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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逝的筆墨的散文
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山村，一直沿襲著對文化人崇敬。早些時候，村里最有威信的人是我二太公，因了一手好字。紅白喜事，逢年過節(jié)，需要擺硯揮書的時候，二太公必在場。二太公的出場，有著別樣的隆重。其他鄉(xiāng)鄰前來幫手，都早早就自覺地來了，生怕落下不近人情的話柄。二太公絕不一樣。主人通常提前三四天就跟二太公安好了口信，正事的當(dāng)天，大清早就差人前往二太公的家中迎接。二太公不急不緩，洗漱完畢，再折身回屋，在里屋摸摸索索搗鼓好半天。等候的人也不敢催促，直立著身子，不聲不響地抽著煙，依舊站在門口。兩袋煙快要抽完了，終于聽見屋里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等候的人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快速抖去了煙斗里剩下的煙灰，在二太公腳步跨出門檻的瞬間迎了上去，從二太公手里接過一大瓶墨汁和一支粗壯的狼毫大筆。這邊，主人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多時了。遠遠看見了二太公的身影，主人回頭吩咐家人拿好了爆竹，自己則快步迎了上去。這樣的一個場景，讓兒時的我一下就想起書本里描述的在皇宮臣子恭迎皇上的情景。
農(nóng)村的鄉(xiāng)俗里，只有舅公才享受這種待遇。別的村莊也有紅白喜事時幫忙書寫禮簿的先生，他們干的活計和二太公一樣，也受人尊敬，但不至于如此厚重。老家所在的山村，人們奉二太公為上客，多少有些悲情的意味。整個山村，也就數(shù)二太公讀了幾年書，能寫一手好字。臨過年，村人幾乎是排著隊候在二太公的門口，只為求一幅大門檐下的紅紙春聯(lián)。如若某人因故沒能求著，整個正月里都不自在，似乎抬不起頭來做人。這樣的情形，在鄰村是不存在的，別的村里或多或少能找?guī)讉�象樣的識字寫字的人出來，不至于如此尷尬。
二太公出門，筆和墨一定得自己帶。這是鐵規(guī)矩，村人都知道。做事的主人請二太公幫忙，只須備好一疊紅紙，或是白紙，一個盛墨用的大碗。其他，就只需預(yù)備一個紅包，待到事情完滿，塞進二太公的衣兜里。二太公對筆和墨的態(tài)度是嚴謹?shù)模瑘詻Q要求自備。因了這個規(guī)矩，在村里享盛譽。事實上，二太公的字寫得確實漂亮，蒼勁有力，輕重有度，看上去令人賞心悅目。
沒人能料到，二太公的威嚴會在村里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這份挑戰(zhàn)來自我的二叔。其實最具有挑戰(zhàn)實力的應(yīng)該是我的大叔，他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但性格內(nèi)斂的大叔從未產(chǎn)生過動搖二太公“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念頭，他一如既往地對二太公俯首聽教，令二太公非常開心。二叔學(xué)歷比大叔淺，只讀了個中專，性格卻遠比大叔來得沖動。心高氣傲的二叔，一年春節(jié)竟從爺爺手里接過送往二太公家里的紅紙，攤在桌上，操筆蘸墨就寫開了。寫完還沖爺爺說，家里大學(xué)生中專生都有了，還去請別人寫對聯(lián)，多沒面子啊。此話一出，性情暴躁的爺爺竟然一反常態(tài)，非但沒有暴跳如雷，還親自拿著二叔寫的對聯(lián)去張貼。
大年初一，村人來我家拜年，一個個在門口駐足，端望著門口的對聯(lián)，左右比劃，議論紛紛。終于有人忍不住，嘴角帶著淺淺的有些怪異的笑，問爺爺，這對聯(lián)是誰寫的啊。爺爺?shù)灰恍Γ穑俏覞M崽子（二叔）寫的，本該輪到老三（大叔）寫，他推給弟弟寫去了，寫得不好，不好。
爺爺答畢，圍站在屋外的一群人頓時安靜下來。傾刻，人群中有人笑喊，寫得好，寫得好啊。大家于是都附和著喊，確實寫得好，讀到了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有文化。待到客人散盡，大叔沖二叔詭秘一笑，你就得意吧，其實你這幾個字，比起二太公來，差了一大截。二叔也不爭辯，只是捂著嘴偷笑。旁邊的父親幾個，互相看了看，也都露出會意的笑容。
二叔的這番魯莽，意外地讓爺爺光耀了一整個正月。二叔卻沒能預(yù)料，自己的一時之快卻給村人帶來了諸多的煩惱。“春聯(lián)風(fēng)波”之后，再逢人家操辦好事，二太公就不肯出來執(zhí)筆了。求急了，二太公就說一句，我老了，找年輕人寫吧，他們讀的書比我多。然后，退回里屋，任人家如何懇請，就是不應(yīng)。那些時候，村人每到做大事就愁得直皺眉頭。一個暑假，不知是誰突然想到了我，硬是要拉我去做寫字的“先生”。那時候我還在讀初中，不諳世事，頭一熱就應(yīng)允了。憑著被懶老師逼著抄板書練就的一手字，我的書寫意外地贏得了旁人的高度贊揚。事后主人高興得不行，硬塞給我一個大紅包。看著我捧著紅包回家，父親母親兩個也樂了，摸著我的頭說，小子，沒想到你還長出息了，敢做“先生”了。
此后，假期在家，就不斷被人請去做“先生”。我也不再推遲，有請必應(yīng)。只不過，我更多的時候，開始嘗試在寫禮簿的時候把毛筆改成鋼筆。此時我已經(jīng)在村里樹立了些許“先生”的威信，村人對我的主張并沒有表示異議，還夸我的鋼筆字更有力道，更耐看。
當(dāng)時，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二太公有著怎樣的沖擊。我和以前一樣，有空就去二太公家里，纏著老人家給我看他那些陳舊的線裝書，讓他寫字給我看。二太公也依舊把那些書找出來給我看，卻從不為我表演寫字了。我當(dāng)然不會煞有介事地去仔細觀察一張老人的臉上是種怎樣的表情，只管坐在床頭翻那些有些神秘感的舊書，看得入迷。二太公不愿給我寫字，我纏了幾次未果，也就作罷了。
二太公的屋前逐漸冷淡了下來。大部分人家的孩子，也都讀到了能寫字的年齡，到了做大事的時候，實在沒人當(dāng)“先生”的情況下，就都吩咐自己的孩子頂上。我后來去了省城讀書，少有時間在家里客串“先生”的角色了，只是回到家里，偶爾還會想著去二太公家里坐一坐。村人也偶有提及二太公，那自然是在教育自家的孩子寫字練字的時候，說到這個話題，就往往要告誡孩子把字寫得象二太公那樣好。但真正走近親近二太公的人卻越來越少了，人們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自己曾經(jīng)躬身求助過的文化人，村里年齡最長的知識分子。
一個寧靜的日子里，二太公帶著幾瓶墨汁和那支粗壯的狼毫大筆，告別了村人。二太公的離逝很安靜，悄無聲息。爺爺告訴我，他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二太公靜靜地躺在床上，懷里抱著筆和墨，旁邊的書案上擺著從樟木箱里翻出來的一疊線裝書。聽到這里，我心一酸。二太公隱藏自己的筆墨十多年了，終于還是以這種方式向村人表述了一個文化人對筆墨的執(zhí)著和不舍。而二太公彌留之際，能記得把一疊線裝書從箱子里找出來擺在案頭，這份最后的牽念，或許也只有遠在他鄉(xiāng)的我能讀懂。
二太公不在了，村里似乎也淡卻了書寫春聯(lián)的熱情。也不是不愿寫，會寫春聯(lián)的年輕人，或是讀書后參加工作留在了大城市，或是打工外出了，回到家里也沒人再愿意動筆寫了。為了省事，有村人直接從書攤上花幾十元錢買一副對聯(lián)貼上，紙質(zhì)好，色彩艷，字跡保留的時間也長，甚至經(jīng)年不褪色。大家于是紛紛效妨。如今，春節(jié)回到村里，家家戶戶貼著一色買來的對聯(lián)，繽紛耀眼。正月拜年，也沒人去留意大門兩側(cè)貼著的對聯(lián)上到底寫的是幾個什么字。這些花幾十元人民幣買回來的華美的對聯(lián)，散著赤裸裸的商市氣息，紙上的字跡顯得規(guī)范又端正，卻毫無生機。一副生硬的新對聯(lián)貼上了門檐，輕輕地就原來手寫的已經(jīng)泛色的舊對聯(lián)覆蓋住，與此同時，曾經(jīng)飄浮在村莊里的筆墨紙香，就這樣靜靜地消散、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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