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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遠逝的山寨散文
彭家山位于篁碧正南,距篁碧畬族鄉所在地四里。是個有著四五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彭家山雖然姓彭,但是,這里卻沒有一戶姓彭的人家,想來,是最先到彭家山定居的彭氏人家,很早前就絕跡了,或是因發達了而舉家外徙,也或是后來人丁調零,終于未能依理想豐旺門庭,最后盡是斷了香火。當然,歷史常是假說的,如這,也只是我憑空的臆想,也或,彭家山始終就未與彭姓有過任何關聯罷。
妻是個地道的彭家山人,因此,我便與彭家山有了一段緣份。我總覺得,彭家山的美是顯有缺陷的。雖然,這兒有片壯碩的古胡杉群,蒼勁、雄渾、青翠,而且,濃蔭健株為那些人家遮掩過幾百年荼日,卸卻了幾百年疾風,如同彭家山人的忠仆恪守著忠誠。確實不可謂不美。我卻以為,這美,少了一分活躍,多了一分蒼涼,胡杉們的虔誠竟未得主人們的倚重,數百年來只是年年更趨于老態,而未如彭家山人丁一樣得以綿延。
村居布局似也蠻美,纏綿二三里,有如蛟龍一樣蜿蜒,那如龍足龍鰭一樣的桃樹、斑竹、松柏,如被龍所乘之云的田稼,如龍涎一般的澗流,這些亦很易勾得賞者的沉浸,然而,我依然覺得這龍似有些僵滯,終究少了些活力。這龍就似被三太子剛抽了龍筋時的那副沮喪。我竊想,或正是這分沮喪,才使得后來彭家山人舉村遷徙吧!反正,除此之外,我委實找不到其它的由頭。然而,雖有缺陷,在這個浮躁的塵世,這兒的寧靜與空靈,到底還是能給人們一些欣喜的。
我很留戀早先的彭家山,自然不完全因為這些有些缺陷的美景。彭家山,賴附我心不舍的是一種融融的風情,謙讓、和睦、和山里農家不慍不火的秉性。我不知道是我的自私,還是自已果然睿智,我固執的以為,彭家山人往山下遷是錯誤的選擇。是的,他們的家是遷走了,但是,他們的水田,他們的山林,卻未能與家一塊也流入更大一點點的山村,而且,遷不走的還有他們的根_____山里農民的和洽與諧調。
妻的娘家,就在那排古胡杉群的庇護中心。那是個大宅院,院里,一溜純杉木結構的瓦房里,住著八戶人家,房子很大,連同閑屋,共有二十榀。院子碩大,倘兩邊各豎一藍球架,儼然就一完整的球場。靠院墻的墻腳,則種著梔子、月季、甜梨、香桃和蜜桔。這派景象,怎不讓人陶醉?不錯,城里眼下是注重綠色了,可是,那兒的姹紫嫣紅有這來得自然嗎?那兒的空氣有這來得甜潤嗎?在這,不用因恐懼嘈雜和塵煙,賴在被窩里遲遲不肯起床,只想逐著朝陽早起,推開虛掩的院門迎撲面的和煦,看著山下云靄籠罩的村莊,然后恣意享受著一天的充沛。這種盡興,這種快暢,豈是熙攘的城鎮可以擁有的!在我幾十年對人情世故的記憶里,很少遇見過沒有爭執口角的鄰舍,惟彭家山這院張姓是個例外。院里的八戶人,除妻家外,悉數姓張,均為同一位曾祖的子嗣。妻說,她的這些叔伯嬸嫂一干家人,從未有過什么齟齬,甚至連她們這戶唯一的外姓,亦不曾遭過任何排斥。這一說法在我們訂婚后立即就被證實了。事實上,與這另外的七戶關系,除了和我岳父同母異父的叔,另幾戶其實與妻沒有血緣,但是,即便如此,我岳父仍是讓我認了他們的親。我很清晰,岳父是割舍不下這段數十年來結下的親情,在他心目中,這段親情可能比許多血脈親緣來的更真摯、更實在。我自然也感受到了這份比血緣并不清淡的親情。認親后,好多年的端午中秋和春節,我都必定會上彭家山送節,禮物很菲薄,無非每家價值二三十塊錢的糖酒糕點。然而,禮物雖薄,我在彭家山所受的禮遇絕卻一點不比其他人低。豐盛的酒菜款待自不消說,冬時炭盆夏時扇也不消說,在這,我全無半點隔閡,就如同在岳父家一般。那些笑容,真誠里不帶丁點世故;那些言語,隨心的沒有半點做作。他們從心底把我當著了自已的姑爺——同親侄女婿沒絲毫兩樣的姑爺。
這些還不足以說明什么,我記得,在彭家山的那些年里,更讓我感動不已的是院里人相互間的那種信任與扶持,在這個大院,沒誰需要為自家的運動家什落在門外而當心消失;在這家大院,誰家有了難事誰家來了客人不需顧忌少了幫手;在這家大院,甚至不需要因為健忘而不記得錢柜鑰匙放哪而急著找尋;在這,根本就是一家,鄰里總會在最需要的時候閃現出他們的身影!岳父說,張家朝門里的和睦與門口這塊古胡杉群是極有關系的,他說,這些胡杉是他們的風水保障,因為這,張家朝門里會永葆和諧。
我不信風水,但我信岳父的這一說法,因為,朝門口的這些胡杉果然如同院里的人家,緊依緊靠,衣袂相連,但是,它們的枝丫相互只有纏綿,全無抵觸、碰撞。這,不恰恰是最美滿的和諧嗎?風水未必,但有精神的風水標志物卻的確能起到潛移默化作用。
我還常常癡迷彭家山夏夜里的蛙鬧,屋后脆亮的雀鳴,屋角偶爾踱出的一匹大膽麋麂,還有屋前菜園的一眼翠碧…這些山寨里才能獨享上天厚賜,時常撩得我如醉如癡。遠離塵囂的緣故,大自然慷慨地饋贈了彭家山太多尤物,加之山里人固有的勤勞,所以,彭家山人壓根不需為盤碗里的填充犯愁,除了用摩托馱回些煙酒鹽醬,其它的東西在家門的前后左右便能尋了補充,而且,那菜蔬,未曾經了任何污染,帶著大山的翠綠和日光的異香,便只是聞,也能讓人胃口大開。可惜,彭家山人卻舍了這些,他們將半輩子的汗水,換來了山下一隅策拙的鋼筋水泥建筑。菜園沒有了,豬圈沒有了,連早日鄰里間那種唇齒相依的親密,也潦倒成腦邊際一灘晦澀的記憶。更新的,只是多了比往素更早更晚的勞作,陡添了上山下田多出來的幾里山徑。
我并不排斥現代,然而,我卻無法為彭家山人從一村遷往另一村找一個合理的藉由。當然,鄰里的那種和洽,會可能在異地重新建起,當然,子女的就學會因離校近了些而多了點便利。可是,隨著山下這個村莊日漸擁擠,彭家山人的另一些東西卻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了。如今的彭家山,除了一戶實在沒有經濟能力的鰥夫沒法移遷,不得不死守在彭家山的中段老屋里。其他房子,卻成了真正的空殼,房子雖然仍是簇新,可是,卻沒了人氣,一隴滿帶野香的房舍,終于廢頹成猶如山腰那座將傾的涼亭,一座秀美的村寨,日漸模糊,慢慢遠去。彭家山是否姓彭,我無法探究,而今,我更不想去探究了,即算,今天的人還會對彭家山這個地方有所留戀,甚至還會有彭家山人間或回家燃一縷炊煙,但是,久些后,再久些,這座村寨也終成了一段需要假說的歷史。那么,還有何必要去認真追溯呢?就如同彭家山的彭字,充其量只能是一個歷史的符號!
我以為,這是一種悲哀。卻不知道,在彭家山人心中,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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