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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教兩年記散文
之一:初登講臺
至今,我還記得自己最初登上講臺時的情形。那是1982年3月,我18歲,高中剛剛畢業。
當我跟著有孕在身的張老師走進S學校那個五乙班教室時,三十多雙眼睛齊刷刷掃向我,我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只見張老師走上講臺,對全班同學說:
“從今天開始,咱們班語文課就由趙老師來代……”
話沒說完,下面炸鍋了:
“為啥呀?”
“他是誰啊?”
“我認得,他是咱學校趙老師的兒子……”
“……”
我的腦袋“嗡——”一下就大了。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張老師扭頭對我說:“來,跟同學們做個自我介紹吧。”
自小學開始,我就跟隨父親在這所學校讀書,一直到初中畢業。現在,我再次走進這所學校,走進這間教室,卻已然是一名老師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上講臺的。望著下面一張張或驚奇、或嬉笑、或平淡的臉,我開始了生平第一次作為老師對學生們的講話:
“大家好!我叫……。……希望大家……”
臺下噼里啪啦的鼓起掌來。
教室最后一排,張老師坐在一位女生旁邊,微笑著看著我,給我以鼓勵的眼神。于是,我便進入了講課狀態。這堂課是在張老師指導下準備的。我把教案本打開,放在講桌上,瞄一眼授課提綱,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課文題目。
……
漸漸的,我沉浸在我所營造的課堂氣氛中了。同學們安靜地聽講著,間或有人舉手提出問題,我都做了解答。當下課鈴急促地響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準備的課程也差不多講完了,于是布置作業,下課。
學生們紛紛走出教室,也有的向講臺圍過來,友好地看著我,笑嘻嘻的。張老師走過來,遞給我幾個小紙條。我一一看時,見上邊寫著:
“板書時要側身,一邊板書一邊講課,不要完全背對學生。”
“要自然環視整個教室,不要老盯著一個地方。”
“講課聲音不要太低。”
“學生提問可以積累下來統一作答。”
“注意課堂氛圍的活躍性。”
……
就這樣,張老師“陪”著我上了幾天課后,就回家休息去了。我逐漸適應了她在紙條上給我指出來的各種情形,基本上能夠自如地面對課堂面對學生了。
有一天上課前,我發現學習委員頭上罩了一條白紗巾。天氣有些熱,她這條把額頭也遮得嚴嚴實實的白紗巾,在教室里顯得十分醒目。一堂課下來,她一如往常聽講、提問,蒼白的臉色在白紗巾的映襯下,越發白了。直到將要下課時,我才問她:“你怎么了?”
“哦,我沒事。”
“到底怎么了?”
“真的不要緊。”她看看同學們,看看我,埋下了頭。
“她感冒了。”一旁的女生說。
我發現,輕易不會流眼淚的我,眼眶濕潤了。我發現,大家都安靜地看著她,一個個眼睛亮亮的。班里洋溢著一種令人溫暖的氣息。這氣息,讓我陶醉。
每天下午活動后,有一節閱讀課,我征求學生意見,這節課怎么上好。大家有的說我們講故事吧,有的說輪流朗讀好書。最后大家一致通過了后一個方案。于是,我就讓大家把自己喜歡的書籍帶一部分來,利用這個機會輪流朗讀。我盡量讓大家都參與進來,因此按照座位排序,從前到后,從左到右,一個一個“接力”下去。每天課前我就問:“該誰了?”大家就笑著告訴我該誰了。孩子們興味盎然。盡管有的同學讀得磕磕巴巴,普通話也不很準確,但能看得出,他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通過這個活動,孩子們不僅提高了朗讀水平,增長了在人跟前說話的勇氣,作文的時候,也能大膽運用好書中的詞匯和技巧了。他們心里的那份歡喜,顯而易見。
有一度時間,我把自己新買的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帶到課堂上,得到大家的喜歡。同學們紛紛搶著要讀,已經讀過一次的,還要求讀第二次。我明白,書里那源源不竭的人性魅力,在不經意中,已經成為孩子們人生道路上重要的精神滋養。為此,我欣喜不已。
班里有個男生,常常完不成作業,還常常遲到。問他,他總說,他要做不少家務活,沒時間寫作業。為了摸清情況,我決定家訪。有老師說,不用家訪,這孩子就是懶,貪玩兒。
男生的家是在村子的西頭,離坐落在村東的學校比較遠。第一次,我利用下學后的時間與男孩相跟著去,后來,便常常自己去了。
原來,男孩的父母離婚了。他父親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奶奶陪著他。奶奶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幾乎什么也不能做。男孩回到家里,要做飯,洗鍋,照料奶奶,還要喂豬,還要找時間打豬草。按男孩的話說,父親的工錢常開不回來,這豬就是他和奶奶的飯錢,就是他的學費和書本費。看著這樣的情況,我啥也明白了。難怪他沒時間寫作業,難怪他老遲到。
了解到了這些,我便盡量抽工夫去他家,跟他奶奶拉拉家常,力所能及地幫他做些事情,還動員班上有條件的同學有時間也幫他打豬草什么的。
后來有一天,男孩說他要離開這個村子,跟父親去外地上學了。他跟我說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我問他那你奶奶咋辦。他便哭了。然后他說奶奶已經不在了。我想著慈祥的老人家,情不自禁掉下了眼淚。最后男孩從衣兜里掏出一本書,說是要送給我。看時,是一本《外國短篇小說選》。我說你自己留著看吧。他搖搖頭說:“我不看了。也看不懂。我知道你能看懂。我也想給你。給了你我心里踏實。你就收下吧。”從這個男孩樸實的話里,我看到了一顆亮晶晶的心。我覺得,這是給我的最高獎賞。
因為是義務代課,所以,只教了他們兩個多月,這年5月底,我便聽從家里安排,跟村里的一個建筑工程隊到省城太原去打工了。
臨離開他們,恰好學校在舉行運動會。母親在運動會會場找到了與學生坐在一起看運動會的我,說明了情況。于是我跟學生們做簡短的告別,說再見。學生們驚住了。有的哭了。他們不看運動會了,溜溜啦啦跟著我,送出老遠。清澈的眼睛里,流露著鮮明的不舍,讓我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再想起,一再心熱。
2011.6.15-6.16
之二:42個人,42顆星
那是1982年5月26日,我隨村里工程隊乘火車來到省城一個工程點落了腳,開始我平生第一次的打工經歷。可是我沒想到,僅僅干了十來天。
這十來天里,派工的頭兒先后安排我干了篩沙、抽麻刀、和泥、拌灰、給架上的大師傅端泥端灰等等活兒。其中抽麻刀和給大師傅端泥端灰,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和村里一個后生面對面坐在房子里,兩手使勁上下揮舞著細長的柳條,把成團成片的麻刀抽得細碎而綿軟,正好和灰用。一天下來,胳膊疼得舉不起來,嗓子眼里總覺得塞了一團東西,咳不出,咽不下,干癢難耐。幾天后就給大師傅端灰端泥,墻頭很高,好不容易踮起腳端到架板上去的泥和灰,稀了稠了大師傅也不吭聲兒,只是蹲在那兒抽煙。就有人告我:稀了;或者:稠了。于是再踮起腳尖吃力地端下來,讓和泥和灰的人加工好,再把符合標準的端上去……
那些天趕上六一,我們工地南面就是一所學校。總能在干活的同時,聽到孩子們歡快的唱歌聲,我的心就悠悠地被拽來拽去,眼前總有孩子們活蹦亂跳的身影。沒辦法,咬著牙干到6月4日,我說服自己,回家。
父親奔波了幾天,給我聯系到了本縣的Z學校。于是我作為代課教師,再次走上了講臺。這次不是盡義務,每個月有33.5元的薪資以及5元班主任費。
到校報到那天,是6月10日。當我隨著學校領導走進四二班教室時,迎接我的是那么多紅撲撲的小臉蛋。我聽到校領導向孩子們介紹說,他們的丁老師生病了,從今天起由我代他們的語文課,并擔任班主任。我發現,領導說著的同時,他們好奇、熱切的眼睛亮亮的,眨呀眨的,讓人看著,滿心的歡喜。待領導離開,我順嘴問一個沖我友好地微笑著的男孩:
“你能告訴我誰是班長嗎?”
“嘩——”的一下,全笑了。坐在最前排的一個小個子女生歡快地說道:“他就是班長!”
笑聲再次響起來……
我壓根兒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等到當天中午,放學后,我跟上灶老師來到學校伙房,剛端起飯碗,有老師一進來就跟我說:“你們班學生還等著你呢!”
我急忙跑到教室,只見全班42個人,全都背抄著手,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我納悶極了:“最后一堂課是數學吧——”
班長回答我說:“每天都需要班主任老師安排,才能放學的。這是老規矩了。”
“老規矩?”誰也沒有跟我說起過這事。
我看著他們,他們看著我。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靜。我甚至能夠聽到孩子們平穩的呼吸。我覺得心里有什么在動,在攪,攪得發熱,熱得奔涌。
我連連說:“對不起!老師對不起大家!老師謝謝大家!”
教室里依然靜悄悄的。42雙眼睛,就是42顆明亮的星。無論隔了多長時間,都在我心海里熠熠閃爍。
Z校所在的村子是在縣市的交界處,這里的人說話夾雜了濃濃的忻州口音,因為相互聽不大明白,一開始,我們便鬧了不少笑話。但是,在善意的笑聲里,隨著時光的推移,在我的啟發之下,他們學會了在課堂上踴躍發言,知道了放開思路寫作文,明白了同學之間要真誠友誼,互相幫助……我們彼此走進了對方的心里,相處得就像是一家人一樣。
那次期末考試結束后,我正在班上引導孩子們分析試卷,一個學生的母親闖入教室,大吵大鬧,說是她女兒被幾個女生欺負了。其實她女兒十分的蠻橫,常常跟同學們鬧矛盾,是個一點不讓人的人。因此,我勸這位母親先在院子里等一下,有話下課后再說,可是她不依不饒,仍然罵個不停,還要追著攆著打那幾個女生。我攔住她,說:“她們都是我的學生,請你不要打罵她們,也不要再影響我們上課……”堅持把她勸出了教室。我返回教室后,孩子們噼里啪啦的鼓起掌來。在那個瞬間,我直覺得,孩子們和我之間,那份心心相通的感覺,真好。
我把42個孩子的名字記在一個筆記本上。我是用鮮紅的墨水登記的。郭雙利,郭永恒,王鳳華,……每個名字都不是機械的漢字,都是一個個鮮活的人。每每學習測驗后,我就在他們的名字后面詳細地記好各自的分數和名次。閑暇時,我喜歡翻看著一頁頁的記載。用手輕輕撫摸著那一個個名字,就像是撫摸著他們本人一樣。
記得學校舉行歌詠比賽,之前,我們翻來覆去練習,到比賽那天,校長親自彈著風琴,小班長仰著腦袋,瞧著天空,使勁唱。一個女生則老是瞧著自己的腳尖,細聲細氣的唱。兩個人的模樣,逗得觀眾哈哈大笑。結果得了名次,可把大家高興壞了,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合不攏嘴。
我們的教室門前,栽種著幾株花,有半人高。孩子們唧唧喳喳告訴我,它們名叫大紅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世上有這么一種花。不過孩子們說了,我就相信了。看著孩子們烏黑的眼睛,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聽著他們的小嘴巴里急急地熱切地把大紅花的名字說出來,像是在說著自己親密的小伙伴,我就十分開心。
一天美術課上,我讓孩子們畫大紅花。可是我的話音剛落,他們就哈哈大笑。我驚奇不已:“怎么啦?大紅花不能畫嗎?”他們又是一陣放肆的笑。笑聲里,一個孩子清脆地說:“大紅花,有啥好畫的!”“就是!就是!”孩子們異口同聲回應道。我呵呵笑著,問他們:“咱們班誰畫大紅花畫得最好啊?”他們不說話,但是都把目光放在一個女孩身上。女孩臉蛋兒紅撲撲的,宛如一朵盛開的大紅花。她把腦袋傾下去,越傾越低,幾乎要埋到課桌下面去了。我鼓動大家再三再四的請她上臺來畫。最后,她遲遲疑疑的走上講臺,笑嘻嘻的,在黑板上畫起來。她畫得十分用心。她用艷紅的粉筆畫花朵;她用翠綠的粉筆畫葉子;她用棕色的粉筆畫花枝。畫完,嘴巴一抿,紅了臉,站在了一旁。孩子們一蛙聲地叫好,她的臉越紅了。
她長得秀秀氣氣的,個子高高的。聽孩子們說,她13歲了,比班里大部分同學大了兩三歲。據說她連續兩年留級。因為她父親早逝,下面還有弟弟妹妹,母親還多病。每天回到家里,她做飯、洗衣、喂豬、拔草、照料弟妹,根本沒有時間溫習功課。
但在我們四年級二班,她的繪畫是出了名的。教室后面的板報上,那些花啊草啊,小鳥啊白云啊,全是她畫的。同學們都很自豪,都很喜歡她,七嘴八舌地跟我說:“我們班有一個畫家!”
所以臨到同學們讓她畫畫的時候,是她最開心的時候了。她會笑嘻嘻的,在紙上描啊涂啊畫上一氣,有時候是只兔子,有時候是個仙女,有時候是朵蘑菇……畫完了,她歪著腦袋端詳半天,大眼睛忽眨忽眨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嘆一聲:“畫得不好!”交給主人。大家便齊齊圍上來,指指點點的,喝彩聲不斷。
有一天,她向我請假,說不上學了。我對她說,這假我可準不了。究竟咋回事呢?我抽了個時間,專程到村里,問詢著眾人找到了她家。她媽確實病病歪歪的,但是這個當媽的說得更多的是諸如“女娃子家念下書沒用,遲早是要嫁人的,不如回家做家務實在”等等話。我再三說,時代不同了,男娃女娃一個樣,都應珍惜學習機會,盡量多掌握文化知識。不過很明顯,我的話效果不大。盡管女孩仍然到校,可她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我離開Z校不久,聽說她最終還是休學了,并且很快就出嫁——丈夫是一個近30歲的瘸腿木匠!得到消息我吃了一驚,暗想:這個秀氣的女孩,她理解婚姻是怎么回事么?
到這年的8月中旬,丁老師病好回校,于是我便需要離開。我想我應該跟孩子們打個招呼,但是,我心里亂成了一團麻。當我上完最后一節課,硬著頭皮說了要走的事后,教室里炸鍋了:
“老師不要走!”
“不許你走!”
“老師,不走好嗎?”……
幾位女生,干脆號啕大哭起來。
我盡量保持鎮定,安慰他們,鼓勵他們。
這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收拾東西,幾個女生探頭探腦地在門口張望。我問她們有什么事,她們說沒事。又過一會兒,其中一個進了屋,顯然是做了她們的代表。她說,老師要走了,我們想送老師點小禮物,請老師收下。說完,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前來,手里是一疊寫字本。我忙說不用,你們自己做作業用吧。她往床上一放,轉身跑出去了。
我拿著這疊寫字本來到教室,遞給那位“代表”,說:大家的心意,老師心領了,老師謝謝大家!
孩子們撲閃著明眸,有的張張嘴,想說什么話,可是沒有出聲。
到打鋪蓋卷兒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氈子與褥子之間鼓鼓囊囊的,掏出來一看,正是那些寫字本。我只顧了離校前的亂忙了,究竟是什么時候,她們趁我不注意塞進去的,我一點不清楚。那么,孩子們這份心,我就鄭重地收下吧。
到離校時,因為需要經過四二班教室,我故意選擇了上課的時間。經過教室的時候,我盡量若無其事。我努力不扭頭看。我到底忍不住——我回頭了——我愣住了——
孩子們一個個站在窗戶前,扒在門旁,你扶著他的肩,她拉著你的手,眼里流著淚,靜悄悄的……
我不能再看,不能停留,拔步疾走;但是不得不看,不得不回頭。他們的眼淚,還在默默地流……幾個女生一邊哭,一邊努力笑著,向我招著手……
2011.6.30-7.1
之三:那些美麗的日子
一、“大家全到了嗎?”
再一次走進校園當老師,是1982年9月初。C村學校有一位老師要去省里進修半年,經過有關手續,我便來到C校,擔任了五乙班的班主任,并代語文、政治、歷史等課。
前兩個月在Z校習慣了一個班42個人,乍一走進五乙班,我愣了一下,不由得問:“大家全到了嗎?”
一個男孩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說:“報告老師,五乙班男生14人,女生14人,全部已到。”
我問:“你是——”
他依然笑容滿面地答道:“報告老師,我是班長閆利業。”
好一個精干利落的小班長。注視著始終洋溢在這個男孩圓臉上的笑意,我立刻對他擁有了好感。我示意他坐下,說:“很好。來,我們先認識一下——”
我捏起一枝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孩子們輕聲念著,嘰嘰喳喳像是小鳥一樣。
這便是我們初次見面的情形。近30年過去了,還依然清晰。
二、“把大腦轟隆轟隆地開動起來——”
第一節課上完,布置了作業后,一個男孩問:“老師,日記寫不寫?”
“什么日記?”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男孩說:“原先的老師讓我們一天寫一篇日記。”
這時候有的同學說:“當然寫,這還用問!”
還有的同學說:“不用寫了吧,煩死了。”
……
我沒有馬上說話。我想聽聽更多的來自孩子們的真實聲音。
過一會兒,我發現學習委員坐在那里,很安靜,一直沒說話,就問她:“你說說看,日記用不用寫?”
她站起來答道:“寫是肯定要寫,但不能像原先那樣寫。”
“廢話,那你說該咋樣寫?”有同學質問她。
她說:“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能那樣寫,跟流水賬似的,還平淡。”
于是大家紛紛說:
“是啊,不會寫啊。”
“主要是沒啥寫的。”
“對,每天編瞎話,都愁死了……”
于是我說:“大家看這樣好不好,你們只管放開了手腳寫,我來負責教大家寫什么和怎樣寫——”
我還沒說完,就有人打斷話頭:“老師,什么叫放開了手腳寫啊?”
大家都說他:“別打斷老師說話。”
我笑笑說:“沒關系。這位同學問得好,我正準備跟大家說呢。這樣,大家先下課休息會兒,下節課我們繼續。”
有幾個孩子圍上來。我問他們原先的老師是不是這樣上課,他們搖頭:“不是的,他不允許我們自由講話。”
我再問:“你們喜歡這樣上課么?”
他們笑嘻嘻的說:“喜歡。”
接下來的一節課,我告訴孩子們,我讓大家寫的日記,其實就是一種片斷練習,重點是描寫片斷,它能夠為寫好作文打基礎,所以需要認真堅持。所謂放開了手腳寫,就是把大腦轟隆轟隆開動起來,——我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勢做著車輪子滾動起來的樣子,下面孩子們也哈哈笑著,做著車輪滾動的手勢,——我繼續說,要求大家盡量無拘無束,不受限制,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孫悟空大家都知道吧,就像孫悟空在天上翻筋斗云一樣,想往哪兒翻就往哪兒翻,不要有任何顧慮。具體到寫什么,那可就多啦。我掰著指頭給他們數——凡是你在生活中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包括聞到的夢到的,所有所有,都可以寫。陽光明媚可以寫,刮風下雨可以寫,小燕子壘窩可以寫,小螞蟻搬家也可以寫,小妹妹哭、小弟弟笑,全都可以寫……
“爸爸媽媽吵架可不可以寫?”一個男孩又打斷了我的話。
“哈哈,那肯定能寫!”馬上有人接上話茬。
“應該能吧?”
“不好吧,寫了爸爸媽媽會不高興的。”
……
大家七嘴八舌。
我點點頭:“是的,爸爸媽媽吵架當然也可以寫,但像寫其他內容一樣,需要寫得有意思,感動人。”
怎樣寫得有意思感動人呢?我告訴他們,生活中你怎樣說話,日記里就怎樣寫,這樣寫出來的文章才能親切、自然。要大膽地運用各種修辭手法,要恰當地運用成語歇后語以及諺語,使所寫內容生動具體、活潑有趣,給人留下深刻鮮明的印象。最重要的是要寫出自己的真情實感來……
最后我總結說:只要大家把大腦轟隆轟隆地——我再次做手勢,孩子們也跟著做手勢,齊聲說——開動起來——我說,很好,這樣,日記就能寫好,日記寫好了,作文也就能寫好。大家有信心么?
教室里是不約而同的一聲回答:“有!”
“好,有沒有,咱看行動。”
接下來,每天早晨,我一走進教室,就在黑板左上角寫兩個詞語,有時是四個字的成語或者疊詞,有時是兩個字或者三個字五個字甚至字數更多的習慣性用語。我要求他們在當天的日記里,不僅要運用比喻句和擬人句,還要用上這兩個詞語。當然,所用詞語越多越好。但是不能堆砌,要注意恰當。再好的詞語,也得用對時候,用對地方。我舉例說,比如一條十分漂亮的圍巾,你大夏天圍在脖子上,是啥效果?
他們哈哈大笑。
從我自己的寫作經驗看,擁有很好的口頭作文能力很重要。為了更好地培養他們的口頭表達能力,我決定每個周一下午專門利用一節課,作為故事會,動員人人講故事。當我宣布這一決定的時候,教室里沸騰了。下面一張張笑臉都仰起來,活潑潑的眼睛都發亮地轉動著。有的快活地沖我嚷,有的互相逗笑,一個男生在下面偷偷地敲起桌子來……
三、“字典是個好老師——”
孩子們寫日記的興趣被我調動了起來。他們積極地寫,積極地交回來。但是,其中錯別字真是多啊。
一個男生這樣寫:
哪個星其天,我在家里哄妹妹,妹妹非要出去要,我說妹妹,你是個丑八怪,出去人家的娃娃會害怕,妹妹就苦了。媽媽說是被我氣苦的。
我一邊看一邊笑,學生們納悶地看著我。我就把這段話寫在黑板上,讓孩子們看。他們看了也笑。我問他們笑啥,有的說有意思,有的說凈是錯別字,不會念。我請這位男生站起來念,他很流暢地念完了,同時,他臉紅了。我問他臉紅什么,他說自己寫的這段話里有錯別字。我問大家這段話最大的優點是什么?同學們說語言生動。我說何以見得?大家說“妹妹是個丑八怪”。我說對,這句話親切,生活化,挺不錯。我又問這段話里有幾個錯別字,大家說有5個。我請一個孩子上黑板改。結果只把“哪天”的“哪”改為“那”,把“出去要”的“要”改為“耍”,把兩個“苦”改為“哭”。我問還有沒有。大家說有。另一個孩子自告奮勇上來把“星其天”的“其”改為“期”。
我問:錯別字怕不怕?
孩子們說:怕。
我說,之所以大家容易在日記作文里出現錯別字,一個是不會寫,一個是粗心大意。本來會寫的字,一粗心,寫錯了。這位男生就說,我就是這樣,太粗心了,其實這段話里這幾個錯別字,我都會寫,就是寫的時候不操心。
我告訴他們,寫日記時,遇到不會寫的字,一定要勤翻字典,避免寫錯別字,不能偷懶。另外,寫完以后,至少要念上兩遍,才能發現因為粗心出現的錯別字。
有個女孩小聲說:“我不會查字典。”一旁一個男生粗門大嗓說:“蚊子哼哼呢,讓不讓人聽!”大家就笑。我也笑了,問大家,誰會查字典。好多胳臂爭先恐后舉起來。我問,誰可以教教這位女生嗎?“我可以!”“我可以!”“還有誰不會,可以請會的同學教一下,千萬不敢使懶。”
那些天,我站在講臺上,一張嘴:“字典是個——”孩子們就接口道:“好老師——”異口同聲喊完,都嘻嘻哈哈的笑。我拍拍講桌上厚厚的《現代漢語詞典》,說:“別光知道喊,要真正懂得去請教這位好老師,不敢忘了他。”
有個男孩說,老師,我沒有你那大詞典。我說字典也行。他說字典也沒有。我說讓你家長給你買一本。他說爸爸媽媽不給他買。有個女生說,不是他爸他媽不給他買,而是他把他爸他媽給他買字典的錢買冰棍兒和糖吃了。同學們聽了哈哈大笑。男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服氣地說,你們誰不愛吃糖?誰不愛吃冰棍兒?
同學們紛紛說:
“你這是強詞奪理。”
“你這是學習態度不端正。”
“是學習重要還是吃糖吃冰棍兒重要?”
“……”
一席話說得男孩把腦袋深深地扎下去,埋到課桌下面去了。
四、“看看你的‘下水作文’吧!”
在教學方面,我沒有參加過任何正規的培訓,我所擁有的,就是十年來做學生的聽課經驗和一年多來的教學經驗。可是我無師自通。無論是備課還是在課堂上,我堅決擯棄傳統的照抄教案法和填鴨式教學法,盡情發揮,自然進行,著力調動學生的主觀能動性,不要求他們死記硬背,而是讓他們在理解的基礎上靈活記憶、靈活運用。讓他們做課堂的主人。尤其是在作文教學上,我創造性地開辟了“下水作文”——即每次作文課,我自己先從不同材料、不同角度動手,寫兩到三篇示例文章,努力做到心中有數,然后在課堂上有的放矢地指導和輔導學生。我的這個創舉不僅獲得學生廣泛歡迎,讓我的作文教學如魚得水,也在聯校領導檢查教師教案工作中得到贊賞。
常有學生沖著我說:“老師,看看你的‘下水作文’吧!”我隨手遞給他們的同時,充分意識到,此舉對提高學生作文水平具有不可小覷的作用。面對孩子們喜氣洋洋的笑臉,我心里充滿了由衷的快樂。
五、長跑能手和小小觀察家
澤芳既是淘氣大王,也是我們班上長跑能手,在聯校舉行的運動會上,她屢屢獲得長跑冠軍,讓全班引以為豪。每到她跑的時候,大家跑前跑后為她加油。看她甩著兩條長腿把別人遠遠地拉在后面,全班同學開懷大笑。
一次,我帶孩子們徒步去縣城玩,途中,路西橫著一座小土山,女生們就問:“土山上有啥呀?”我還沒答話,澤芳挑逗地說:“咱們去瞧瞧!”邊說,邊下了路,往土山那兒跑,兩三個女生也尾隨而去。男生們沖著她們嚷:“有蛇!蛇!”跑在頭里的澤芳不停步,也嚷:“我們不怕!”隨后,“咯咯咯”、“哈哈哈”——一陣陣清脆爽朗的大笑陪伴她轉過山旮旯,不見了。后邊幾個女生跑著、跳著、笑著,也不見了。我邊走,邊瞧著土山: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到一聲人響。她們自然會攆上來的,我想。路過土山,往前走了幾十步,果然,伴著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踏踏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回頭,嚯,她們賽跑呢!最先跑來的便是澤芳。只見她喘著氣,“哈哈哈哈……”笑個不住。到了跟前,她笑得彎了腰,半天才炒豆子似的說:“笑死人!——沒見過那樣的山!草沒草,花沒花,樹沒樹,凈是些灰皮爛石頭!可是繞著石頭捉迷藏,倒也挺高興!咳,依我說,咱們有時間,到這土山上痛痛快快玩上它一天……”她上氣不接下氣,話沒說完,又“呵呵呵”樂起來……
征得校領導同意,我在下午活動時間,常帶他們去村西河灘玩。
樹林子里,孩子們四處散開,一會兒,這片不大的林子里響起了一串串的笑聲,朝氣蓬勃的歌子也唱了起來。一些女生利用較寬闊的地方跳起了皮筋兒,另外一些女生則繞著林子的空隙玩起了“貓逮耗子”;男生分散在林子外面接近河岸的空地上,沖鋒、投彈、吶喊,嘴里“嘎嘎嘎……”、“噠噠噠……”、“砰——砰——砰——”地響著。
一棵碗口粗的歪脖子槐樹的枝杈上,騎著一個女孩,她便是澤芳。只見她兩手握著樹枝,身子晃來晃去,看見我過來,“吃吃”地笑了。“當心摔著!”我喊。她放聲大笑:“哈——看把你嚇的!”晃得更厲害了。我脫口而出:“瘋丫頭!”她卻喜眉笑眼的,朝我扮起怪相來,嘴里還叫:“呦——”
這女孩,她平時是那么淘氣,我們集體合影時,大家都喜笑顏開,她卻是一副平平淡淡的表情。我們看著照片,都說,這哪是你呀?她也笑嘻嘻地說:“就是,這是誰啊,板著個臉蛋子!”話沒說完,就嘻開嘴巴子大笑不止。孩子們都說她,真是個活寶。
與澤芳形成明顯對比的,是麗娩。
林子外面的一條水溝旁,蹲著一個女孩子。我走過去,站在她背后。她望著溝里的水,很專注的模樣。我看看水。水無聲無息地涌過來,一直往北跑去。水里藏著什么呢?我在她旁邊蹲下去,想問什么,又怕驚動著她。我發現她雙眉微蹙,鼻尖淌汗,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忽然,她抬頭看見了我,眸子里閃著奇異的光彩:“老師,你看,水里有什么?”我仔細瞅了瞅,搖搖頭。“那個——你看,五顏六色的波光,多美啊!”我注意地看了看,果然,陽光斜射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一閃一閃的,五彩斑斕,直晃眼。幾個同學圍上來,不解地看著我。“她在那里觀察水波呢!”我說。她不滿意了,瞪我一眼。孩子們笑起來。
她就是麗娩。過了一會兒,麗娩又跑過來,問:“老師,小草的身子長呢還是根子長?”我說:“根子長。”她又問:“長多少?”我搖頭。她發亮的眼珠子一轉,扭身跑到一棵小草旁。那小草有一尺多長。麗娩向站在跟前的三、四個女生仰起臉,說:“咱們挖開看看!”于是,十來只細嫩的手揀上樹棍兒,一起動手挖。小草周圍的土松開了;小草周圍堆了一指頭高的土了。麗娩說:“注意不要弄折草根呀!”露出了根,她們小心地順著根子挖。根子左拐右拐,像一條蛇似的盤在土壤里。她們邊挖邊嘀咕:“還沒到頭,好長哦!”……最后,終于挖出來了。她們歡欣雀躍,又驚詫不已——那根子,竟有小草身子的三倍多長!
當日,麗娩把她的觀察所得——波光,小草,都記在了日記里,并且描寫得詳細生動,形象有趣。我當即給大家念了一遍,并啟發他們說:“懂了吧,由觀察到描寫——好日記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孩子們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六、抓特務
一天,數學課時間,我發現數學張老師和一些孩子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玩得挺起勁,就走過去。原來,數學老師執行的是“誰早完成練習題,誰到教室外面玩”的政策。而且不單單是學生玩,她也參與其中。他們的玩法很新穎。數學老師伸直了一根長長的玉米秸,轉著圈子掃周圍站著的一圈學生。學生們一見玉米秸掃過來,就慌忙往起一跳,躲不過去的就算輸了,乖乖地站到圈子中間,背誦數學公式和相關定義。我看著這情形,想,這倒是一個好辦法。難怪張老師代的班在聯校統考中總是名列前茅,難怪孩子們都喜歡張老師。她是充分調動起孩子們的學習興趣,融教學與娛樂于一體了。
別看張老師是教數學的,又是有兩個孩子的媽了,可她童心不減。有一次,張老師興致勃勃地跟我說,今天下午咱們帶孩子們去抓特務吧。我問她特務是誰。她說特務是女同學巧蓮,由她帶去化妝。我問什么時候,在哪里抓。她說再過20分,在學校以西,河灘以東,南北都截至村子的界限這個范圍搜索就行,給你們限時兩小時。兩小時后找不到,咱在學校外大路上集合。
我馬上在班里做了動員。大家摩拳擦掌,群情激奮。我強調說,一定不能大意,因為,特務是由張老師安排的,張老師足智多謀,詭計多端,特務究竟在哪里,我們都不知道。大家需要加心在意,在限定的范圍里,仔細搜索。然后分成三個隊,每隊9人,指定了隊長,分別行動。
我親自帶領一個隊,穿插到河灘所在的區域。孩子們一會兒做地毯式搜索,一會兒大聲喊:我們看見你啦,快出來吧。我說,你們這純粹是虛張聲勢,特務能聽你們的,乖乖跑出來讓你們抓嗎?孩子們吐吐舌頭,笑了,貓著腰繼續在河灘里搜尋。溝溝叉叉,小樹林,都不放過,甚至還探頭到樹上的枝枝杈杈去左瞧右瞧。
看看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絲毫沒有動靜,我有些急了,召集幾個腦子靈活的孩子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了各自的建議。我經過分析綜合,采納了幾個孩子放棄河灘、集中在學校周圍搜索的建議。于是讓大部隊撤回來,集中兵力在學校附近搜索。可惜,直到兩個小時的時限已到,我們也毫無所獲。我們全體在學校外大路上集合,這時候,張老師笑著走來。我難為情地低下了頭。同學們紛紛問張老師特務在哪里。只見張老師轉臉向大路正南方向的田地里喊了一嗓子:“回來吧!”地里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干活兒。一個背對著我們在地里勞作的人直起腰來,只見這人戴一頂大草帽,穿一件寬大的男人上衣,向我們走來。近了,她舉起草帽,一頭黑亮的頭發披散開來……
大家說:
“哎呀,咱們就差一點了呀!”
“女扮男裝啊!”
“哪有特務不搞破壞,還在地里勞動的呀?”
張老師說:“其實,我就是想通過這個游戲,讓大家養成勤動腦筋的習慣。有些事情,看去簡單,其實不簡單,需要你多動動腦筋。你們看,咱們的特務就在你眼跟前的地里,可你就是想不到,這是為什么呢?”
是啊,為什么呢?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七、我的“大打出手”和勞動委員的“撒手锏”
小國這孩子,長得瘦小,機靈,可是十分調皮。不僅在課堂上跟同學亂說話,還接老師的話音,還老追打女同學,逗她們哭,衣服也不整潔,臉上也成天掛著橫七豎八的黑道道。跟他說了多次了,他全然不在意,仍然亂說話,仍然惹女生哭,仍然臟七污八的,神氣地在同學們中間竄來竄去。遇到老師批評,不是伸舌頭做鬼臉,嘿嘿的笑,就是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樣”的樣子。幾個男生在他的影響下,也興風作浪,“八仙過海”,故意顯擺自己“搗亂”的“功夫”。
一忍再忍、無法忍受的情況下,我揍了小國等人。重點是小國。我讓這幾個搗蛋鬼在教室前面站成一排,我問小國為啥一而再再而三搗亂,他不說話,只是嘿嘿嘿的笑。我一巴掌把小國打翻在地。那一刻,我愣了。我聽到下面的女生驚叫出聲。小國是那么瘦小,骨碌碌地在地上亂滾,但是,他沒哭,不但沒哭,他還在笑,擠眉弄眼地笑。這更激怒了我。我怒不可遏,跟上去飛起一腳,他骨碌碌就滾出教室去了。然后我讓他站起來。他本來很臟的臉孔更顯其臟,本來很臟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就是這樣,他仍然在笑。就是這么可惡。面對這個可惡的家伙,我徹底失去了耐心。同時,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無計可施。我勒令他站到墻角去,可是他還是不能乖乖的,總要向大家做鬼臉,吐舌頭,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不再理他,開始懲治另外幾個。我一一在他們后脖頸掌摑,他們吸著冷氣縮頭縮腦,可憐巴巴的。
然后我問大家該咋辦?如何才能讓這些害群之馬不再危害整個班集體?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搖頭。
我召集班干部開會,研究商量對策。我們一致認為,只要管好小國,其他人就好說了。小國這個刺兒頭咋辦?有的干部說,不行就再狠狠地揍他。也有的說,要不找他家長,讓他爸爸管他。還有的說,實在不行,讓他到別班去吧。我搖搖頭,說,這些都不是好辦法。這時候勞動委員建生看我一眼說,要不,我來試試看?
我問他有啥辦法。他說,我先試試吧,不行再說。其他班干部也說,好,就讓建生試試吧。
接下來的幾天,小國果然收斂了好多,明顯聽話多了,衣服也整潔起來,小臉上也能保持起碼的干凈了。我想,或許他保持不了幾天,就會故態復萌。不妨再觀察幾天看。又過一些日子,他越來越表現得好了。我有些納悶,私下里找建生問:
“你究竟用了啥法子?他像是變了個人呢。”
建生有些靦腆地說:“其實也沒啥。不用說了吧。他能改好就行。”
我笑笑說:“當然,說不說隨你。不過,我還是好奇啊。”
建生也笑了,說:“真的沒啥。我只問了他兩句話,就搞定了。”
“哦?哪兩句話?”
“首先我問他,咱倆是不是好朋友?他說是。我又問他,你要是再不聽老師的話,我就不理你了,你怕不怕?他說怕。”
好嘛,他這“撒手锏”可真讓人大開眼界。孩子們之間的友誼就有這么重要,我算是領教了。我贊許地點點頭,夸了他一句:“好樣的!”
但是,我常常想起自己的“大打出手”。我想著小國骨碌碌地在地上亂滾、被我一腳踢出教室的情形,詫異不已。這是我嗎?我為什么會這樣“兇暴”地對待這個瘦小的男孩?僅僅因為他淘氣么?就算是他淘氣,我這樣對待他,應該嗎?很明顯不應該。我十分不安。我的不安與日俱增。尤其是,得知建生僅憑兩句話就搞定了小國,更襯托出我的“差勁”。這讓我深深汗顏,無地自容。
過了些日子,我終于鼓起勇氣,找小國表示歉意,說對不起。沒想到小國眼睛一瞪,說,你是為我好,我干嘛要接受你的道歉呢?我說就算是為你好,也不該那樣打你,老師打學生,總歸是不對的。小國搖搖頭,說,老師,我真心跟你說吧,你打得好,你把我打醒了。要不是你,我就失去建生這個好朋友了。看著懂事的小國,我百感交集,摸摸他的頭,說,要好好珍惜你和建生的友誼,做個好孩子。他點點頭,呲牙笑了,露出一嘴整齊潔白的牙齒。
八、一個了不起的工程
我常想,究竟是我給予孩子們更多,還是孩子們給予我更多?
有一件事,我必須跟大家實話實說。其實早該說的。一直沒說,是我沒想好應該怎么說。對二十多年前這些孩子們,我一直心懷感激之情。或者說,感恩之情。這一點也不夸張。事實確實如此。在與孩子們相處的日子里,我十分清楚地能夠看到內心里真實的自己。我能夠鮮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仿佛一塊冰,在孩子們溫情的作用下,一點一點,漸漸融化的過程。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工程。
不得不說,當時的自己精神狀態很不好。由于自身原因,加之家庭因素,與人交往的能力嚴重缺乏,我在小學和中學階段遭受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欺侮和折磨。長達8年的經歷讓我時常感覺是在夢魘里。特別是進入高中以后,變本加厲,一切以幾何級數暴漲。別的不說了,被人左右開弓打耳光是什么滋味?被人往身上臉上吐唾沫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究竟是為了什么?劈頭而來的種種厄運令我猝不及防。所以,我連兩年高中都沒有讀完,在高二第二學期就被迫卷鋪蓋回家了,對即將到來的高考說了再見,平生第一次的人生際遇就這樣付之東流。內心深處的壓抑只有自己知道。與其說是因病回家,不如說是躲避,力求尋找一個心靈的庇護之所。
往事不堪回首。重新注視這些,如同揭開傷疤,面對那鮮血淋漓的創口。昔日的屈辱分明還在。注視曾經那個脆弱到不堪一擊的自己,內心的隱痛依然。
十六、七歲,少年向青年過渡的重要階段,生活向我展示的是疾風暴雨,甚至,腥風苦雨。無數個晨昏,我踽踽獨行于校園里,捫心自問,自己做錯了什么,遭受如此待遇?我不明白,無法明白。直覺告訴自己不全是自己的錯。我想當然地認為,錯就錯在自己不會打架,不會罵人,給自己做不了主。面對那些很不友好的冷嘲熱諷、肆意侮辱,只會忍氣吞聲、默默無言。嚴重的口吃妨礙了自己與伶牙俐齒的對手打口水仗,自小養成的習慣讓自己不知道怎樣出手還擊,甚至怕敢伸手揍人、哪怕是捍衛自身。而對手卻是得寸進尺,惡性循環。于是,面對欺凌,獨身自處,沉默寡言,成為那時候我惟一的最佳武器。我無法相信任何人,無法擁有友誼,少數同學的善意也在那種凌厲無賴的侮辱之下顯得不值一提。生活是一片漆黑,一團亂麻,一切在自己眼前黯淡無光。我甚至不止一次冒出與世作別的念頭,并有所行動……
現在想來,那其中可能有男孩子生性里固有的喜歡惡作劇的因素在作怪。也并非什么人性惡作祟。各種因素歸結、碰撞使然。如今,我將臨天命之年,聯想社會現實,聯想自己的生活經驗,我覺得,強者對弱者與生俱來的強有力征服,似乎是人生一種正常的準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不能生存,只能說明你不是適者。你與人的交際往來出了問題。但斯時斯地,我并不能做這樣理性的判斷。陷入精神泥淖的自己一蹶不振,離開高中學校后,沒在家里待幾天,就躲到了父親所在的學校,默默地自我療傷。
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才萌生換個環境、休養心靈的渴望。最初在S校做義務教師、接著在Z校做代教、然后再到C校做代教,這都算是自己為心靈找個避風港的手段。掙幾個工資是一方面,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慰藉心靈。心里一團糟的自己能夠教出個什么樣來,其實是很茫然的——所幸自己沒有讓孩子們失望,沒有耽擱了孩子們。在我眼里,孩子們宛若救命的稻草,我一把抓住,舍不得放開。讓自己沒有想到的是,果然,孩子們以其純真善良,無意中改變了我、給自己以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在S校就萌發了,到了Z校又有所發展,到了C校,再次加強。是孩子們給了我濃濃春意,暖暖熱流。
那時候,我十八、九歲,孩子們十二、三歲,某種意義上說,我正是在孩子們的精神滋養里,成熟了,長大了,成人了。這是孩子們所不知道的。這是孩子們幼小的心所不曾覺察的。但是,我無比欣悅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我鮮明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明確了這一點。我不能欺騙自己。我的開心是如此真實。我自由地呼吸。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強大。困擾我多年的自卑感悄然遁去。我的十分嚴重的口吃也居然在日復一日的教學中得以矯正,到后來,人們幾乎聽不出來了。我重新擁有了自信和自尊,自立也便有了堅實的基礎。孩子們其實并不知道他們的老師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的老師需要什么樣的幫助,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給予了我如此巨大的幫助,他們完成了怎樣一個了不起的工程,他們并不知曉。對他們而言,只是自然本色地做了他們喜歡做的。他們或許以為,他們所給我的這一切十分平常,微不足道;在我,則意義重大,非比尋常。
九、墻洞里的紙、小木匠,以及小鬧鐘……
孩子們正處于活潑好動的年齡,因此他們的淘氣,我能理解。隨著日子的推移,他們的可愛一天天呈現出來,一個個仿佛小大人,讓人看了十分的欣慰。
當時,我們的教室實在是太破舊了。墻上粉刷的泥皮紛紛脫落,土坯也這兒少一點,那兒缺一角,放眼看去,墻壁上凈是窟窿。孩子們圖省事,把廢紙就近塞進去,天長日久,窟窿也被塞滿了,一進教室,能夠看到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又一片。那天臨下課我說了這事,課余時間,就看到大家在兩位衛生委員三紅和艷春的帶領下,一起動手去掏,一邊掏,一邊說,哇,這么多啊。結果他們掏了滿滿三大簸箕廢紙,倒在了校外的垃圾堆上。勞動委員建生又伙同幾個男生帶來鐵鍬、抹子,和了點泥,找了些碎磚爛瓦,把那窟窿填起來抹平。
教室里一些課桌板凳腿子松了,常常在孩子們搬動的時候就會倒了,砸了腳的事情也會發生。還是建生,帶來斧子,找了一些小木頭,做成楔子,丁丁當當把那些桌凳一一修好。看那熟練的樣子,儼然一個小木匠。
有那么幾天,我夜里加班加點備課,擬練習題,睡得晚,常常早晨起不來,誤了跑操。一個男孩把自己家一只小鬧鐘拿來……此事連同以上掏廢紙抹墻洞修桌凳,我作為當月學生好人好事向學校做了匯報,在周總結大會上,當著全校師生,校領導鄭重其事表揚了我們班。孩子們聽了,十分驚喜,會后紛紛跟我說:“老師,我們還能做得更好!”
我點點頭,說:“老師相信你們!”
一天一天,孩子們與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往往放學了,他們也舍不得回家,圍坐在我宿舍里,寫作業,問問題,聊天,放開膽子玩兒,不亦樂乎。
快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照樣聚在我宿舍,興致勃勃地說著年的種種有趣故事。喬裝過特務的巧蓮在那兒吹開了泡泡糖。她那樣子真可笑:把糖的一端噙在嘴里,鼓起腮幫子,使著吃奶的勁兒吹,吹呵吹,想吹出泡泡來,兩只手還揮舞著……那個淘氣丫頭澤芳,竟然趁我出屋的當兒,躲在門口放起了鞭炮,結結實實嚇了我一跳,她卻嘻嘻的笑,手舞足蹈著,——天知道她從哪兒弄來的鞭炮!
學期終了考試,我們班全聯校年級排名語文第一、數學第一、歷史第一。那些天,孩子們紅潤潤的臉龐上透著喜氣,一個個小嘴巴唧唧呱呱的,說個沒完……
半年的時間,倏忽而去。陪著我度過這些美麗日子的孩子們,都是那么鮮明而動感,叫人難以忘懷。他們各自的性格,已經在我心里定格。
十、那些紅皮的綠皮的日記本
1983年,春節過后一個月,去省里進修的老師回來了。這便意味著,我需要再次跟孩子們告別。
這種告別真的是令人不安的。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跟孩子們說,老師要走了……我再次從孩子們眼睛里看到了那種迷茫與不舍,還有無奈。但是我沒辦法。走的時候,我采取了悄悄的離去。
回到家里的那個禮拜天,他們來了。他們竟然利用周末相跟著步行來到了我家。C村離我們村,不是很遠,但是,我還是被孩子們這種純真的情感打動了。我們坐在大門洞里,暢談了一番,然后我讓他們早點回家去。他們給我放下十幾本紅色和綠色封皮的塑料日記本。那是他們贈送給他們的老師的。日記本的扉頁,用他們最工整的筆跡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著這些嶄新的日記本,我想起了半年前那一疊寫字本。他們轉身走去的時候,一步幾回頭。接下來的幾個周末,他們仍然還要結伴來看我,有時候三五個,有時候六七個。來了,小坐一會兒,聊會兒天,然后回去。我以日記形式,重點運用描寫,在幾個紅皮的綠皮的日記本上輪換著寫上一些片斷。就在這種時斷時續的見面里,我把這些日記本再遞給他們,由他們拿回去讓大家傳閱。回到我手里的,我繼續寫上新的片斷。并告訴他們,也可以把自己寫的片斷練習拿給我看。一年以后,我把這十幾本日記本都寫滿了。我常常拿起它們來看。看著那里面的一個個片斷,我心里頭十分踏實。看著那些紅皮的綠皮的封面,那扉頁上的一個個名字,我就好像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的他們本人。他們的一顰一笑,他們獨有的氣息,令我心馳神往。我不厭其煩地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們注視,生活里充滿了溫馨。
這樣,那時候,那個1983年的一段日子里,我們雖然一周甚至更長時間才能見上一面,但是因為這些紅皮的綠皮的日記本,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
2011.7.16-7.21
結語:
1983年夏,我回到自己村里學校任代課教師,先后擔任一個初一班、一個四年級的語文課老師以及班主任。將近一年的時間,孩子們給予我很多,讓我一生難忘。1984年4月,我結束了將近兩年的代教生涯,到縣里的一家知名企業做了正式工。以后的20多年,我之所以先村里,再縣里,后市里,利用業余時間,舉辦青少年寫作培訓班20余期(次),參加培訓的中、小學生近600人次,生計所迫是一個原因,心里揮之不去的那份與孩子們的不舍情結,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現在,我陸續寫下以上的文字,除了再一次重溫昔日的那些點滴,與記憶里的一個個孩子作親切的注視,同時也是一個盤點——對自己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鄭重盤點。我相信,這是一份難得的記憶。擁有了這份記憶,我的生命之旅會更加清新,更加豐盈。
2011.7.20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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