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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散文

時間:2024-10-24 23:42:36 散文 我要投稿

豐子愷散文(通用14篇)

  在平日的學習、工作和生活里,大家都經常看到散文的身影吧?散文是一種自由、靈活、短小精悍,表現真人真事真是感情的問題。什么樣的散文才是真正的好散文呢?下面是小編整理的豐子愷散文,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豐子愷散文(通用14篇)

  豐子愷散文 篇1

  寓樓的窗前有好幾株梧桐樹。這些都是鄰家院子里的東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為它們和我隔著適當的距離,好像是專門種給我看的。它們的主人,對于它們的局部狀態也許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對于它們的全體容貌,恐怕始終沒看清楚呢。因為這必須隔著相當的距離方才看見。唐人詩云:“山遠始為容。”我以為樹亦如此。自初夏至今,這幾株梧桐樹在我面前濃妝淡抹,顯出了種種的容貌。

  當春盡夏初,我眼看見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黃的小葉子一簇簇地頂在禿枝頭上,好像一堂樹燈,又好像小學生的剪貼圖案,布置均勻而帶幼稚氣。植物的生葉,也有種種技巧:有的新陳代謝,瞞過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換青黃。有的微乎其微,漸乎其漸,使人不覺察其由禿枝變成綠葉‘只有梧桐樹的生葉,技巧最為拙劣,但態度最為坦白。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見綠葉成陰的光景。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障;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于梧桐了。芭蕉葉形狀雖大,數目不多,那丁香結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目繁多。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董疊疊地掛著,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窗前擺了幾枝梧桐,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古人說“芭蕉分綠上窗紗”,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階前窗下的所見而已。若登樓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應見“梧桐分綠上窗紗”了。

  一個月以來,我又眼看見梧桐葉落的光景。樣子真凄慘呢!最初綠色黑暗起來,變成墨綠;后來又由墨綠轉成焦黃;北風一吹,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將起來,大大的黃葉便開始辭枝——起初突然地落脫一兩張來;后來成群地飛下一大批來,好像誰從高樓上丟下來的東西。枝頭漸漸地虛空了,露出樹后面的房屋來、終于只搿幾根枝條,回復了春初的面目。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經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詩:“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現在倘要搜集它們的一切落葉來,使它們一起變綠,重還故枝,回復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間一切支配者的勢力,盡了世間一切機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黃轉綠世間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葉,尤其是梧桐的落葉。

  但它們的主人,恐怕沒有感到這種悲哀。因為他們雖然種植了它們,所有了它們,但都沒有看見上述的種種光景。他們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們的根干,站在階前仰望它們的枝葉,為它們掃掃落葉而已,何從看見它們的容貌呢?何從感到它們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豐子愷散文 篇2

  我的左額上有一條同眉毛一般長短的疤。這是我兒時游戲中在門檻上跌破了頭顱而結成的。相面先生說這是破相,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夢痕”。因為這是我的夢一般的兒童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痕跡。由這痕跡可以探尋我的兒童時代的美麗的夢。

  我四五歲時,有一天,我家為了“打送”(吾鄉風俗,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門來作客,辭去時,主人家必做幾盤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親、姑母、嬸母和諸姊們都在做米粉包子。廳屋的中間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盤,盤內盛著一大堆粘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餡用的甜甜的豆沙。母親們大家圍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盤內摘取一塊米粉來,捏做一只碗的形狀;夾取一筷豆沙來藏在這碗內;然后把碗口收攏來,做成一個圓子。

  再用手法把圓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條絞絲花紋的脊梁來;最后在脊梁湊合的中心點上打一個紅色的“壽”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陳列在大匾內,樣子很是好看。大家一邊做,一邊興高采烈地說笑。有時說誰的做得太小,誰的做得太大;有時盛稱姑母的做得太玲瓏,有時笑指母親的做得象個餅。笑語之聲,充滿一堂。這是年中難得的全家歡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們的,在這種日子更有無上的歡樂;在準備做包子時,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時候,我只要噪鬧一下子,母親們會另做一只小包子來給我當場就吃。

  新鮮的米粉和新鮮的豆沙,熱熱地做出來就吃,味道是好不過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夠,再噪鬧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還不夠,我可嚷著要替她們打壽字印子。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來一塌糊涂,看不出壽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來又不清楚;況且位置要擺得正,歪了就難看;打壞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著要打印子,是母親們所最怕的事。她們便會和我商量,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給我,叫我“自己做來自己吃。”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開了這個例之后,各人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米粉,就都得照例歸我所有。再不夠時還得要求向大盤中扭一把米粉來,自由捏造各種粘土手工:捏一個人,團攏了,改捏一個狗;再團攏了,再改捏一只水煙管……捏到手上的齷齪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變成了灰色的`時候,我再向她們要一朵豆沙來,裹成各種三不象的東西,吃下肚子里去。這一天因為我噪得特別厲害些,姑母做了兩只小巧玲瓏的包子給我吃,母親又外加摘一團米粉給我玩。為求自由,我不在那場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來我知道是我們店里的學徒,但在當時我只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最親愛的伴侶。他的年紀比我長,智力比我高,膽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種種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兒來,使得我驚奇。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尋出幾個印泥菩薩的小形的紅泥印子來,教我印米粉菩薩。

  后來我們爭執起來,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薩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薩追。追到排門旁邊,我跌了一交,額骨磕在排門檻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個洞,便暈迷不省。等到知覺的時候,我已被抱在母親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條向我的頭上重重疊疊地包裹。

  自從我跌傷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閑的時候到樓上來省問我。來時必然偷偷地從衣袖里摸出些我所愛玩的東西來――例如關在自來火匣子里的幾只叩頭蟲,洋皮紙人頭,老菱殼做成的小腳,順治銅鈿磨成的小刀等――送給我玩,直到我額上結成這個疤。

  講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種種可驚可喜的行狀,與我的兒童時代的歡樂,也便跟了這回想而歷歷地浮出到眼前來。

  他的行為的頑皮,我現在想起了還覺吃驚。但這種行為對于當時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時時刻刻追隨他,自愿地做他的從者。他用手捉住一條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鉤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處,隨時拿出來嚇人。我跟了他走,欣賞他的把戲。他有時偷偷地把這條蜈蚣放在別人的瓜皮帽子上,讓它沿著那人的額骨爬下去,嚇得那人直跳起來。有時懷著這條蜈蚣去登坑,等候鄰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糞的時候,把蜈蚣丟在他的褲子上,使得那人扭著褲子亂跳,累了滿身的糞。又有時當眾人面前他偷把這條蜈蚣放在自己的額上,假裝被咬的樣子而號淘大哭起來,使得滿座的人驚惶失措,七手八腳地為他營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時候,他伸起手來收拾了這條蜈蚣,忽然破涕為笑,一縷煙逃走了。后來這套戲法漸漸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說,若是再拿出蜈蚣來,要打頭頸拳了。于是他換出別種花頭來:他躲在門口,等候警告打頭頸拳的人將走出門,突然大叫一聲,倒身在門檻邊的地上,亂滾亂撞,哭著嚷著,說是踐踏了一條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經攢進榻底下去了。走出門來的人被他這一嚇,實在魂飛魄散;但見他的受難比他更深,也無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看見一群人蹲在岸邊釣魚,便參加進去,和蹲著的人閑談。同時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兩人的辮子梢頭結住了,自己就走開,躲到遠處去作壁上觀。被結住的兩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劇就演出來給他看了。諸如此類的惡戲,不勝枚舉。

  現在回想他這種玩耍,實在近于為虐的戲謔。但當時他熱心地創作,而熱心地欣賞的孩子,也不止我一個。世間的嚴正的教育者,請稍稍原諒他的頑皮!我們的兒時,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個折紙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銅筆套管在額骨上猛釘幾下,外加在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況且我們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術來發明種種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現在想起了還可以神往。暮春的時候,他領我到田野去偷新蠶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來做“蠶豆水龍”。其做法,用煤頭紙火把老蠶豆莢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莢里的兩粒豆就從下端滑出,再將莢的頂端稍稍剪去一點,使成一個小孔。然后把豆莢放在水里,待它裝滿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來,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壓榨豆莢,一條細長的水帶便從豆莢的頂端的小孔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達一二丈之遠。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長約寸許,以一端塞入口中輕輕咬嚼,吹時便發喈喈之音。再摘取蠶豆梗的下段,長約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勻地開幾個洞,作成豆的樣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這笛的一端,用兩手的指隨意啟閉各洞而吹奏起來,其音宛如無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蠟燭的油作種種的澆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鐫刻種種的印版,大類現今的木版畫。……諸如此類的玩意,亦復不勝枚舉。

  現在我對這些兒時的樂事久已緣遠了。但在說起我額上的疤的來由時,還能熱烈地回憶神情活躍的五哥哥和這種興致蓬勃的玩意兒。誰言我左額上的疤痕是缺陷?這是我的兒時歡樂的佐證,我的黃金時代的遺跡。過去的事,一切都同夢幻一般地消滅,沒有痕跡留存了。只有這個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軍州”時打在臉上的金印,永久地明顯地錄著過去的事實,一說起就可使我歷歷地回憶前塵。仿佛我是在兒童世界的本貫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這成人社會的“遠惡軍州”來的。這無期的流刑雖然使我永無還鄉之望,但憑這臉上的金印,還可回溯往昔,追尋故鄉的美麗的夢啊!

  豐子愷散文 篇3

  時值新春二月,天氣多變,乍暖還寒,正是最難將息的時候。

  日前的天氣本還是好好的,想不到早上起床之后抬眼望外,發覺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更因氣溫低下而感覺稍許寒冷之意。天空中烏云密布,顯得陰暗,絲絲的冷風中更傳遞著風雨欲來的訊息,這樣的天氣憑空讓人心態情緒上感到些壓抑和消沉。然而事實上,確是人心的多變更勝于天氣的。

  傍晚時分天空陰暗得愈發厲害,直到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次的滴落和濕潤了大地為止,這當算得上是立春之后的第一場春雨。但當暮色四合之后,窗外的景色漸漸的淹沒于夜色之中終于不見,只有遠方的霓虹燈的燈光透過層層的細雨而遙遠的傳過來。雨聲淅瀝,連綿不絕,暗合著這冬去春來的夜晚,心緒更加感到彷徨。剛剛從家里出來有十天,難道又想家了嗎?雖是自己的心事,自己卻未必就說得清楚。正趕上今天還是我的生日,心情上更加是欲言又止。而對于我的生日,我想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記得,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但想家中的母親卻一定會記得的。而事實上我的生日又何嘗不是老媽的受難日呢。但很遺憾的是日間一直都沒能來得及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安一下,感到有些慚愧。

  滿懷無著無落的心緒或者感覺,翻開日前帶來的那本書《現代閑情小品》,讀到豐子愷的那篇散文《春》之后,移情于物來遣懷的竟有所感。而加之連日來我又感冒復發,持續服藥使得滿嘴終日感覺苦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以為借用別人的感受來排解自身的煩緒,那卻也是未為不可的事情。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實際而明確的。此外雖有春的美景,但都隱約模糊,要仔細探尋,才可依稀仿佛地見到,這就是所謂“尋春”罷?”但當看到這段文字之時,感覺有些微妙,因我日前還曾發短信給距近的好友說來日擇個好天氣一起去爬山游玩呢,郊外踏青尋春卻也是潛在的目的。

  “春所帶來的美,少而隱;春所帶來的不快,多而確。詩人詞客似乎也承認這一點,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詩詞中的常談么?不但現在如此,就是再過個把月,到了清明時節,也不見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極樂。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將要“斷魂”呢。可知春徒美其名,在實際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而這段對春的描述更讓人茍同,春風化雨竟多愁,且不說詩人詞客,單說凡夫俗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實際,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是從暮春開始的。就氣候上說,暮春以前雖然大體逐漸由寒向暖,但變化多端,始終是乍寒乍暖,最難將息的時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響完全消滅,而一路向暖。”豐子愷的這段文字的理性認知,更加讓我感到五體投地。想到乍暖還寒的初春,景象固然是一派生機勃發,但風雨不定氣溫多變,卻也正是古人詞句里說的是最難降息的時候。所以說暮春才是最美好最愉快的時節。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事實是的確如此。側耳傾聽著窗外的雨聲,依然淅淅瀝瀝的錯落有致的富于節奏。“小樓一夜聽春雨”的詩句意境是無比美妙的,然而實際上若拿到現實情境里來映照,我們或都會感到失望的,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遭逢際遇并不總是那么富有“詩意”的。想及到日間午后因為天寒,而蜷縮到屋內一隅不愿再動,再反觀詩人詞家那些淡雅恬靜的詩句,我們或也會感到啞然失笑的吧。

  豐子愷散文 篇4

  “宇宙間人的生滅,猶如大海中的波濤起伏。大波小波,無非海的變幻,無不歸元于海,世間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

  掩卷沉思,輕輕用手撫摩著書頁。豐子愷先生的《阿難》,一字一詞,一句一段,都讓人放下塵世一切,靜靜地自然地明凈地品讀。文章記載的是豐先生的妻子當年不幸小產。半夜里,這個來得太早的小生靈剛剛來到人間,又在一秒間重回到生命的故鄉——在一瞬間的跳動后悄悄地死去。對于這樣的人間哀痛,作為父親的豐子愷能夠淡然地加以描繪,不為孩子的死而哀傷,反而是以一顆包容的心,從宇宙萬物的倏現倏滅中釋然心中痛楚,平靜贊嘆只有一跳的一生的天真和聰慧,為孩子不受絲毫塵世苦難而感到由衷的欣慰。這其中我們能看到的是豐先生一顆十分樸素,非常真誠的心。

  我雖然無緣親眼見到豐先生,但腦子里卻浮現出一個如此模糊而又清晰的形象:雍容恬靜的相貌,一團和氣的風度,無論在人生的海洋中遇到什么風浪,他也總是欣然微笑,在浪花飛濺中,沒有憂慮沒有怨言,只有他的本色依舊。

  巴金形容他是個“與世無爭,無所不愛的人,有著一顆純潔無污垢的孩子的心”。他的作品就像他的人品一般,樸素而真誠。在他的《大帳簿》里,他細細地寫盡人生旅程中的無數疑惑與悲哀,最后他仍然純樸地希望宇宙間有一本大帳簿,事無大小輕重、來歷都一一記錄在案,以此解除困惑。《學畫回憶》則像放電影般重現出幼年子愷學習畫畫的趣事,他將那些孩童可愛真摯又逗趣的微妙心理都一一細致地加以描摹,真真切切,沒有日記》里的無邪童真;《秋》里的超脫淡然,只求在死的靈光中度送生命,都表現出他的樸素而真誠的文風。無論是生動有趣的描寫,還是對生命的沉思,都滲露出他的真,他的樸,能讓讀者隨之進行一次生命之旅,并在這個過程中受到靈魂的洗禮。

  他,就如滔滔長江流水邊的`一個辛勤的擺渡人,用他質樸的筆作長篙,以他的真誠純潔,為被生活所迷的失望的旅人,撐出一片天空。他讓旅客的心由喧囂歸于平靜,由消沉而重燃對彼岸陽光的希望。

  仰望著藍天白云,我不禁自問,什么時候,我們世界才可少些欺詐,少些執著,多些自然與淡泊。正如豐子愷先生作品中所希冀的一樣。

  沏一壺茶,暫時超脫塵世;品一品豐子愷先生的作品,是安適的,是營養的,是靜謐的。

  豐子愷散文 篇5

  當裝幀典樸的淺棕赭色封面映入眼簾時,我便深深癡迷上了此書。當隨手翻閱期間,更是愛不釋手,漸而成為我本周的精讀書目。

  豐老先生身兼數家:漫畫家、作家、翻譯家、美術教育家。我拜讀此書之前熟知他的漫畫功力非凡。翻讀本書后,方才讓我領略了他的文學與漫畫的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魅力所在。本書中,其散文文筆質樸、文蘊深厚;漫畫則寥寥數筆,勾勒出意味深藏的佳品,可謂上品之上品,意蘊幽存。

  印象尤深的《胡桃云片》一文,讓我憶起兒時的火燒(膠東的一種面食),那味兒是長大以后所未曾再度品嘗到,已深深扎進記憶的閘門之內的,其色、形、味時常縈繞眼前,卻是無法觸摸與品味的。正如作者筆下的云片糕,無論何處也抵不上他印記中的松江云片糕,因那是美的化身、記憶的縮影。其《作父親》則由買小雞時討價還價的實偽來引述出為人父的不易。于情于理令人發思教育的目的性與實踐性。《白采》一文告誡世人善待自己身邊的每個人。是因生命的脆弱終究阻隔不住人與人之間相互的.關愛與真情。

  《三娘娘》是圖文俱佳的代表作。文章精細描寫了三娘娘的生活窘況,尤其對其紡線一幕有著濃重的一抹,將其手與閑人之手相比照,揭露了生活在社會底層人不畏困苦所迫,辛勤勞作以求平穩生活的舊社會縮影。最是妙在配上簡潔流暢的圖畫,立刻將三娘娘的形象活靈活現的躍然紙上,呈現在每位讀者面前。令我不由得念起兒時外祖母紡線的身姿,是那樣的熟悉與遙遠,更念起她老人家的關愛點滴難以釋懷。

  還有《腳踏車》漫畫最為經典的代表作,觀后便能直滲骨髓。筆筆間真情,處處顯深意。芭蕉扇子成腳踏車,一方面凸顯孩子的天真無邪,一方面彰顯豐老先生的妙處著眼、緊扣生活,兩者相融,讓觀者笑靨止步。

  此刻,我不由念誦起王鐸的“文要一氣吹去,欲飛欲舞,提筆不住,何也?有生氣故也。”豐老先生的文章處處有生氣,有如墨滴落于生宣之上,漸漸暈染開來,讓讀者身入其間,又滲化到內心深處。

  故而,文要擇優而拜讀,反復為之,就如本書讓其深厚的底蘊在心間流淌,讓心神隨其筆韻的質樸飛揚。筆耕源于生活,品讀、品透生活,才能擁有像豐子愷那樣激揚文字的胸襟。學做豐老先生,來營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多姿多彩的文筆藝苑。

  豐子愷散文 篇6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喜歡柳樹;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么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么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墻角里。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象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的,或者還可援引 “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便的,空洞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有人問我“為甚么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

  實際,我向來對于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里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么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贊,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贊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游富麗的花園,但終于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里去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后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只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一無用處,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可惡!你們是靠他養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絕不理睬他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他上面,怎么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被斫,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而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他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游戲,而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旁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里去,使人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并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緣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緣故。這種特殊的姿態,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春的勢力而拚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贊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到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贊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于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豐子愷散文 篇7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于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到這里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并不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后來發音漸加變化:“阿呀”,“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欲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仿佛表示:“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后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里一定感到詫異:“一只雞和一個出胡須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語匯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幾幾”(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如果一幅大畫里藏著一只雞或一只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嚕嚕嚕嚕嚕”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嚕嚕嚕嚕嚕”。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仿佛在說:“我原想說‘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墻壁,后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都都”。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會,而車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拐杖走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自己已經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干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拐杖,走出里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老伯伯,你抱得動么?”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現在我左手里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象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后三個多月她的智力迅速發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驗,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跡了。由于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

  三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生了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里沒有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象杜甫所說:“寂寞養殘生”了。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程,今后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后,我閑時總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里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里開始有知識;對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中已經肯定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環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里去了?這些人物和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里一定發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后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么在這里出現?那間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幾幾’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

  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無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所見慣的畫冊、筆硯、煙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慣的顯微鏡、顏料瓶、圖章、打火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幾上的花瓶里。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里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的精舍里,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里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豐子愷散文 篇8

  避寇西竄,流亡十年,終于有一天,我的腳重新踏到了上海的土地。我從京滬火車上跨到月臺上的時候,第一腳特別踏得重些,好比同它握手。北站除了電車軌道照舊之外,其余的都已不可復識了。

  我率眷投奔朋友家。預先函洽的一個樓面,空著等我們去息足。息了幾天,我們就搭滬杭火車,在長安站下車,坐小舟到石門灣去探望故里。

  我的故鄉石門灣,位在運河旁邊。運河北通嘉興,南達杭州,在這里打一個彎,因此地名石門灣。石門灣屬于石門縣(即崇德縣),其繁盛卻在縣城之上。抗戰前,這地方船舶麇集,商賈輻輳。每日上午,你如果想通過最熱鬧的寺弄,必須與人摩肩接踵,又難免被人踏脫鞋子。因此石門灣有一句專用的俗語,形容擁擠,叫做“同寺弄里一樣”。

  當我的小舟停泊到石門灣南皋橋堍的埠頭上的時候,我舉頭一望,疑心是弄錯了地方。因為這全非石門灣,竟是另一地方。只除運河的灣沒有變直,其他一切都改樣了。這是我呱呱墮地的地方。但我十年歸來,第一腳踏上故鄉的土地的時候,感覺并不比上海親切。因為十年以來,它不斷地裝著舊時的姿態而入我的客夢;而如今我所踏到的,并不是客夢中所慣見的故鄉!

  我沿著運河走向寺弄。沿路都是草棚、廢墟,以及許多不相識的人。他們都用驚奇的眼光對我看,我覺得自己好像伊爾文SketchBook中的RipVanWinkle,我感情興奮,旁若無人地與家人談話:“這里就是楊家米店,”“這里大約是殷家弄了!”“喏喏喏,那石埠頭還存在!”旁邊不相識的人,看見我們這一群陌生客操著道地的石門灣土白談話,更顯得驚奇起來。其中有幾位父老,向我們注視了一回,和旁人切切私語,于是注目我們的更多,我從耳朵背后隱約聽見低低的話聲:“豐子愷,”“豐子愷回來了。”但我走到了寺弄口,竟無一個認識的人。因為這些人在十年前大都是孩子,或少年,現在都已變成成人,代替了他們的父親。我若要認識他們,只有問他的父親叫什么了。“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兩句詩從前是讀讀而已,想不到自己會做詩中的主角!

  “石門灣的南京路”的寺弄,也盡是草棚。“石門灣的市中心”的接待寺,已經全部不見。只憑寺前的幾塊石板,可以追憶昔日的繁榮。在寺前,忽然有人招呼我。一看,一位白須老翁,我認識是張蘭墀。他是當地一大米店的老主人,在我的緣緣堂建筑之先,他也造一所房子。如今米店早已化為烏有,房子僥幸沒有被燒掉。他老人家抗戰至今,十年來并未離開故鄉,只是在附近東躲西避,茍全性命。石門灣是游擊區,房屋十分之八九變成焦土,住民大半流離死亡。像這老人,能保留一所劫余的房屋和一掬健康的白胡須,而與我重相見面,實在難得之至,這可說是戰后的石門灣的驕子了。這石門灣的驕子定要拉我去吃夜飯。我尚未憑吊緣緣堂廢墟,約他次日再見。

  從寺弄轉進下西弄,也盡是茅屋或廢墟,但憑方向與距離,走到了我家染坊店旁的木場橋。這原來是石橋。我生長在橋邊,每塊石板的形狀和色彩我都熟悉。但如今已變成平平的木橋,上有木欄,好像公路上的小橋。橋堍一片荒草地,染坊店與緣緣堂不知去向了。根據河邊石岸上一塊突出的石頭,我確定了染坊店墻界。這石岸上原來筑著曬布用的很高的木架子。染坊司務站在這塊突出的石頭上,用長竹竿把藍布挑到架上去曬的。我做兒童時,這塊石頭被我們兒童視為危險地帶。只有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身體好,膽量大,敢站到這石頭上,而且做個“金雞獨立”。我是不敢站上去的`。有一次我央另一個人拉住了手,上去站了一回,下臨河水,膽戰心驚。終被店里的人看見,叫我回來,并且告訴母親,母親警戒我以后不準再站。如今百事皆非,而這塊石頭依然如故。這一帶地方的盛衰滄桑,染坊店、緣緣堂的興廢,以及我童年時的事,這塊石頭一一親眼看到,詳細知道。我很想請它講一點給我聽。但它默默不語,管自突出在石岸上。只有一排墻腳石,肯指示我緣緣堂所在之處。我由墻腳石按距離推測,在荒草地上約略認定了我的書齋的地址。一株野生樹木,立在我的書桌的地方,比我的身體高到一倍。許多荊棘,生在書齋的窗的地方。這里曾有十扇長窗,四十塊玻璃。石門灣淪陷前幾日,日本兵在金山衛登陸,用兩架飛機來炸十八里外的石門縣,這十扇玻璃窗都震怒,發出憤怒的叫聲。接著就來炸石門灣,一個炸彈落在書齋窗外五丈的地方,這些窗曾大聲咆哮。我躲在窗內,幸免于難。這些回憶,在這時候一一浮出腦際。我再請墻腳石引導,探尋我們的灶間的地址。約略找到了,但見一片荒地,草長過膝。抗戰后一年,民國二十七年,我在桂林得到我的老姑母的信,說緣緣堂雖毀,煙囪還是屹立。這是“煙火不斷”之象。老人對后輩的慰藉與祝福,使我誠心感動。如今煙囪已不知去向。而我家的煙火的確不斷。我帶了六個孩子(二男四女)逃出去,帶回來時變了六個成人,又添了一個八歲的抗戰兒子。倘使緣緣堂存在,它當日放出六個小的,今朝收進六個大的,又加一個小的作利息,這筆生意著實不錯!它應該大開正門,歡迎我們這一群人的歸來。可惜它和老姑母一樣作古,如今只剩一片蔓草荒煙,只能招待我們站立片時而已!大兒華瞻,想找一點緣緣堂的遺物,帶到北平去作紀念。尋來尋去,只有蔓草荒煙,遺物了不可得。后來用器物發掘草地,在尺來深的地方,掘得了一塊焦木頭。依地點推測大約是門檻或堂窗的遺骸。他髫齡的時候,曾同它們共數晨夕。如今他收拾它們的殘骸,藏在火柴匣里,帶它們到北平去,也算是不忘舊交,對得起故人了。這一晚我們到一個同族人家去投宿。他們買了無量的酒來慰勞我,我痛飲數十鐘,酣然入睡,夢也不做一個。次日就離開這銷魂的地方,到杭州去覓我的新巢了。

  豐子愷散文 篇9

  我幼年時,有一次坐了船到鄉間去掃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觀看船腳邊層出不窮的波浪的時候,手中拿著的不倒翁一剎那間形影俱杳,全部交付與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層出不窮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傷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悵望了一會,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與悲哀。

  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與結果究竟如何,又悲哀這永遠不可知的命運。它也許隨了波浪流去,擱住在岸灘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許被魚網打去,從此做了漁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遠沉淪在幽暗的河底,歲久化為泥土,世間從此不再見這個不倒翁。我曉得這不倒翁現在一定有個下落,將來也一定有個結果,然而誰能去調查呢?誰能知道這不可知的命運呢?這種疑惑與悲哀隱約地在我心頭推移。終于我想:父親或者知道這究竟,能解除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不然,將來我年紀長大起來,總有一天能知道這究竟,能解除這疑惑與悲哀。

  后來我的年紀果然長大起來。然而這種疑惑與悲哀,非但依舊不能解除,反而隨了年紀的長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學校里的同學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樹枝,當手杖用了一會,后來拋棄在田間的時候,總要對它回顧好幾次,心中自問自答:“我不知幾時得再見它?它此后的結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遠不得再見它了!它的后事永遠不可知了!”倘是獨自散步,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留連一回。有時已經走了幾步,又回轉身去,把所拋棄的東西重新拾起來,鄭重地道個訣別,然后硬著頭皮拋棄它,再向前走。過后我也曾自笑這癡態,而且明明曉得這些是人生中惜不勝惜的瑣事;然而那種悲哀與疑惑確實地充塞在我的心頭,使我不得不然!

  在熱鬧的地方,忙碌的時候,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也會被壓抑在心的底層,而安然地支配取舍各種事物,不復作如前的癡態。間或在動作中偶然浮起一點疑惑與悲哀來;然而大眾的感化與現實的壓迫的力非常偉大,立刻把它壓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頭一閃而已。一到靜僻的地方,孤獨的時候,最是夜間,它們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頭了。燈下,我推開算術演草簿,提起筆來在一張廢紙上信手涂寫日間所諳誦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沒有寫完,就拿向燈火上,燒著了紙的一角。我眼看見火勢孜孜地蔓延過來,心中又忙著和個個字道別。

  完全變成了灰燼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現出那張字紙的完全的原形;俯視地上的灰燼,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現在我要再見一見一分鐘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張字紙,無論托紳董、縣官、省長、大總統,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勢力,或堯舜、孔子、蘇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復生,大家協力幫我設法,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但這種奢望我決計沒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燼,想在沒有區別的微塵中認識各個字的死骸,找出哪一點是春字的灰,哪一點是蠶字的'灰。……又想象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仆人掃除出去,不知結果如何:倘然散入風中,不知它將分飛何處?春字的灰飛入誰家,蠶字的灰飛入誰家?……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將滋養哪幾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問了。

  吃飯的時候,一顆飯粒從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顧視這顆飯粒,不想則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與悲哀來:不知哪一天哪一個農夫在哪一處田里種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結著煮成這顆飯粒的谷。這粒谷又不知經過了誰的刈、誰的磨、誰的舂、誰的糶,而到了我們的家里,現在煮成飯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這種疑問都可以有確實的答案;然而除了這顆飯粒自己曉得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調查,回答。

  袋里摸出來一把銅板,分明個個有復雜而悠長的歷史。鈔票與銀洋經過人手,有時還被打一個印;但銅板的經歷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們之中,有的曾為街頭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物,有的曾為勞動者的血汗的代價,有的曾經換得一碗粥,救濟一個餓夫的饑腸,有的曾經變成一粒糖,塞住一個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經參與在盜賊的贓物中,有的曾經安眠在富翁的大腹邊,有的曾經安閑地隱居在毛廁的底里,有的曾經忙碌地兼備上述的一切的經歷。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這些銅板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為上客,恭聽它們歷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們會紀錄,一定每個銅板可著一冊比《魯濱遜飄流記》更奇離的奇書。但它們都象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著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們的秘密。

  現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這是我用功的結果。因為我參考大眾的態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里,錢進入袋里,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個。這在生活上的確大有實益,我就拼命以大眾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學到現在三十歲,還沒有畢業。所學得的,只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歷而日漸增多。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又慨嘆“這是永遠的訣別了!”

  每逢下火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生一種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但這等感想的出現非常短促而又模糊,象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后就全無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學習的工夫了。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大眾——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態依然復萌。現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落在我的原稿紙上。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誰能一一調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我的年紀越大,知識越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大眾的榜樣的壓迫愈嚴,它的反動也越強。倘一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驗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經》爭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驗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仿佛看見一冊極大的大帳簿,簿中詳細記載著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于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板的來歷,一一都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注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確鑿可考。連我所屢次嘆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數目,也確實地記載著,下面又注明哪幾粒沙是我昨天曾經用手掬起來看過的。倘要從沙堆中選出我昨天曾經掬起來看過的沙,也不難按這帳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見、所聞、所為的一切事物,都有極詳細的記載與考證;其所占的地位只有書頁的一角,全書的無窮大分之一。

  我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帳簿。于是我的疑惑與悲哀全部解除了。

  豐子愷散文 篇10

  于去冬吾鄉失守時被敵寇的燒夷彈焚毀了。我率全眷避地萍鄉,一兩個月后才知道這消息。當時避居上海的同鄉某君作詩以吊,內有句云:“見語緣緣堂亦毀,眾生浩劫佛無靈。”第二句下面注明這是我的老姑母的話。我的老姑母今年七十余歲,我出亡時苦勸她同行,未蒙允許,至今尚在失地中。五年前緣緣堂創造的時候,她老人家鎮日拿了史的克在基地上代為擘劃,在工場中代為巡視,三寸長的小腳常常遍染了泥污而回到老房子里來吃飯。如今看它被焚,怪不得要傷心,而嘆“佛無靈”。最近她有信來 (托人帶到上海友人處,轉寄到桂林來的),末了說:緣緣堂雖已全毀,但煙囪尚完好,矗立于瓦礫場中。此是火食不斷之象,將來還可做人家。

  緣緣堂燒了是“佛無靈”之故。這句話出于老姑母之口,入于某君之詩,原也平常。但我卻有些反感。不指摘某君思想不對,也不是批評老姑母話語說錯,實在是慨嘆一般人對于“佛”的誤解,因為某君和老姑母并不信佛,他們是一般按照所謂信佛的人的心理而說這話的。

  我十年前曾從弘一法師學佛,并且吃素。于是一般所謂“信佛”的人就稱我為居士,引我為同志。因此我得交接不少所謂“信佛”的人。但是,十年以來,這些人我早已看厭了。有時我真懊悔自已吃素,我不屑與他們為伍(我受先父遺傳,平生不吃肉類。故我的吃素半是生理關系。我的兒女中有二人也是生理的吃素,吃下葷腥去要嘔吐。但那些人以為我們同他們一樣,為求利而吃素。同他們辯,他們還以為客氣,真是冤枉。所以我有時懊悔自己吃素,被他們引為同志)。因為這班人多數自私自利,丑態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廣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謂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們的念佛吃素,全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錢去求利。又好比敵國的俘虜背棄了他們的伙伴,向我軍官跪喊“老爺饒命”,以求我軍的優待一樣。

  信佛為求人生幸福,我絕不反對。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顧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樂道,引為佛佑(抗戰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難者,時有所聞);受了些小損失就怨天尤人,嘆“佛無靈”,真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們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誦經。但他們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魚肉更大的報酬。他們放一條蛇,希望活一百歲。他們念佛誦經,希望個個字變成金錢。這些人從佛堂里散出來,說的都是果報:某人長年吃素,鄰家都燒光了,他家毫無損失。某人念,強盜洗劫時獨不搶他的。某人無子,信佛后索得一男。某人痔瘡發,念了“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痔瘡立刻斷根……此外沒有一句真正關于佛法的話。這完全是同佛做買賣,靠佛圖利,吃佛飯。這真是所謂:“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

  我也曾吃素。但我認為吃素吃葷真是小事,無關大體。我曾作《護生畫集》,勸人戒殺。但我的護生之旨是護心(其義見該書馬序),不殺螞蟻非為愛惜螞蟻之命,乃為愛護自己的心,使勿養成殘忍。頑童無端一腳踏死群蟻,此心放大起來,就可以坐了飛機拿炸彈來轟炸市區。故殘忍心不可不戒。因為所惜非動物本身,故用“仁術”來掩耳盜鈴,是無傷的`。我所謂吃葷吃素無關大體,意思就在于此。淺見的人,執著小體,斤斤計較:洋蠟燭用獸脂做,故不宜點;貓要吃老鼠,故不宜養;沒有雄雞交合而生的蛋可以吃得……這樣地鉆進牛角尖里去,真是可笑。若不顧小失大,能以愛物之心愛人,原也無妨,讓他們鉆進牛角尖里去碰釘子吧。但這些人往往自私自利,有我無人;又往往以此做買賣,以此圖利,靠此吃飯,褻瀆佛法,非常可惡。這些人簡直是一種瘋子,一種惹人討嫌的人。所以我瞧他們不起,我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與他們為伍。

  真是信佛,應該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義,而屏除私利;應該體會佛陀的物我一體,廣大慈悲之心,而護愛群生。至少,也應知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道。愛物并非愛惜物的本身,乃是愛人的一種基本練習。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齊宣王。上述這些人,對物則憬憬愛惜,對人間痛癢無關,已經是循流忘源,見小失大,本末顛倒的了。再加之于自己唯利是圖,這真是此間一等愚癡的人,不應該稱為佛徒,應該稱之為“反佛徒”。

  因為這種人世間很多,所以我的老姑母看見我的房子被燒了,要說“佛無靈”的話,所以某君要把這話收入詩中。這種人大概是想我曾經吃素,曾經作《護生畫集》,這是一筆大本錢;拿這筆大本錢同佛做買賣所獲的利,至少應該是別人的房子都燒了而我的房子毫無損失。便宜一點,應該是我不必逃避,而敵人的炸彈會避開我;或竟是我做漢奸發財,再添造幾間新房子和妻子享用,正規軍都不得罪我。今我沒有得到這些利益,只落得家破人亡(流亡也),全家十口飄零在五千里外,在他們看來,這筆生意大蝕其本!這個佛太不講公平交易,安得不罵“無靈”?

  我也來同佛做買賣吧。但我的生意經和他們不同:我以為我這次買賣并不蝕本,且大得其利,佛畢竟是有靈的。人生求利益,謀幸福,無非為了要活,為了“生”。但我們還要求比“生”更貴重的一種東西,就是古人所謂“所欲有甚于生者”。這東西是什么?平日難于說定,現在很容易說出,就是“不做亡國奴”,就是“抗敵救國”。與其不得這東西而生,寧愿得這東西而死。因為這東西比“生”更為貴重。現在佛已把這宗最貴重的貨物交付我了。我這買賣豈非大得其利?房子不過是“生”的一種附飾而已,我得了比“生”更貴的貨物,失了“生”的一件小小的附飾,有什么可惜呢?我便宜了!佛畢竟是有靈的。

  葉圣陶先生的《抗戰周年隨筆》中說:“……我在蘇州的家屋至今沒有毀。我并不因為它沒有毀而感到歡喜。我希望它被我們游擊隊的槍彈打得七穿八洞,我希望它被我們正規軍隊的大炮轟得尸骨無存,我甚而至于希望它被逃命無從的寇軍燒個干干凈凈。”他的房子,聽說建成才兩年,而且比我的好。他如此不惜,一定也獲得那樣比房子更貴重的東西在那里。但他并不吃素,并不作《護生畫集》。即他沒有下過那種本錢。佛對于沒有本錢的人,也把貴重貨物交付他。這樣看來,對佛買賣這種本錢是沒有用的。畢竟,對佛是不可做買賣的。

  豐子愷散文 篇11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么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歷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后,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得余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已從今移交于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曾經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柳葉,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的眉,想象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正月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我讀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真心地感動。以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里決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的舉行。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游。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于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后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直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對于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于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斗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無過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著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啊!你也來反覆這老調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的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你何苦也來反覆這老調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們的后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于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于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愿歡喜贊嘆一切的死滅。對于死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后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于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我現在對于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于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郎絨覺得快適的時候,于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于“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云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豐子愷散文 篇12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范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范學校。這一年取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先生的旨意而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了聯絡感情,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我初入學校,頗有人生地疏,舉目無親之慨。我的領域限于一個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有物盡在一只抽斗內。此外都是不見慣的情形與不相識的同學——多數是先進山門的老學生。他們在縱談、大笑,或吃餅餌。有時用奇妙的眼色注視我們幾個新學生,又向伴侶中講幾句我們所不懂的、暗號的話,似譏諷又似嘲笑。我枯坐著覺得很不自然。望見斜對面有一個人也枯坐著,看他的模樣也是新生。我就開始和他說話,他是我最初相識的一個同學,他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楊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樓上是寢室。自修室每間容二十四人,寢室每間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順序相同。這結果,猶如甲乙丙丁的天干與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漸相差,同自修室的人不一定同寢室。我與伯豪便是如此,我們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墻壁。當時我們對于眠床的關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覺的期間。因為寢室的規則,每晚九點半鐘開了總門,十點鐘就熄燈。學生一進寢室,須得立刻攢進眠床中,明天六七點鐘寢室總長就吹著警笛,往來于長廊中,把一切學生從眠床中吹出,立刻鎖閉總門。

  自此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之處,只有半只書桌(自修室里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于這甘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攢進眠床中,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檐上談笑一回,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墻壁,不能聯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檐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之后,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獨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絕不凡的志向,處處見得他是一個頭腦清楚而個性強明的少年。我那時候真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學生,胸中了無一點志向,眼前沒有自己的路,只是因襲與傳統的'一個忠仆,在學校中猶之一架隨人運轉的用功的機器。我的攀交伯豪,并不是能賞識他的器量,僅為了他是我最初認識的同學。他的不棄我,想來也是為了最初相識的原故,決不是有所許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個本色的小孩子,還肯用功,所以歡喜和我談話而已。

  這些談話使我們的交情漸漸深切起來了。有一次我曾經對他說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說:“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學校,第一中學、甲種商業,和這只師范學校。”他問我:“為什么考了三只?”我率然地說道:“因為我膽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學校里是最優等第一名畢業的;但是到這種大學校里來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還好,我在商業取第一名,中學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為什么終于進了這里?”“我的母親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說師范好,所以我就進了這里。”伯豪對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反而自己覺得很得意。

  后來他微微表示輕蔑的神氣,說道:“這何必呢!你自己應該抱定宗旨!那么你的來此不是誠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師范而來的。”我沒有回答。實際,當時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師訓、校規;此外全然不曾夢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誠意、志向。他的話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驚悟自己的態度的確不誠意,其次是可憐自己的卑怯,最后覺得剛才對他夸耀我的應試等第,何等可恥!我究竟已是一個應該自覺的少年了。他的話促成了我的自悟。從這一天開始,我對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對于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里關進籠。”又當晚上九點半鐘,許多學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寢室總長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于寢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權,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只當作笑話,就是公布于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么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學生。

  豐子愷散文 篇13

  前天我同兩個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煙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沖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愿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后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小提琴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鋼琴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貝多芬的鳴奏曲。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鋼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 要數十百元一具,制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小提琴之廣,也盡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小提琴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里有之,裁縫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于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里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里的青年對于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豐子愷散文 篇14

  我小時候從李叔同先生學習彈琴,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于這一看比什么都害怕。當時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覺得有一種不可當力,使我難于消受。現在回想起來,方知他這一看的顏面表情中歷歷表出著對于音樂藝術的尊敬,對于教育使命的嚴重,和對于我的疏忽的懲誡,實在比校長先生的一番訓話更可使我感動。古人有故意誤拂琴弦,以求周郎一顧的;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后到他面前去還琴。

  但是現在,李先生那種嚴肅慈祥的臉色已不易再見,卻在世間看飽了各種各樣的奇異的臉色——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時,倒也很有興味。

  在人們談話議論的坐席中,與其聽他們言辭的意義,不如看他們顏面的變化,興味好得多,且在實際上,也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各人的心理。因為感情的復雜深刻的部分,往往為理義的言說所不能表出,而在“造形的”臉色上歷歷地披露著。不但如此,盡有口上說“是”而臉上明明表出“非”的怪事。聰明的對手也能不聽其言辭而但窺其臉色,正確地會得其心理。然而我并不想做這種聰明的對手,我最歡喜當作雕刻或紙臉具看人的臉孔。

  看慣了臉,以為臉當然如此。但仔細凝視,就覺得顏面是很奇怪的一種形象。同是兩眼,兩眉,一口,一鼻排列在一個面中,而有萬人各不相同的形式。同一顏面中,又有喜,怒,哀,樂,嫉妒,同情,冷淡,陰險,倉皇,忸怩……千萬種表情。凡詞典內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詞,在顏面上都可表演。推究其差別的原因,不外乎這數寸寬廣的'浮雕板中的形狀與色彩的變化而已。

  就五官而論,耳朵在表情上全然無用。記得某文學家說,耳朵的形狀最表出人類的獸相。我從前曾經取一大張紙,在其中央剪出一洞,套在一個朋友的耳朵上,而單獨地觀看耳朵的姿態,久之不認識其為耳朵,而越覺得可怕。這大概是為了耳朵一向躲在鬢邊,素不登顏面表情的舞臺的緣故。只有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對于中國女子的耳朵表示敬意,說玲瓏而潔白像貝殼。然耳朵無論如何美好,也不過像鬢邊的玉蘭花一類的裝飾物而已,與表情全無關系。實際,耳朵位在臉的邊上,只能當做這浮雕板的兩個環子,不入浮雕范圍之內。

  在浮雕的版圖內,鼻可說是顏面中的北辰,固定在中央。眉,眼,口,均以它為中心而活動,而做出各種表情。眉位在上方,形態簡單;然與眼有表里的關系,處于眼的伴奏者的地位。演奏“顏面表情”的主要旋律的,是眼與口。二者的性質又不相同:照顧愷之的意見,“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故其畫人常數年不點睛,說“點睛便欲飛去”,則眼是最富于表情的。然而口也不差:肖像畫得似否,口的關系居多;試用粉筆在黑板上任意畫一顏面,而僅變更其口的形狀,大小,厚薄,彎度,方向,地位,可得各種完全不同的表情。故我以為眼與口在顏面表情上同樣重要,眼是“色的”;口是“形的”。眼不能移動位置,但有青眼白眼等種種眼色;口雖沒有色,但形狀與位置的變動在五官中最為劇烈。倘把顏面看作一個家庭,則口是男性的,眼是女性的,兩者常常協力而作出這家庭生活中的諸相。

  然更進一步,我就要想到顏面構造的本質的問題。神造人的時候,顏面的創作是根據某種定理的,抑任意造出的?即顏面中的五官形狀與位置的排法是必然的,抑偶然的?從生理上說來,也許是合于實用原則的,例如眉生在眼上,可以保護眼;鼻生在口上,可以幫助味覺。但從造形上說來,不必一定,茍有別種便于實用的排列法,我們也可同樣地承認其為顏面,而看出其中的表情。

  各種動物的顏面,便得按照別種實用的原則而變更其形狀與位置的。我們在動物的顏面中,一樣可以看出表情,不過其臉上的筋肉不動,遠不及人面的表情豐富而已。試仔細辨察狗的顏面,可知各狗的相貌也各不相同。我們平常往往以“狗”的一個概念抹殺各狗的差別,難得有人尊重狗的個性,而費心辨察它們的相貌。這猶之我小時候初到上海,第一次看見西洋人,覺得面孔個個一樣,紅頭巡捕尤其如此——我的母親每年來上海一二次,看見西洋人總說“這個人又來了”,實則西洋人與印度人看我們,恐怕也是這樣。這全是黃白異種的緣故,我們看日本人或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感覺。這異種的范圍推廣起來,及于禽獸的時候,即可辨識禽獸的相貌。所以照我想來,人的顏面的形狀與位置不一定要照現在的排法,不過偶然排成這樣而已。倘變換一種排法,同樣地有表情。只因我們久已看慣了現在狀態的顏面,故對于這種顏面的表情,辨識力特別豐富又精細而已。

  至于眼睛有特殊訓練的藝術家,尤其是畫家,就能推廣其對于顏面表情的辨識力,而在自然界一切生物及無生物中看出種種表情。“擬人化”的看法即由此而生。在桃花中看出笑顏,在蓮花中看出粉臉,又如德國理想派畫家勃克林,其描寫波濤,曾畫魔王追撲一弱女,以象征大波吞沒小浪,這可謂擬人化的極致了。就是非畫家的普通人,倘能應用其對于顏面的看法于一切自然界,也可看到物象表情。有一個小孩子曾經發現開蓋的洋琴的相貌好像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的某先生,威迪文的墨水瓶姿態像鄰家的肥胖的婦人。我嘆佩這孩子對造形的敏感。孩子比大人,概念弱而直觀強,故所見更多擬人的印象,容易看見物象的真相。藝術家就是學習孩子們這種看法的。藝術家要在自然中看出生命,要在一草一木中發現自己,故必推廣其同情心,普及于一切自然,有情化一切自然。

  這樣說來,不但顏面有表情而已;無名的形狀,無意義的排列,在明者的眼中都有表情,與顏面表情一樣地明顯而復雜。中國的書法便是其中一例。西洋現代的立體派等新興美術又是其一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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