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的散文
電話里那個沙啞的嗓音響起的時候,我心里親切了一下。
他的嗓子高中就那樣,當時教室里裝了二十幾個青春期的男孩,許多人都是一副或沙或尖的怪喉嚨。只有他,把青春之聲保持到了現(xiàn)在。
他,我高中里最要好的同學。三年中,他一直坐在我前排的座位。我知道他心儀的女生,他也知道我暗戀的姑娘,我倆彼此懷著對嫂子的尊敬、對弟妹的愛護,遠遠眺望她們,并各自為對方這項最高人生機密守口如瓶。
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我倆仍混在一起。我們一起去打球,分隊比賽,從不分在敵對的陣營,因為不愿成為對手,任何形式的對手。
后來他不打球了,他要去照顧他爸,他爸病了,癌癥。
他爸死后他也很少出來玩,家里總有這樣那樣的事要他去干。我們每年只見幾次面,每次在一起都很開心。他不僅保留了砂紙一樣粗糙的嗓子,還保留了發(fā)育時期那種不含雜質的友善與親密。
但他的情況并不妙,他繼承了他爸治病留下的債務。家里有一個老媽,一個還在讀書的妹妹。他進的那家鋼鐵廠連年虧損。
再后來我們的碰面越來越少,直至不再見面。雖然見不著了,每當想起他心里還會有特別親近的感覺。我想,他也一定和我一樣。
拿著電話,我有些意外,好幾年他都沒跟我聯(lián)系了。也不能說不聯(lián)系,過年過節(jié)他會發(fā)來祝福短信,一大段一大段的,一看就不是自己寫的,一看就是群發(fā)。我很不在乎那種形式,有的回了,有的沒回。
“我想來看看你。”他在電話那頭用很能勾起美好記憶的聲音說著。
“那就快來啊!”我熱情洋溢,“不過我搬家了,新買的房子,上半年剛裝修好。”
“哦!恭喜啦,那我一定得來。”聽得出,他真的為我高興。如果他高興,那一定是真的,我們一起上學時他就那樣。
我給他報了地址,他說了來訪的時間。
在他到來前,我收拾了下新家,讓它看上去更寬敞,更熠熠生輝。最近,我一逮到機會就向別人顯擺我的新房子,這個老同學當然不能放過,況且他是自投羅網(wǎng)。
開門的瞬間我愣住了。對,我知道是他,正因為知道才震驚于他的變化。學生時,包括后來的青年時期,他都是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而眼前,除了基本的輪廓,他長相中諸多的細節(jié)都和原來大不一樣了,讓他看上去那么陌生,那么奇怪,那么出乎意料。第一感覺是瘦了,三十幾歲的人,額頭、眼角、脖子上都起了皺,像街邊的烤地瓜,水分流失后局部的褶子。二是黑,以前他也黑,但黑得飽滿,有光澤。眼前他的膚色晦暗干澀,加上那些突起的青灰色經(jīng)脈,整個人暗沉沉的,不那么健康。第三種感覺是疲憊,萎靡。特別是看到我的驚愕后他的自慚形穢,他為自己難為情,尷尬的笑容帶著低人一等的謙恭神態(tài)。
他進門后在桌子上放下兩大包禮物。
“干嘛,干嘛?”我盡力恢復從前的親密無間。
“第一次到你新家嘛,總要……”他客氣得有點疏遠,甚至是謙卑。
我領著他在家里各處參觀,他不住的發(fā)出感嘆,“好大!”“真漂亮!”“太有檔次了!”
我讓他進一些房間去看,他只是站在房門外伸著脖子往里瞅,“可以了,可以了,就這樣看看可以了。”說著他裝出看得很仔細的樣子,生硬地轉動他細脖子上頭發(fā)枯亂的腦袋。
站在白色的真皮沙發(fā)前他有些猶豫,像是在顧忌自己的舊衣褲對潔白皮章的污染。在我的催促下他摘下皮帶鑰匙扣上的幾把鑰匙,叮叮當當?shù)厝M衣服口袋,這才在寬大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小角。
我端上泡好的茶。他用兩個手指拈起茶杯舉到眼前,對著光照了照,又呷了一口。這時他一改之前的拘謹,露出一副老練的神色。
“你這茶不錯啊,市面上賣的話起碼六百到六百五十元一斤。”他的口氣很專業(yè)。
“我哪懂茶啊,從來只喝飲料,這是別人送的,招待客人才用。”我很高興,一杯茶讓他放松了下來。他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心里一下子舒服許多。
“那我算有口福了,不過喝茶對人的好處還是蠻多的,比喝飲料健康……”
我見他要在無關緊要的話題上越扯越遠,就打斷他,“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這問話是隨口而出的,就像某種不成文的禮節(jié)慣例。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合適,看他的落魄樣子,明擺著過得不是太好。
果然,他嘆了口氣,卻曝出了一個欣喜。
“我結婚了,還生了個兒子。”
我說錯了,他這個年齡結婚生子不該是欣喜,可他那樣的條件,的確應該是欣喜。還有,今天的突然會面中有著太多不太好的感覺,亟需任何一種欣喜去調和。
“啊哈!”我拍著手,我真為他高興,相當高興。
本來他說這話時沒怎么興奮,在我熱烈的反應下也咧開嘴笑了,臉上綻出了比之前更多的細密皺紋。
他拿出鍍層剝落的手機,翻出相片。
“這是我老婆,安徽人。”
一個比他更瘦的女人,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本地人,但看一百眼也看不出她的年齡。
“這是我兒子。”
一個兩三歲的男孩,虎頭虎腦的。
“像你!跟你是一個模子里拍出來的。”
我繼續(xù)著歡樂的氣氛,他笑得很靦腆,很自豪。
我多么希望就此驅散那片陰霾,這片陰霾隨著他來到我富麗堂皇的家中。但是,它們在貌似淡薄后又在悄悄聚攏。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fā)一角,喝著茶,又回到了灰蒙蒙的罩子中,在我停止攪動歡樂之水只那么十幾秒之后。
“鋼鐵廠倒閉了。”他說出了第一個使他落魄的原因。“我只拿到了幾千塊錢的安置費……”
我知道鋼鐵廠倒閉這件事,當時我還想到過他,只是想想而已。現(xiàn)在,這過時的消息才引起了我深深的不安。
“后來我一直在找工作,只有些臨時的,有的干了活還拿不到錢……”
他愁苦的目光,我不忍接觸。
“現(xiàn)在我在做幾份活,天不亮送牛奶,白天在一家私人金屬加工廠干點雜活,晚上去飯店洗盤子……”
他的沙啞話音在我空曠的新家中,在閃亮的瓷磚、柔和的實木地板間,在淡淡的油漆味里頗不協(xié)調地蕩起。
“可就是這樣累死累活家里還不太平,我妹妹畢業(yè)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不肯將就,就在家里閑著。我老婆說話直,就跟我媽我妹吵起來了,我夾在中間難做人。”
他又是一聲嘆息。
“我媽的脾氣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壞,她趕我們走——我,老婆,兒子,不讓我們在家里住了……”
他抬頭看我,我害怕一樣躲開他的目光。他這才醒悟,“不說了,說說你吧,你看來不錯。”他的語調輕松起來,“其實我常看見你的,我送報紙的時候路過你常去打球的球場,好幾次看見你,我沒跟你打招呼。你的身體保養(yǎng)得真好,還是那樣壯。”
我都快被他說哭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本來打算告訴他的那些事,都成了無恥的炫耀。高中一畢業(yè),我倆就開始天差地別。我通過父母的關系進了一個人人都想進的單位,在一張可有可無的辦公桌上打發(fā)著一個個百無聊賴的八小時,每月領取的工資雖不夠揮霍,但足以讓我活的體面,瀟灑。接著把一個漂亮的老婆風風光光地娶回家,還是靠我的爹媽。直至現(xiàn)在,我還在花他們的錢買房,裝修……
我抱歉地望著他,后悔在他到來之前的打掃,房子里的每一顆被抹去的灰塵都能讓我倆之間的距離看上去離得不那么遠。
安靜,壓迫人呼吸的安靜。
他再次嘆了口氣,仿佛嘆氣是他每一句話開始的前奏。
“我開了家店。”他的話語聲響得很突然,意圖努力驅散著什么。
“賣茶葉和干果,從我老婆老家進貨,那面的進價很便宜。”
他頓了頓,又在提振什么。
“說老實話吧,這趟不是特意來看你的,我是想來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面的門路,像我這樣的店靠門面零售是沒有活路的,我的店地段不好,地段好的店面租金吃不消……”
他說得很歉疚,像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只要和一兩個單位建立長期關系,那么……”
他眼里混雜了憂慮與憧憬,這目光我可能終生難忘。
我迅速在頭腦里搜索。我有一個朋友,父母輩的交情,從小一起長大,他老婆是我老婆做媒介紹的,他住的房子是我跑了十幾家樓盤幫他選定的,他孩子的家教老師是我托人找的……朋友在一個政府機關里負責后勤和公務接待,他常帶我去最高檔的飯店消費,他只需開張發(fā)票,再刷一下那張專用卡。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那么著急,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馗f了我有這么一個朋友。雖然沒打什么包票,但我語氣里的言之鑿鑿竟讓我倆一起四目放光。那是一種提前預支的光明,急于掃去沉重陰霾的光明。
再次站在門口他容光煥發(fā),和來時判若兩人,我也有些情緒激揚,想著他來找我來得太晚。
他最后一次向屋子里環(huán)視,用和之前不一樣的口氣贊嘆:“真大,真好,真漂亮!想想我倆從前的貧富差距不大啊,也就幾毛錢,幾塊錢……”
我們都笑了,在那一刻,我們都把這當成了一個很好的笑話。
他一走我就給朋友打電話。我還沒說完他的事,朋友就很不耐煩,說這事幫不了。我急了,仗著我認為的交情質問他,朋友卻在電話里開始教育我。
“你認為我們單位采購東西是那么簡單的事嗎?我雖然是主管,有些事我也做不了主……算了,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況且也不能跟你說……如果是你的事我豁出去幫你一把,可要是你同學啊什么的我就愛莫能助了,這種事沒個底的,弄不好會倒霉的,我勸你也別管,世界上窮人多了去了,你管不過來的.。”
我沉默了一會,“能不能多少買點,我聽你說過,你們那里幾千元一斤的茶葉一買就是好幾十斤……”我的口氣接近乞求。
“前面都跟你白說了?幫不了就是幫不了!”
朋友的口氣讓我厭惡,沖動之下我狠狠地摔了電話,摔之前怒吼了一聲:“混蛋!”
我幻想朋友會打電話來跟我和解,并用一張訂貨單表示歉意,可是沒有。
我癱坐在白色的真皮沙發(fā)上,想起那道交織了憂慮與憧憬的目光。我該怎么辦,我在一個可憐的人面前點燃了一大堆希望,怎能再去親手澆滅它?
那晚,我和老婆來到了他的店里。這是一個又淺又小的洞穴,塞滿了裝貨物的箱子和麻袋。就算如此擁擠,里面還要開辟出一張床位,一張不大的床,也大不了。灶具什么的都在小店的屋檐之外,虎頭虎腦的孩子直接坐在了水泥臺階上。
我們的到來讓夫妻倆手忙腳亂,他們放下手里的飯碗,他疊起幾個箱子鋪上報紙很不好意思地叫我落座,他老婆找出一只幾乎蹲著才能挨到屁股的小板凳熱情地招呼我老婆。
寒暄后我把他拉到一邊卻難過地說不出話來。
“沒關系,沒關系……”他連聲說著,不容我背出那些準備了好多遍的解釋。
“沒關系的,再難我也不是一關一關的過來了?”他在安慰我,他裝作無所謂,他裝作很開心。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學會的,讀書時,他開心就是開心,不開心就是不開心。
我真的想跟他說點什么,可想到的話語全都詞不達意,我的舌頭磕磕絆絆,我的表達無能為力。巨大的悲哀涌上心頭,如同那個不幸的人成了自己,我竟忍不住嗚咽起來,像個孩子那樣的委屈和無助。
他抱住我的肩膀一遍遍的重復:“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
兩個女人在不遠的夜色中佇立,無聲地朝我們這里張望。
他給我裝了很多茶葉和干果,我拿出了一疊錢。我倆在店門口像打架一樣推來推去,誰都把臉繃得異常的嚴肅。
“其實——我——我不該來麻煩你的。”
他可能也哭了,在街燈下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見他沙啞的嗓音,沙啞的嗓音像是有些哽咽。
他們夫妻把我們推進了汽車,還有茶葉和干果。
汽車開動時我把那疊錢從窗縫里塞了出去。后視鏡里我看見那些錢在晚風里飛揚,他們胡亂的捧起,抓起,撿起,在車后追著,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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