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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白花散文

時間:2024-10-05 17:06:12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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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白花散文

  劉慶邦,1951年出生,河南沈丘人。1967年畢業(yè)于河南沈丘第四中學(xué)。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河南新密煤礦工人、礦務(wù)局宣傳部干事,《中國煤炭報》編輯、記者、副刊部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陽光》雜志主編。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現(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駐會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高高的河堤》、《落英》,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不定嫁給誰》等。

遍地白花散文

  收秋之后,村里來了一個女畫家。不知女畫家是從哪里來的,她一來就找了一家房東住下了。地里沒了莊稼,村里沒了葫蘆架,樹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著箱子而來的女畫家不會有什么可收獲的。這讓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認為女畫家來晚了,錯過了好時候。女畫家要么春天來,要么夏天來,最好是收秋之前來。這會兒場光地凈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么可畫的呢?人們估計,女畫家住不了兩天就得走。

  好幾天過去了,女畫家沒有走。她每天這兒轉(zhuǎn)轉(zhuǎn),那兒瞅瞅,瞅準一個地方,就打開挺大的畫夾子畫起來。女畫家畫了什么,村里人當成彩物,很快就傳開了。女畫家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樹,畫了街口一座廢棄的碾盤,又畫了一輛風刮日曬快要散架的太平車,等等。這些東西都是有主兒的,女畫家每畫到誰家的東西,這家的人一開始稍稍有點緊張,不知外面來的女人用長尺一樣的目光量來量去,究竟要把他們家的東西怎么樣。女畫家作畫時,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著,女畫家畫一筆,他們看一筆。待女畫家把畫作完了,他們把東西和畫對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畫家并不是原封不動把東西搬到畫紙上,他們家的東西還存在著,一點兒都不少。這樣他們才放心了,并漸漸露出了微笑。

  村里人難免對女畫家的畫作出一些評價,他們評價什么畫,只能拿所畫的對象作參照物,進行比較。比如張家的門樓子,據(jù)說修建的年代已經(jīng)很久遠了,門樓子高大而堅固,下面還有長長的過道。門樓子上面的瓦是烏黑的,有的瓦片上起著梅花一樣的斑點。瓦縫之間長著一株株發(fā)灰的瓦楞草。樓脊子兩端高聳的蹲獸,被風雨剝蝕得少鼻子沒毛,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只有大門兩側(cè)的磚雕還算清晰。這一切女畫家都畫到了,但有人說畫得很像,有人說畫得不像;有人說把門樓子畫高了,有人說畫低了。還有人特別指出,瓦當上是有篆字的,女畫家沒有畫出來,顯見得是忽略了。

  女畫家不在乎人們的任何評價,該怎樣畫還怎樣畫。

  太平車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漢。老漢苦掙苦攢,一輩子都巴望有一輛太平車。太平車還沒掙到,一切都歸公了,自家不興有車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戶,各家可以買私車時,車都變成了膠皮轱轆,四平八穩(wěn)的木制太平車用不著了。盡管如此,隊里分東西那會兒,老漢還是把一輛太平車要下了。太平車就在老漢家的屋山頭放著,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場。有人勸老漢把太平車砸了賣釘,拆掉當柴,老漢只是舍不得。老漢正不知怎樣處置這輛太平車,女畫家把太平車相中了,畫下來了。老漢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在女畫家后面站成木樁,看人家作畫。老漢只往畫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終結(jié)果似的,到一旁蹲著去了。老漢認定女畫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到天邊,還是大地方的人識貨啊!倘畫家是個男的,老漢定要把畫家請到家里,喝上兩盅。畫家是個女的,老漢只能用手巾包上幾枚新鮮雞蛋,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夸老漢的雞蛋好,要付給老漢錢。老漢當然不會收錢,老漢說他的雞蛋不值錢,女畫家的畫是千金難買。

  老漢的說法使全村人都對女畫家高看起來,回到各家的院子里,他們轉(zhuǎn)著圈兒東看西看,把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樹身上的一塊疤拉眼,墻上掛著的紅辣椒串子,甚至連頭頂?shù)奶炜胀V囊粔K云,都看到了。這些他們過去看似平常的東西,說不定經(jīng)女畫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jīng)女畫家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女畫家取過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樣,神情有些驕傲。還沒有被女畫家畫過東西的人家,也希望著女畫家能到他們家里畫一回。

  小扣子是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們家作畫的一個。

  自從女畫家來到這個村,小扣子天天跟著女畫家轉(zhuǎn)悠。女畫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女畫家看什么,他也看什么。女畫家停下來作畫,他就悄悄地湊過去,從第一筆看起,一直看到女畫家把一幅畫作完。可以說女畫家到這個村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視下完成的。誰要是問女畫家哪天在哪里畫了什么畫,只要問小扣子就行了。不過沒人問小扣子。就是有人問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來,就滿村子追尋女畫家去了。女畫家是個勤快人,不睡懶覺,每天一早就開始作畫。所以小扣子也不再睡懶覺。小扣子家有一只黃狗,黃狗本來正和幾只鵝在一塊兒呆著,見小扣子出門,它不和鵝們打一聲招呼,馬上隨小扣子顛兒了。黃狗是小扣子的忠實伙伴,它跟小扣子總是跟得很緊。太陽還沒出來,空氣里有一層薄薄的霜意。公雞在叫,雀子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飯的風箱也在叫。村街上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這種煙火味是很香的,但你說不清是哪一種香。有人家燒麥秸,有人家燒豆葉,有人家燒芝麻稈,有人家燒蘋果枝子,有人家或許燒的是甜瓜秧,等。每樣柴火散發(fā)一種香,各種香匯集到村街上,就形成了這種混合型的醇厚綿長的人間煙火味。村里人原來并不覺得煙火味怎么香,而女畫家一進村就聞出來了,她說,哎呀,真香!女畫家這么一說,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村里一共三條街,小扣子和黃狗在煙火味兒里穿行,三條街都走遍了,沒看見女畫家在哪里。小扣子有些撓頭,女畫家會到哪里去呢?他看黃狗,黃狗也是一臉的茫然。再看黃狗,黃狗就抱歉似地把頭垂下去了。他想,女畫家會不會到村外去畫畫呢?于是小扣子和黃狗到村子外頭找女畫家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打麥場,又走過一個菜園,然后登上高高的河堤,小扣子把手遮在眼上,往四下里打量。黃狗也把頭昂成高瞻遠矚的樣子,鼻子興奮地直嗅。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陽光似乎還沒化開,照在哪里都顯得很稠,讓小扣子想起女畫家顏料盒里柿黃顏色。麥苗剛長出來,等于在大面積的黃土地上打下一道道淺綠色的格線,格子都空著,還沒寫什么東西。一只黑老雕在空中飛來飛去,把一群在打麥場覓食的母雞嚇得抱著頭跑回村里去了。小扣子沒看到女畫家。他突然想到,難道女畫家走了嗎?想到這里,他有些急,飛奔著沖下河堤,向女畫家所在的房東家跑去。黃狗大概以為小主人發(fā)現(xiàn)了兔子之類,不敢怠慢,遂殺下身子躥到小主人前面,一氣超出好遠。黃狗這樣于似乎是作出一個姿態(tài),讓小主人知道它的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前面沒什么兔子可追,它就停下來等著小主人。小扣子連急帶跑,身上頭上都出了汗。

  那家房東的一個閨女前不久剛出嫁了,家里正好空著一間房子,女畫家就住在那間房子里。聽說事先講好是租住,女畫家臨走時是要按天數(shù)交房租的。可女畫家住了幾天之后,房東就把女畫家當閨女看了,不許女畫家再提交房租的話。是呀,閨女住娘家,哪有收房租的道理!

  別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來。這時候小扣子不說話不行了,小扣子說:種。既然只有小扣子能回答這個問題,女畫家就只看著小扣子。女畫家的眼可真亮啊,恐怕比太陽還亮,小扣子只看了女畫家一眼就不敢看了。女畫家還很年輕,除了眼睛很亮,她的頭發(fā)也很亮,牙也很亮,嘴唇也很亮,照得小扣子不敢抬頭。可是女畫家對小扣子說:來,抬起頭來看著我,我看你小子很知道害羞啊!

  小扣子在肚子里鼓了鼓勇氣,把頭抬起來了。只有女孩子才害羞,他是個男孩子,不能害羞。可是不行,他剛把頭抬起來,眼皮又低下去了。這時虧得他家的黃狗過來了,黃狗過來靠在他腿上,并撒嬌似地往他腿上蹭,才使他有了點依靠。他蹲下身子,抱住了狗的脖子,一只手為黃狗順毛。他發(fā)現(xiàn),黃狗的眼睛虛著,好像也不敢看女畫家。

  女畫家的問題還很多,他問小扣子,蕎麥是不是紅稈兒?綠葉?白花?蕎麥花開起來是不是像下雪一樣?女畫家問什么,小扣子都說是。有一個問題小扣子吃不準,蕎麥是什么時候種?女畫家提了這個問題,他就得回答,不能讓女畫家失望。他先說春天種,又說不對,夏天種。他這樣一會兒春天一會兒夏天的,別的孩子都笑了。那些孩子更是說不清蕎麥是什么時候種,但小扣子說得不準確,人家就有權(quán)力發(fā)笑。女畫家看出了小扣子的窘迫,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不管什么時候種,只要種就行。

  女畫家的畫箱也很別致,她把畫筆和顏料從箱子里取出來,折巴折巴,畫箱就變成了一只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畫畫。畫完了畫,她把凳子折巴折巴,凳子又變回箱子模樣。小扣子覺得女畫家的箱子像是傳說中的寶物,他有個渴望,很想替女畫家把畫箱背一背。女畫家像是看透了小扣子的心思,她說:誰替我背著畫箱子,我給誰一塊糖吃。

  聽女畫家這么一說,孩子們一下子都搶過去了,抓住畫箱子的背帶,你爭我奪,互不相讓。看來想背畫箱子的不止小扣子一個。

  女畫家說,不要爭,不要爭,我來看看讓誰背。在決定讓誰背之前,她把糖掏出來了,分給每人一塊。當女畫家分給小扣子糖時,小扣子說他不要糖。小扣子的意思是,他不是為了糖才背畫箱的,他的意思跟別人的意思不一樣。女畫家把每個孩子都看了一遍,總算把目光落在小扣子身上了,說:我看你這小子挺有意思的,好吧,箱子由你來背。不過,糖還是要吃的。她拉過小扣子的手,一拍,把糖拍進小扣子的手里去了。小扣子一握,感到手里的糖不是一塊,是兩塊,他的心口騰騰地跳起來。為了防止別的孩子看出女畫家多給了他一塊糖,他的手把兩塊糖緊緊攥著,一點兒也不敢松開。他仿佛覺得,兩塊糖在手心里也在騰騰地跳動。小扣子把畫箱的背帶斜挎在肩上,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小扣子聽見女畫家在后面問他的那些小伙伴:糖甜嗎?小伙伴們答:甜!

  當晚,小扣子讓母親去給女畫家送雞蛋。母親問:你這孩子,難道要拜人家當老師,跟人家學(xué)畫畫嗎?

  小扣子說,女畫家把我們家的黃狗畫在畫上了。

  母親一聽,就在院子里找狗。狗在墻根臥著,見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邊去了。母親說:我說狗怎么蔫蔫的,原來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扣子不同意母親的說法,說女畫家沒抽黃狗的魂。

  母親說:你不懂,狗靠魂活著,不抽狗的魂,她的畫就畫不活。人家說了,不管畫啥東西,都得先抽魂。

  小扣子有些驚奇,問:魂是啥東西?

  母親想了想,說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紅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見,魂看不見。

  小扣子問:那,茅草穗子有魂嗎?

  母親說:有呀!

  小扣子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問:那,月亮有魂嗎?

  母親說: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還多呢,你看這地上,都是月亮撒下的魂。

  小扣子想起女畫家問的他們這里種不種蕎麥的話,想必蕎麥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蕎麥花開滿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親見小扣子沉默下來,以為小扣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扣子不用擔心,人流點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黃狗抽走點魂也不怕,抽去的是舊魂,補上的是新魂,補充了新魂的黃狗會比以前還精神百倍。于是母親包上一些雞蛋,帶上小扣子和黃狗,給女畫家送去了。

  女畫家坐在房東家院子的月亮地里,正跟房東一家人說閑話,好像說到的話題又是蕎麥花。人一來,話題就暫時打住了。女畫家不知道小扣子的母親為何給她送雞蛋。母親把小扣子推到前面,說:你把我們家的狗畫到畫上去了,我兒子讓我來感謝你。女畫家笑了,說畫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給人家錢,還要白吃人家的雞蛋,這樣的便宜事上哪兒找去?女畫家把雞蛋收下,還有笑話,她說,這些雞蛋她先不吃,一個一個畫在畫上,這樣小扣子家的人還會給她送雞蛋,送到后來,她就不畫畫了,成販雞蛋的了。

  女畫家的笑話把院子里的人都說笑了。

  月光正好,母親和小扣子沒有馬上回家,聽到女畫家接著剛才中斷的話題,又說到了蕎麥花。女畫家說,她小時候,跟著下放的父母在農(nóng)村住了一段時間,好像看見過蕎麥花。蕎麥地在村子西邊,一大塊地種的都是蕎麥。在她印象里,蕎麥花不是零零星星開的,似乎一夜之間全都開了。她早上起來,覺得西邊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邊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來是蕎麥花開了。蕎麥花開遍地白,把半邊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著了迷一樣,天天去看蕎麥花,吃飯時父母都找不著她。蕎麥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經(jīng)不住蕎麥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陣勢,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沒有看到蕎麥花之前,她喜歡看那些一朵兩朵的花,老是為那些孤獨的花所感動。看到了大面積白茫茫的蕎麥花,她才打開了眼界,才感到更讓人激動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來的看不見花朵的花朵。她當時很想放聲歌唱,或者對著遍地白花大聲喊叫。可惜她那時不會唱什么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鉆進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記得蕎麥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別多,嚶嚶嗡嗡的,像是在花層上又起了一層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蕎麥花的花地里,連蜜蜂和蝴蝶似乎都變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銀蝶子。她晚間也去看過蕎麥花。晚間很黑,沒有月亮。不過,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滿地的白花老遠就看見了。她看著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地里。說到這里,女畫家輕輕地笑了。她說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也許她說的是自己做的夢,相似的夢做多了,就跟真的蕎麥花弄混了。反正那樣的蕎麥花如今是很難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如霜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小扣子和母親把女畫家的話都記住了。

  來年,在小扣子的一再要求下,母親種了一塊蕎麥。小扣子看見,蕎麥發(fā)芽了,蕎麥長葉了,蕎麥抽莖了,蕎麥結(jié)花骨朵了……蕎麥終于開花了!蕎麥花開得跟女畫家的回憶一樣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動得都快要哭了。

  從蕎麥開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時地向遠方張望。母親知道小扣子盼望什么,她幫著小扣子向遠方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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