的審美感受很不一樣,正可以從側面說明中國古人覺得蝎子尾巴翹起之美。《毛詩名物圖說》是這樣解釋“”的。

  [《左傳》]蜂有毒。[鄭《箋》]蟲也。尾末然,似婦人發末曲上卷然。……[《雅翼》]字象形,蓋象其曳尾之形。蜥能食之。[6]167

  《說文》曰:“,毒蟲也。象形。”其實,“”與“蝎”本同指一物,即蝎子。由于《都人士》“卷發如”的深遠影響,后世便有了“發”這個名稱,指女子頭發末上卷的發型,亦泛指蜷曲的頭發。蘇軾《次韻黃魯直戲贈》曰:“細看卷尾,我家真栗蓬。”“卷尾”就是指發。“發”的特點是頭發尾部卷曲,呈現出向上翹起的形狀。然而,這彎起的是腦后的頭發呢還是發?這就涉及了古代女子的發型了。如何知道是發彎曲翹起呢?程俊英、蔣見元并未作出論證,本文在此試作分

  周汛、高春明考證認為:“史前社會的婦女,一般不懂得挽,大多蓄發不剪,披搭于肩。”[9]14根據他們的研究推測,先秦時期婦女的發式主要是披發或者發,但是,根據相關出土文物,以及中國人的發質,自然的披發或者發都不會產生發尾卷曲、上翹如蝎尾的效果,而且,《詩經》中描寫女性外貌的詩篇中,直接描寫發型的實在不多,就算典型的描寫美女的《人》,也只寫了手、皮膚、脖子、牙齒、額頭和雙眉,以及身高和衣著。而在《都人士》里則出現了兩次發型的描寫——“綢直如發”和“卷發如”,這兩種發型特征都是寫同一個人的,即君子女。綢直的“發”應該是指腦后的頭發。另外,《詩經·?{風·君子偕老》也寫了女子的發型:“君子偕老,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兮,其之翟也。發如云,不屑有也。玉之也,象之也。”這幾句明顯是寫女子外貌服飾的,有人認為是諷刺,有人?認為是“哀賢夫人”,如《韓詩外傳》就持這一觀點,有的同意這個觀點,并進一步說是“贊揚女主人的優美”[1]51。不管是諷刺還是贊揚,這首詩寫的是一位女子,并且詳細地描寫了女子的服飾發型之美,這一點是大家都無疑問的。“”是指,古時用以貫發或固定、冕。《儀禮·士冠禮》曰:“皮。”鄭玄注曰:“,今之。”古代女子成年(15歲)而,表示女子可以出嫁了。《儀禮·士昏禮》如是說:“女子許嫁,之稱字。”鄭玄注曰:“,女之禮,猶冠男也。”而“”也是古代婦女的一種首飾,毛傳曰:“飾之最盛者,所以別尊卑。”鄭玄箋曰:“之言加也,副既而加飾,如今步搖上飾。”朱熹《詩集傳》則說:“之言加也,以玉加于而為飾也。”由此可見詩中女子發飾之多,身份之高貴,既然女子已經用了這樣的發飾,可見《詩經》時代,女子的發型不僅僅是披發,發和發應該已經頗為流行了。“發如云”是說該女子頭發稠黑如烏云,非常美麗,根本就不需要裝襯假發。從這些描寫女子頭發的詩句我們可以肯定,古代女子腦后的頭發以稠黑濃密垂直為美,且有多種發飾,所以古代女子腦后的發型應該不是披發那么簡單。

  據上所述,可知《都人士》中發端翹起“如”的部分應是發。古代婦女很重視邊的一小頭發,剪裁出多種形狀,而彎鉤式的發(如圖6所示)則是其中的一種,盛行于漢和魏晉。這種發發型就很像彎曲而翹起的蝎子的尾部。又據《爾雅翼》,“禮斂發無而有曲者,以長者皆斂之,不使有余,旁短者不可斂,則因之以為飾,故曰‘匪伊卷之,發則有’。先儒以為,揚也,非故卷之,發當自有揚起者爾,《淮南子》言鄭舞者發若結旌,許氏曰屈而復舒也,結旌則之義”⑧。也就是說,古人如果沒有戴假發的話,頭發一般是不會卷曲起來的,如果沒戴假發而有頭發卷曲起來,那就是短的、沒法攏起來的頭發,那就只有邊的頭發了。按照古代禮儀,古人頭發長的要全部斂起來,只有兩耳邊的發太短而無法斂起,所以古人就把發做成各種形狀用以美化自己。這段文字再次證明卷曲上揚的部分是發,而非腦后的頭發。另外,從《爾雅翼》的闡釋看來,《都人士》中的“”更多的是強調上翹的發型特點,而不是卷曲,這符合出土文物中古人發的發型特點(如圖6所示,圖片中的發都是明顯的向上翹起)。所以古人以蝎子尾巴比喻女子發型之美,主要是取蝎子尾巴上翹的特點,而非卷曲。

  大家都知道,蝎子的尾部是天然翹起的,而人類的頭發要是想彎出一個稍稍向上翹的、兩邊都對稱的發發型的話,肯定要花一些工夫,用今天的話說,要到理發店去才行,所以相對來說,古人認為蝎子的尾部天然翹起,是很美麗的,也讓人羨慕。于是古人就用蝎子的尾部翹起這一特點來比喻和贊美女子美麗的翹起的發,借此表達喜愛和欣賞之情。所以可以說,“農耕文化中的自然崇拜,與其說是對自然之神的崇拜,倒不如說是對生物所具有的那些人類所缺乏的特性的崇拜”[10]36。

  另一方面,我們都知道,蝎子有毒,所以今人對蝎子往往是避而遠之,而文學中的蝎子,通常也被用作惡與毒的象征。古人也很早就認識到了蝎子的毒性,《左傳·僖公二十二年》中有這樣的一句話:“君其無謂小,有毒,而況國乎!”意即一個小小的蝎子尾巴都有毒,都能對人造成危害,何況一個國家呢。這是對君主的規勸。而蝎子尾部翹起來的部分就是毒鉤,所以“尾”就是指惡毒,或者禍害。《左傳·昭公四年》說:“鄭子產作《邱賦》。國人謗之,曰:‘其父死于路,己為尾,以令于國,國將若之何?’”杜預注曰:“謂子產重賦,毒害百姓。”這也是用蝎子尾巴比喻毒害的例子。

  有人認為《都人士》旨在諷刺,那么,“卷發如”是不是諷刺呢?《爾雅翼》曰:“《都人士》所以刺長民者衣服之不常……世衰禮廢,則婦人之飾,相尚以奇,異⑨喪禮也。……況幽王之時,褒姒以男冠化于上。則婦人之發結,可知其不為墜馬者,幾稀矣,宜乎事雖微而思古之長民者。”⑩據周汛和高春明的考證,“發是古代婦女最常用的一種發式……它們的出現,最早可上溯到西周,戰國以后日益普及。自此以后,中國婦女的發型,便一直以梳為主”[9]20。因此,古人認為女子梳才是合禮,才是正統,而墜馬,是發的一種樣式,在漢代及其前后十分流行。到了魏晉,梳墜馬的婦女幾乎沒有了。《爾雅翼》的意思是說,人的衣著、發型都要合乎禮儀、正統,尤其是統治階層,要以身作則,不然,禮喪國亂,像周幽王那樣,縱容褒姒“以男冠化于上”,就不可挽回了。我們前面說過,關于《都人士》這首詩歌的主旨,有多種說法,“諷刺說”是其中之一,但“諷刺說”也是就全詩整體而引申出來的猜測,具體看來,這首詩還是贊美多于鞭笞、愛慕多于諷刺,不管是從其中的詩句“我不見兮,我心不說”,以及“卷發如”后面緊接著的“我不見兮,言從之邁”來看,表達的都是欣賞與愛慕之情。“言”是助詞,無實義,“從”是指跟從、隨從,如《詩·邶風·擊鼓》:“從孫子仲,平陳與宋。”而“邁”則是指遠行、行進或者巡行,如《詩·王風·黍離》:“行邁,中心搖搖。”或《詩·周頌·時邁》:“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從之邁”表達的愿跟隨她而去的希望。詩人對那位“卷發如”的女子是贊美的,并為了她而心神不寧。即使有人堅持《都人士》旨在諷刺,但我們也可以確定“卷發如,我不見兮,言從之邁”絕不是諷刺,所以無論怎樣都不影響本文的觀點:“”是用來比喻和贊美女子彎曲上翹的發的。

  其實,對于這一點,聞一多早有精彩的發言:

  但是,如果你肯推敲下去,你也許要疑心,一位公孫是何等的尊嚴,被比作一條野獸(狼),不嫌褻瀆嗎?這又是你現代人的過慮了。比如我說,有一位女郎,居然美到這樣:脖子細長細長的,像一條某種白色幼蟲,或者頭發的樣式像蝎子尾巴似的往上鉤著,這不要把你嚇得連汗毛都豎起來?可是,當詩人唱著“領如”(《衛·人》)或“卷發如”(《小雅·都人士》)的時候,你知道,他是在用著他最奢侈最得意的語言來歌頌他所愛慕的女子。這種隔離式的思維習慣,似乎也是一件遺失了的傳統,而為現代人所缺乏的。在“詩人”看來,以蝎尾比婦人的發,所講的本只是蝎尾與發的形狀,為什么要牽連的問到婦人的德性與蝎的德性有無相似之處呢?[11]

  所以,我們看到,《詩經》不僅用了蝎子尾巴翹起來比喻、贊美女子彎著的發,也用蟬、、幼蟲等來贊美女性。然而,為什么《詩經》會用如此多的昆蟲來贊美女性呢?這要從《詩經》產生的時代環境中尋找原因。

  四、古代農業生態環境中的審美思想及其特質

  眾所周知,先秦時代是以農業生產為主,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吃的、穿的、用的幾乎都直接來源于大自然,并通過自己的勞作而獲得。不僅是老百姓,士大夫也要參加一定的農業生產勞動,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農業是周人的興國之本,故周人對農業尤為重視,周代統治者不管是上層的貴族,還是下層的小吏,就連天子每年都要親自參加幾次勞動”[10]38。書中引用了《禮記》等書中的一些相關記載作為證明材料,本文就不重復引用了。由此,我們可以肯定,《詩經》的作者無論是上層貴族,還是普通民眾,都在農業生產勞動中熟悉了大自然的生態環境,久而久之,便對大自然產生感情。從《詩經》中對大自然的豐富而生動的描寫,我們也可以看出這一點,比如,有學者指出“多用草木蟲鳥是《詩經》名物選擇上的一大特點”[10]33。沒有對自然生態環境的熟悉,又怎能寫出如此之多的自然名物呢?先秦時代的人們朝夕和大自然相伴,對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感到十分親切,他們用自然名物比擬人,用天牛幼蟲,用,甚至用蝎子來贊美女子,也用雉(俗稱野雞)來比喻、映襯女子華麗的衣服(如《小雅·車轄》:“依彼平林,有集維。辰彼女,令德來教。式燕且譽,好爾無射”。),在今人看來,這似乎有些難以理解,但是古人確實在大自然中的蟲類、獸類身上找到了“閃光點”,哪怕他們知道蝎子有毒,也能在蝎子身上發現并肯定其美麗之處,所以,“為何《詩經》比興句中多用草木鳥獸等自然名物呢?我們認為,其因主要在于農耕文化環境的影響”[10]34。而在農耕文化環境下,人與大自然是如此和諧地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家園里,古人懂得依賴大自然、贊美大自然、肯定大自然,所以,古典文學作品中包含著深厚的生態美學思想,這主要是由古代以農業生產為主的環境決定的。

  美國學者徹麗爾和弗羅姆于1996年合作編輯出版了《生態美學讀本:文學生態學的里程碑》(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ture Ecology),標志著生態文藝學的崛起。(11)生態文藝學提倡詩人“自然寫作”,呼吁創作者和研究者發掘內在于文學作品中的大自然價值和精神意義。而在生態文藝學研究方面,《詩經》具有很高的價值,從以上對女性美與昆蟲的論述中我們已經看出了這一點。《詩經》的作者從大自然中獲取美感,獲得審美的愉悅,并且以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蟲鳥作為鏡子,以映照人的美麗,從這些花草樹木蟲鳥中,我們看到了古人的審美觀,他們的審美和大自然息息相關。總之,《詩經》中的生態美學是值得研究、值得肯定的。

  另外需要提一下的是,古人用蝎子、天牛幼蟲、雉等動物比喻、贊揚女性的外貌美,除了與古代以農業生產為主的生活環境有關之外,還與當時的女性觀念有很大關系。

  在農耕社會男性的眼里,女性的外貌美并不是最重要的,關于這一點,早在民國時期就已經有學者發現并指出過:“中國古代婦女最美之德,就是能和男子分工治事,男治外,女治內,雖貴婦人也須親自織布養蠶之事物……中國婦女結婚后的第一任務,而為人人稱羨者,則為生育問題。所謂母以子貴,能生得滿堂兒女,就可以稱得夫人太太,否則任如何美,亦只是薄命佳人。所以又可以說中國的女性美,不全以才貌,而以生育機能的優劣為標準了。……(所以《斯》)以善生子的斯,比喻美的婦女,很可以表現出中國人的女性觀。”[1]22,23研究還指出,《詩經·桃夭》一詩寫女子出嫁,以花相比,說新娘之所以宜家宜室,就是因為有花有實有葉,可以茂盛、衍,以此寄托家族盛、發展的祝福。其實,仔細想一想,古代男性更重視女性的勞動能力和生育能力,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農業生產、發展的實際需要,今天,在一些生活來源主要還依賴于農業的鄉村地區,還存在著這樣的女性觀,出于生活和生產,以及家族發展的需要,他們必須娶一個能干活、能照顧家庭、衍后代的女性,而不是一個嬌滴滴的美婦人。

  由此可見,《詩經》中哪怕是以花來比喻女子,其目的也不僅在取花之艷麗,而是重在花可以結果,可以多葉,可以衍后代。而這,比什么都重要,在農耕時代,在整天忙碌于田間地里的男性看來,一張嬌美的臉蛋絕對比不上一雙粗糙卻有力的女性的手。由于今人對女性的觀念有所改變,女性的外貌美越來越受到重視,所以我們現在讀到《桃夭》,往往只會注意以鮮花比喻美女這個層面,而容易忽略鮮花之后的重點——“有其實”和“其葉”。既然容貌美并不是《詩經》時代男性最看重的,所以他們用每天都能看到的、田地里的蟲子來贊揚女性容貌美麗,因為對于那些整天勞作的男性來說,他們所熟悉的蟲子也是美的。今天,習慣了高樓大廈、柏油馬路的人們,已經很難體會到,《詩經》中把昆蟲和女性美聯系起來,表達的其實是男性對女性帶著泥土氣息的憐愛。看來環境的改變確實可以改變很多,觀念的不同是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方面。

  話說回來,對于《詩經》時代的這種女性觀,今天有學者進一步指出:“周人把生殖放在婚戀的基礎位置。從《國風》的很多婚戀詩中可以看出,女子并不是以美貌,而是以其生殖能力吸引男子……祝賀新婚的詩中以桃實、斯、聊等起興,皆說明了這點。以生殖為基礎的婚戀觀,是遠古生殖崇拜的遺留。”[10]98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古人會用天牛幼蟲、蝎子、雉等動物來體現女性的美。然而,不要說在今天,哪怕是在《詩經》之后不算太遠的時代,比如南朝宮體詩中對女性美的描寫,都不會像《詩經》那樣喜歡用昆蟲來比喻美女——這一點在《玉臺新詠》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唐詩中,無論是李白《清平調》中“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貴族女性,還是杜甫筆下“越女紅裙濕,燕姬翠黛愁”的紅塵歌姬,或者“日暮倚修竹”的空谷佳人,都大多以花、云來比擬,而幾乎不再用蝎子、蟬之類(除非引用或者借用《詩經》中的相關詩句)。這些昆蟲,尤其是蝎子,對于今人而言并不覺得美,更不會用來贊美女子,雖然現代女子流行燙發、卷發。

  所以,《詩經》以昆蟲來比喻、贊揚女性美,《詩經》包含豐富的生態美學審美思想,其原因,除了農耕時代人與大自然朝夕相處、關系和諧緊密之外,還有古代男性對女性的觀念這一原因:在《詩經》時代,女性的容貌美并不是當時的男性最看重的,而生育能力和勞動能力,才是他們最為重視的。

  收稿日期:2013-02-28

  注釋:

  ①此段譯文是筆者根據書中解釋意譯的。對這首詩,日本學者中西進先生也曾略微談及,參見《智水仁山:中日詩歌自然意象對談錄》,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20頁。

  ②此詩歌大意系筆者據日文解釋意譯而成。

  ③關于這首詩的主旨,可參考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62頁。書中列舉了關于此詩主旨的其他觀點和看法,《毛序》認為憐憫多于贊美,今人則一般認為主要在于贊美。

  ④[宋]羅愿《爾雅翼》第二十四卷,清光緒十年(1884)刻本。關于(即今之所謂蝎子)與女子之美,下文還將詳細論述。

  ⑤[宋]陸佃雅》卷十一,清初刻本。

  ⑥[宋]陸佃雅》卷十一,清初刻本。

  ⑦[宋]羅愿《爾雅翼》第二十六卷“蟲”部,清光緒十年(1884)刻本。

  ⑧[宋]羅愿《爾雅翼》第二十六卷“蟲”部,清光緒十年(1884)刻本。

  ⑨:指古代婦女的喪,以麻線束之。《儀禮·喪服》曰:“布總、箭,衰三年。”鄭玄注曰:“,露也,猶男子之括發。斬衰括發以麻,則亦用麻,以麻者,自項而前,交于額上,卻繞,如著頭焉,《小記》曰:‘男子冠而婦人,男子免而婦人。’”

  ⑩[宋]羅愿《爾雅翼》第二十六卷“蟲”部,清光緒十年(1884)刻本。

  (11)關于生態文藝學的發展及其在國內的傳播情況,可參考王喜絨等著《生態批評視域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參考文獻】

  [1]謝晉青.詩經之女性研究[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

  [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1.  [3]李杰玲.李白筆下的“白日”與佳人[J].文史雜志,2008, (1):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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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1: 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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