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600字
張曉風(1941年- ),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紅手帕》、《春之懷古》等。
初雪
詩詩,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發的處所,我知道,你便是從那里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痛苦和歡欣都如此尖銳,我驚奇在它們之間區別竟是這樣的少。每當我為你受苦的時候,總覺得那十字架是那樣輕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帶給了園。
在全人類里,我有權利成為第一個愛你的人。他們必須看見你,了解你,認識你而后決定愛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夢里翱翔,具體而又真實。我愛你沒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實上沒有人能忍得住對孩子的愛情。
你來的時候,我開始成為一個愛思想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深思過生命的意義,這樣敬重過生命的價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莊嚴感動了。
因著你,我愛了全人類,甚至那些金黃色的雛雞,甚至那些走起路來搖擺不定的小樹,它們全都讓我愛得心疼。
我無可避免的想到戰爭,想到人類最不可抵御的一種悲劇。我們這一代人像菌類植物一般,生活在戰爭的陰影里,我們的童年便在擁塞的火車上和顛簸的海船里度過。而你,我能給你怎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既不能回到詩一般的十九世紀,也不能隱向神話般的阿爾卑斯山,我們注定生活在這苦難的年代、以及苦難的中國。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對你抱歉,人類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慘的命運里。而令,在這充滿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們有什么給新生的嬰兒?不是金鎖片,不是香擯酒,而是每人平均相當一百萬噸TNT的核子威力。孩子,當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是否看得見那些殘忍的武器正懸在你小小的搖籃上?以及你父母親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許是錯了。天知道我們為你安排了一段怎樣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們仍然要你來,我們愿意你和我們一起學習愛人類,并且和人類一起受苦。不久,你將學會為這一切的悲劇而流淚——而我們的世代多么需要這樣的淚水和祈禱。
詩詩,我的孩子,有了你我開始變得堅韌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對著冰冷的死亡而無懼于它的毒鉤,我正視著生產的苦難而仍覺做然。為你,孩子,我會去勝過它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過生命,你教會我這樣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貴的情操,我為你而獻上感謝。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約》上的.那句話:“你們雖然沒有郵過他,卻是愛他。”我立刻明白愛是一種怎樣獨立的感情。當油加利的梢頭掠過更多的北風,當高山的峰巔開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瑩白,你便會來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還沒有開始在這個世界揮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還沒有照耀這個城市之先,你已擁有我們完整的愛情,我們會教導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愛。詩詩,我們答應你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
寫到這里,我又模糊地憶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們總是伏在火車的小窗上,火車繞著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樣延續著,我仍記得那滿山滿谷的野杜鵑!滿山滿谷又凄涼又美麗的憂愁!
我們是太早懂得憂愁的一代。
而詩詩,你的時代未必就沒有憂愁,但我們總會給你一個豐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頂上沒有屋子這個世界的財富,但有許多的愛,許多的書,許多的理想和夢幻。我們會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軟的花瓣上游戲和休息。
當你漸漸認識你的父親,詩詩,你會驚奇于自己的幸運,他誠實百高貴,他親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會發現你的父母相愛得有多么深。經過這樣多年,他們的愛仍然像林間的松風,清馨而又新鮮。
詩詩,我的孩子,不要以為這是必然的,這樣的幸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這個世界不是每一對父母都相愛的。曾有多少個孩子在黑夜里獨泣,在他們還沒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便已經否定了。詩詩,詩詩,你不會了解那種幻滅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劇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劇。而事實上,整個人類都在相殘著,歷史并沒有教會人類相愛。詩詩,你去教他們相愛吧,像那位詩哲所說的:
他們殘暴地貪婪著,嫉妒著,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于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們不歡之心的中間,讓你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間的爭擾。
讓他們看你的臉,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而彼此相愛。
詩詩,有一天你會明白,上蒼不會容許你吝守著你所繼承的愛,詩詩,愛是蕾,它必須綻放。它必須在疼痛的破拆中獻芳香。
詩詩,也教導我們學習更多更高的愛。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己。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系著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詩詩,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里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杰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為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為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來使別人稱贊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么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習著去喜歡。
我們會竭力地去了解你,我們會慎重地俯下身去聽你述說一個孩童的秘密愿望,我們會帶著同情與諒解幫助你度過憂悶的少年時期。而當你成年,詩詩,我們仍愿分擔你的哀傷,人生總有那么些悲愴和無奈的事,詩詩,如果在未來的日子里你感覺孤單,請記住你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會努力使這種系聯持續到永恒。我再說,詩詩,我們會試著了解你,以及屬于你的時代。我們會信任你——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
我們會為你祈禱,孩子,我們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歲月會在什么時候重現。那種好日子終我們一生也許都看不見了。
如果這種承平永遠不會再重現,那么,詩詩,那也是無可抗拒無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靈,能在苦難的歲月里有內在的寧靜。
常常記得,詩詩,你不單是我們的孩子,你也屬于山,屬于海,屬于五月里無云的天空——而這一切,將永遠是人類歡樂的主題。
你即將長大,孩子,每一次當你輕輕地顫動,愛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漲潮,你是小芽,蘊藏在我最深的深心里,如同音樂蘊藏在長長的蕭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一則美麗的日本故事。說到每年冬天,當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們便坐在庭院里,穆然無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輕柔的白色。
那是一種怎樣虔敬動人的景象!那時候,我就想到你,詩詩,你就是我們生命中的初雪,純潔而高貴,深深地撼動著我。那些對生命的驚服和熱愛,常使我在靜穆中有哭泣的沖動。
詩詩,給我們的大地一些美麗的白色。詩詩,我們的初雪。
孤意與深情
我和俞大綱老師的認識是頗為戲劇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聽他演講,活動是李曼瑰老師辦的,地點在中國話劇欣賞委員會,地方小,到會的人也少,大家聽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對我而言,那是個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臺去找他,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師那套破舊的椅子上繼續向他請教。
俞老師是一個談起話來就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我們愈談愈晚,后來他忽然問了一句:
“你在什么學校?”
“東吳——”
“東吳有一個人,”他很起勁地說,“你去找她談談,她叫張曉風。”
我一下愣住了,原來俞老師竟知道我而器重我,這么大年紀的人也會留心當代文學,我當時的心情簡直興奮得要轟然一聲燒起來,可惜我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訴他我就是張曉風。
然后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認為深得中國文學中的陰柔之美,我其實對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于啟齒,由于年輕和浮淺,我把許多好東西寫得糟極了,但被俞老師在這種情形下無心地盛贊一番,仍使我竊喜不己。接著又談了一些話,他忽然說:
“白先勇你認識嗎?”
“認識。”那時候他剛好約我在他的晨鐘出版社出書。
“他的《游園驚夢》里有一點小錯,”他很認真的說,“吹腔,不等于昆曲,下回告訴他改過來。”
我真的驚訝于他的細膩。
后來,我就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理直氣壯的穿過怡太旅行社業務部而直趨他的辦公室里聊起天來。
“辦公室”設在館前街,天曉得俞老師用什么時間辦“正務”,總之那間屬于怡太旅行社的辦公室,時而是戲劇研究所的教室,時而又似乎是振興國劇委員地的兔費會議廳,有時是某個雜志的顧問室……總之,印象是滿屋子全是人,有的人來晚了,到外面再搬張椅子將自己塞擠進來,有的人有事便徑自先行離去,前前后后,川流不息,仿佛開著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做學術上的或藝術上的打尖。
也許是緣于我的自入,我自己雖也多次從這類當面的和電話聊天中得到許多好處,但我卻不贊成俞老師如此無日無夜的來者不拒。我固執的認為,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是嫡傳弟子,復述自己言論的時候也難免有失實之處,這話不好直說,我只能間接催老師。
“老師,您的平劇劇本應該抽點時間整理出來發表。”
“我也是這樣想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每次一想到發表,就覺得到處都是缺點,幾乎想整個重新寫過——可是,心里不免又想,唉,既然要花那么多功夫,不如干脆寫一本新的……”
“好啊,那就寫一個新的!”
“可是,想想舊的還沒有修整好,何必又弄新的?”
唉,這真是可怕的循環。我常想,世間一流的人才往往由于求全心切反而沒有寫下什么,大概執著筆的,多半是二流以下的角色。
老師去世后,我忍不住有幾分生氣,世間有些胡亂出版的人是“造孽”,但惜墨如金,竟至不立文字則對晚輩而言近乎“殘忍”,對“造孽”的人歷史還有辦法,不多久,他們的油墨污染便成陳跡,但不勤事寫作的人連歷史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倒是一本《戲劇縱橫談》在編輯的半逼半催下以寫隨筆心情反而寫出來了,算是不幸中的小幸。
有一天和尉素秋先生淡起,她也和我持一樣的看法,她說:“唉,每天看訃聞都有一些朋友是帶著滿肚子學問死的——可惜了。”
老師在世時,我和他雖每有會意深契之處,但也有不少時候,老師堅持他的看法,我則堅持我的。如果老師今日復生,我第一件急于和他辯駁的事便是堅持他至少要寫二部書,一部是關于戲劇理論,另一部則應該至少包括十個平劇劇本,他不應該只做我們這一代的老師,他應該做以后很多代年輕人的老師……
可是老師已不在了,深夜里我打電話和誰爭論去呢?
對于我的戲劇演出,老師的意見也甚多,不論是“燈光”、“表演”、“舞臺設計”、“舞蹈”他都“有意見”,事實上俞老師是個連對自己都“有意見”的人,他的可愛正在他的“有意見”。他的意見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無論如何,我十分感動于每次演戲他必然來看的關切,而且還讓怡太旅行社為我們的演出特別贊助一個廣告。
老師說對說錯表情都極強烈,認為正確時,他會一疊聲地說:“對——對——對——對——……”
每一個對字都說得清晰、緩慢、悠長,而且幾乎等節拍,認為不正確時,他會嘿嘿而笑,搖頭,說:“完全不對,完全不對……”
令我驚訝的是老師完全不贊同比較文學,記得我第一次試著和他談談一位學者所寫的關于元雜劇的悲劇觀,他立刻拒絕了,并且說:
“曉風,你要知道,中國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點相同的都沒有!”
“好,”我不服氣,“就算比出來的結果是‘一無可比’,也是一種比較研究啊!”
可是老師不為所動,他仍堅持中國的戲就是中國的戲,沒有比較的必要,也沒有比較的可能。
“舉例而言,”好多次以后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亞和中國的悲劇里在最嚴肅最正經的時候,卻常常冒出一段科渾——而且,常常還是黃色的,這不是十分相似的嗎?”
“那是因為觀眾都是新興的小市民的緣故。”
奇怪,老師肯承認它們相似,但他仍反對比較文學。后來,我發覺俞老師和其他年輕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頭來各人還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師生,也仍然是師生。
有一陣,報上猛罵一個人,簡直像打落水狗,我打電話請教他的意見,其實說“請教”是太嚴肅了些,俞老師自己反正只是和人聊天(他真的聊一輩子天,很有深度而又很活潑的天),他絕口不提那人的“人”,卻盛贊那人的文章,說:
“自有白話文以來,能把舊的詩詞套用得那么好,能把固有的東西用得那么高明,此人當數第一!”
“是‘才子之筆’對嗎?”
“對,對,對。”
他又贊美他取譬喻取得婉委貼切。放下電話,我感到什么很溫暖的東西,我并不贊成老師說他是白話文的第一高手,但我喜歡他那種論事從寬的胸襟。
我又提到一個罵那人的人。
“我告訴你,”他忽然說,“大凡罵人的人,自己已經就受了影響了,罵人的.人就是受影響最深的人。”
我幾乎被這種怪論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自己同不同意這種看法,但細細推想,也不是毫無道理。俞老師凡事愿意退一步想,所以海闊天空竟成為很自然的事了。
最后一次見老師是在國軍文藝中心,那晚演上本《白蛇傳》,休息的時候才看到老師和師母原來也來了。
師母穿一件棗紅色的曳地長裙,襯著銀發發亮,師母一向清麗絕俗,那晚看起來比平常更為出塵。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老師臉色不好。
“救風塵寫了沒?”我趁機上前去催問老師。
老師曾告訴我他極喜歡元雜劇《救風塵》,很想將之改編為平劇。其實這話說了也有好幾年了。”
“大家都說《救風塵》是喜劇,”他曾感嘆地說,“實在是悲劇啊!”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提醒俞老師一次“救風塵”的事,我自己極喜歡那個戲。
“唉——難啊——”
俞老師的臉色真的很不好。
“從前有位趙先生給我打譜——打譜太重要了,后來趙先生死了,現在要寫,難啊,平劇——”
我心里不禁悲傷起來,作詞的人失去了譜曲的人固然悲痛,但作詞的人自己也不是永恒的啊!
“這戲寫得好,”他把話題拉回《白蛇傳》,“是田漢寫的。后來的《海瑞罷官》也是他寫的——就是給批斗了的那一本。”
“明天我不來了!”老師又說。
“明天下半本比較好啊!”
“這戲看了太多遍了。”老師說話中透露出顯然的疲倦。
我不再說什么。
后來,就在報上看到老師的死。老師患先天性心臟肥大癥多年,原來也就是隨時可以撒手的,前不久他甚至在計程車上突然失去記憶,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從這些方面來看,老師的心臟病突發倒是我們所可能預期的最幸福的死了。
悲傷的是留下來的,師母,和一切承受過他關切和期望的年輕人,我們有多長的一段路要走啊!
老師生前喜歡提及明代的一位女伶楚生,說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的,卻又很微妙地是一個藝術家必要的一種矛盾。
老師死后我忽然覺得老師自己也是一個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執著于一個綿邈溫馨的中國,他的孤意是一個中國讀書人對傳統的悲痛的擁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納接受每一股昂揚沖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其波瀾壯闊,浩瀚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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