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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文章《白鷗前導在春船》

時間:2024-07-19 03:52:58 莫言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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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文章《白鷗前導在春船》

  一

  膠河岸邊有一個小村子,村東頭有對著大門口的兩戶人家。東邊這家兒姓田,戶主田成寬,有一個獨生女兒,名字叫梨花,西邊那家兒姓梁,戶主梁成全,有一個獨生兒子,名字叫大寶。

  兩家的內掌柜的生孩子那陣子,還不時興計劃生育,愿生幾個就生幾個,能生幾個就生幾個,生多了還得獎哩。說起來也怪,兩個內掌柜各自生了一胎后,再也沒個影。田家的還想生兒子,梁家的還想要女兒。兩個女人有時聚在一起干活兒,免不了互相鼓勵一番。“大嫂子,憋憋勁兒,再生個兒子啊。”“那么你吶?不冒冒火生個女兒?”“不中了,肚子里就一個孩子,生干凈了……”梁家的拍著肚子說開了粗話,田家的彎著腰笑。

  她倆誰也沒再生,大其肚子里的孩子真生干凈了。

  

  一轉眼兒的工夫,田家的妞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梁家的小子變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

  大寶、梨花上學時,正碰上那亂年頭了。大寶在學校里上房揭瓦,打狗嚇雞。梁成全一看兒子學不到好,就趕緊“勒令”他退了學。老田一看到老粱家把兒子拉回來,心里話:“人家兒子都不上學了,女孩子家還上個什么勁,學問再大也是人家的人,犯不著替人家作嫁衣裳。”不久,他也讓梨花退了學。

  田家姑娘和梁家小子文化程度相同,都算二把刀的初中生,小小知識分子。

  莊戶人家過日子喜歡勁,誰也怕被誰拉下,田家梁家也不例外。但那年頭隊里干活大呼隆,豬頭、蹄子一鍋煮,本事天大也施展不開。梁家空有個氣死牛的壯小伙子,日子過得反倒不如田家。田家姑娘心靈手巧,一點也不少掙工分。再者女孩家勤快,干活歇息(那時歇息時間比干活時間還長)時,也能剜簍子野菜回家喂豬。而大寶昵,歇息時不是曬著鼻孔眼睡覺就是戴著帽子打撲克。因此,田家每年都要比梁家多賣出兩頭肥豬,這樣慢慢地就把梁家比下去了。對此,老梁好大不滿,好像田家的日子是沾了他兒子的光才過上去似的。兩個老漢見了面。老梁經常刮帶蒺的西北風:“大哥,您家沾老鼻子大鍋飯的光嘍!要是像六二年那樣包產到戶,憑著您這班人馬,早就把牙吊起來了。”田成寬最忌諱別人說他沒兒子,莊戶地里沒兒子見人矮三分。有一次人家奚落他是老“絕戶頭子”,他沒處煞氣,回家把老婆一頓好揍。梁成全這些話雖然沒有直接揭他的瘡疤,但卻在影射他沒有兒子。他氣不從一處來,不是看在幾十年老鄰居面上,連臉都要了。他揶揄老梁道:“有本事領著大寶跑到‘拉稀拉夫’(南斯拉夫)去,那地方是包產到戶。”

  這都是前些年的事了。當初,倆老漢誰也想不到只有“拉稀拉夫”才有的包產到戶又在中國復活了。

  三

  開完了社員大會,梁成全唱著小戲回了家。到家就讓老婆子炒了兩個雞蛋,一盅接一盅地喝干酒,一會兒就醉三麻四了。他自言自語地叨叨起來:“嘻,真是天轉地轉,時來運轉咧,土地包到戶,就憑著這個膀大腰圓的兒子,再加上老頭子拉拉幫套,不在村里冒個尖才是怪事……老田大哥,這會該你唱丑,該俺唱旦了……”他模模糊糊地說著,聲就響了起來。

  田成寬開完了會,身上一陣陣發冷,心里頭憋悶著,隨著散會的人群走到街上。滿天星光點點,一只孤雁哀鳴著飛過去。他的前面是梁成全晃晃蕩蕩的身影,老梁不成調子的小戲一個勁兒往他耳朵里鉆。到家后,他一頭栽到炕上,來覆去地“烙餅”,一連聲地嘆氣。老伴兒湊上來,摸摸他的頭,不涼不熱,便納悶地問:“你是的啦?”老田也不搭理。老伴提高聲音說:“哪兒難受?給你掐掐揉揉?”他不耐煩地了老伴一把:“到一邊去!”“又瘋了,又瘋了,誰又惹了你了?”“你惹我了!”老田忽地折起身子,對著老伴吼:“包產到戶了!沒兒子,該受累啦!”一剎那間,老伴明白了。沒替男人多生幾個孩子,尤其是沒替男人生出個兒子,是她一輩子最大的心病,她覺得對不起男人。她曾對老田說過,生兒子要是營生,她十天半月不睡覺,也把它干完了,可這不是營生啊。這幾年,女兒漸漸大了,老田看到女兒照樣掙工分,把怨老婆的心漸漸淡了。今晚上一聽到要包產到戶,尤其是看到老梁那得意洋洋的樣子,老田的心病又犯了,回家就跟老伴慪起氣來。哪承想老伴這幾年有女兒撐著腰,不喝他這一壺了,直著子跟他吵起來:“怨我?我還怨你睞!你比人家少一個‘叉把兒’!”“誰少一個‘叉把兒?!’”“你少一個‘叉把兒!’”……老伴兒聽過幾次計劃生育課,看到宣傳員在黑板上畫了兩對“xx”,說這是女人的,都一樣,又畫了一個“xx”,說這是男人的,碰上了就生男孩,碰不上就不生。她記不住那些名詞兒,但記住了不生兒子與女人沒關系。所以,她一口咬定老田少了個“叉把兒”。老田哪聽說過這個?姥姥的,弄了半天倒是俺少個“叉把兒”!他兩眼瞪得一般大,比比劃劃地要跟老伴掄皮拳。這時候,院子里傳來梨花哼小曲兒的聲音,五六十歲的人了,怕讓孩子看了笑話,更怕引起娘兒倆的聯合反抗。老田無奈,只好自己下臺階:“提防著點,你,再敢說俺少‘叉把兒’就打爛你的皮……”嘟嘟噥噥地脫衣睡了覺。

  四

  地說分就分。田家的地偏偏跟梁家的地分到一起,這真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的俗言。老田好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抓的鬮,運氣。

  一挨過正月,梁成全就攆著兒子起豬圈,換炕,土雜肥堆成了一座小山。老田不敢怠慢,也帶著女兒起豬圈。二月里還沒化透凍,豬圈里結著冰,要用鎬頭砸開。梨花在正月里耍野了心,干著活把嘴得能兩頭毛驢。嶄新的衣裳也不換,躲躲閃閃地怕弄臟了。老田脫了棉襖,掄著鎬,嘴里噴著粗氣,心里窩著火,便對著女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開了腔:“姑奶奶,家去換下行頭吧,起豬圈又不是唱戲,沒人看你!”梨花耷拉著眼皮,小聲嘟噥:“多管閑事,偏不換。”她的話沒承想讓老田聽到了,氣得老田鏟起一稀糞。“呱唧”扔到梨花腳下,濺得她滿身臭糞。她把鐵,哭著跑回家去。

  老田余怒未消地罵著:“小雜碎,反了你了,沒有我這個老子誰給你掄鎬?反了你了,反了……”

  老田正絮叨著,老梁叼著煙袋抱著肩膀頭轉悠過來,笑眉喜眼地說:“大哥,火氣挺沖啊!和兒家賭什么氣?走走走,到我屋里去坐坐,我才剛燜上一壺好茶葉。”“沒那么大的福氣!”老梁的神情使老田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頂了老梁一句,把鎬頭一摔,氣沖沖地進了屋,沾滿臭泥的鞋子也不脫,就勢往炕上一躺,眼瞅著屋頂打開了算盤:“毀了,這一下算毀了,你媽媽的包產到戶,你媽媽的老梁……今日這才認上頭,往后要使力的活兒多著哩,都要靠我這個老東西頂大梁了。哎,怨只怨——難道老梁真比我多個‘叉把’?”老梁那副幸災樂禍的笑臉又在他眼前晃起來,他騰地跳下炕,從櫥柜里摸過一瓶子酒,咕咚咕咚了半瓶……

  梨花趴在炕上嗚兒哇兒地哭,她娘橫豎也勸不住。后來老梁來了,她不哭了,仄著耳朵聽老梁和爹說話。爹氣得摔上了炕,梨花心里升起一股火。她三把兩把扯下新衣服,跑到豬圈旁邊,鞋子一甩,襪子一褪,“撲通”跳進了豬圈。她娘心疼地嚷著:“我的孩,你不要命了?”“不要了!”姑娘玩了命,但畢竟身單力薄,一圈糞起了整整一天,累得連炕都上不去了。

  過了三月三,春風吹綠了柳樹,桃花綻開了紅骨朵。大地開了凍,站在村頭一望,田野里蒸騰著的水汽像乳白色的輕紗在飄動。

  大寶推著輛獨輪車,開始往地里送糞。洋槐條編的糞簍子足有半米長,像兩只小船,他還嫌不解饞,裝滿了不算,又狠狠地加上一個尖。地挺遠,在三里外的河灘上,裝少了不合算。

  梁家小子開始行動,田家姑娘也推出了車子。梨花生性要強,也學著大寶的樣子,把糞簍子裝出了尖。她駕起車子,走了兩步,心就像打鼓一樣地跳。咬著牙又走了幾步,“呼隆”,連人帶車歪倒了。正趕上老梁從那邊遛過來,他笑嘻嘻地說:“梨花,別給俺家撞倒墻吶。”梨花心里正喪氣著,也就不管他是長輩,咬著牙根罵道:“給你家撞倒屋,砸斷你條老驢腿!”老梁也不生氣,笑著回道。“你是骨頭不硬嘴硬啊。”梨花對著老梁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朝手心上啐了兩口唾沫,再次駕起車子。這次更窩,沒挪窩就趴了。

  老田背著糞筐子看地回來,看到女兒的狼狽相,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別逞能了!少裝,裝半車,慢慢倒騰吧,有什么法子,嗨!”

  梨花信了爹的話,推著半車糞總算上了路。她東一頭,西一頭,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活像個醉漢。掙扎到半道上,正碰上大寶送糞回來。大寶穿著大紅球衣,肩上披著披布,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甩打著,顯得又瀟灑,又利落。

  看到梨花那狼狽樣子,大寶“撲哧”一聲笑了。梨花的臉刷地紅成了雞冠花。她猛地放下車子,杏子眼圓睜著,直盯著大寶,厲聲道:“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吃了貓兒屎了?”大寶嚇得一伸舌頭,狡辯著:“誰笑你了?”“狗笑我了!”“狗!”“狗。”……倆人斗了一會嘴,大寶理虧,便和解地說:“好姐姐,別生氣了,聽我把推車的要領對你說說。推車要有個架勢,手車把不松不緊,兩眼向前看,別瞅車轱轆,順著勁兒走,不要使狂勁……”梨花白了他一眼,說:“咸吃蘿卜淡操心!”大寶被得張口結舌,上言沒搭下語地卡了殼,梨花又架起車子,一路歪斜地向前走了。

  大寶望著梨花的背影愣住了神,一直等到梨花出了村,他才推起空車向家走,適才的瀟灑勁兒不知哪兒去了,他好像添了心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晚飯時,梁成全坐在炕沿上,開心地對大寶說:“哼哼,不怕老田犟筋,沒了大鍋飯,就沒咒念了,靠一個兒,耗子搬家似地倒騰,猴年馬月去下種吧!

  大寶一聲不吭,只管悶頭扒飯。

  吃過飯,大寶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炕,懷著鬼胎裝睡。天上好月亮,照得窗戶紙通亮,一只小蟋蟀在窗臺上“吱吱”地叫。一會兒,東間房里傳來爹打雷一樣的聲。大寶躡手躡腳地下了炕。開了大門,推出了車子。月亮真好,像個大銀盤掛在天上,照得他渾身清爽,滿心舒暢。他在梨花家糞堆上裝好糞,推著車子往村外走,他的心里打著鼓,生怕讓人碰著,幸好莊戶人家貪睡,這會兒全村已是悄然無聲。大寶腳下像抹了油,心里像化了蜜,越干越有勁……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梨花便起了床,準備趕早送糞。出門一看,不由驚呆了:一大堆糞不翼而飛,連地皮也掃得千干凈凈。她跑到自家地頭一看,全明白了。

  梨花從地里回來時,老梁正在田家糞底盤上轉轉兒,看到她來了,一回身就進了大門。老梁一進屋就沖著酣睡的兒子嚷起來:“起來,懶蟲,日頭曬腚了。”大寶粘粘糊糊地說:“急什么,讓人家再睡會兒。”“還睡!梨花把糞都運完了。”“爹,你別誆人了。她家運完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哩。”大寶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著了。

  “嘿,成了精了,一夜運走了一大堆糞。”老梁叫不醒兒子,只好走到院子里,背著手轉圈,一邊轉圈一邊搖著頭說,“真成了精了……”

  東院里老田在問女兒:“梨花,糞味?”

  “我送到地里去了。”

  “你什么時候送的?”

  “今兒夜里,沒看到我眼珠子都熬紅了,還問。”

  “真是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還能是你送的?煩死人了!”

  “老東西,別嘮叨了,快讓孩子歇歇吧。我的孩,真委屈你了……”

  五

  幾天過后,梨花交給大寶一個紙條兒,大寶如獲至寶,到僻靜處打開一看,心涼了一半,紙條上寫著:梁大寶同志,感謝您的幫助,但我不需要人可憐。此致革命的敬禮。

  大寶看到這封最后通式的感謝信,撓著頭皮想:“說她無情吧,還感謝我,說她有情吧還不需要人可憐,梨花呵梨花,你到底需要什么呢?”

  六

  田家和梁家河灘地里都種上了棉花。棉苗兒長到一高時,碰上了旱天。一連幾十天沒下一滴雨,棉花葉兒都打著卷,中午太陽一曬,蔫蔫耷拉的,看著要死的樣子。要是往常年,死也就隨它死了,今年可不同了,拿不著產量要挨罰。沒等上級號召抗旱,田家的姑娘和梁家的小子就挑著水下了坡。

  莊稼人習慣早起,干活趁涼快,兩個青年人來到這里,太陽還沒出來。東邊天際上有幾條長長的云,像幾條紫紅色的綢紗巾。一忽兒,紫紅變成橘紅,橘紅又變成了金黃。太陽仿佛一下子從地平線下彈了出來。東方的半個天,一剎那間被裝點得絢麗多彩。另一大半天空則像剛從茫茫夜色中蘇醒過來,海洋般地展現著一片暗藍。河里涌起白色的霧靄,像一條白色的長龍緩緩向前滾動,緩緩地向空聞膨脹。霧靄慢慢消散,漸漸地看清了河的輪廓,最后,太陽一下子射出萬道金光,河上的霧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在閃著光。

  梨花和大寶穿梭般地從河里往棉田里挑水。挑水爬河堤,是莊稼地里的重活,不一會兒,梨花就氣喘吁吁了。汗水順著角往下流,步子慢了下來,爬坡時腳下也開始絆絆,拖泥帶水不利索了。大寶高挑個兒,細腰寬肩,挑兩桶水仿佛走空道兒,小扁擔在他肩上悠悠地跳動,顯得輕松而有節奏。

  自從寫了那封信后,田家的姑娘再沒有梁家的小伙表示過什么,梁家的小伙摸不準氣候,也不敢輕舉妄動。半上午過去了,大寶跟梨花還沒說一句話。窩來鳥在半空中婉轉地叫著。小燕子貼著河水箭一般地掠過。滿坡里看不到幾個人影。幾朵白云在天上懶洋洋地飄動。好寂寞啊!大寶急得抓耳撓,幾次與梨花擦肩而過,想找個借口談談,梨花總是一扭頭,白眼也不看他。突然,大寶靈機一動,想起了才看過的電影《劉三姐》。幾分鐘后,他拉開粗門唱起來:

  哎——

  梨木扁擔三尺三,

  大寶俺挑水淹棉田。

  怕老天不是男子漢,

  河里有水地不于。

  梨花聽出大寶是在激她,想搭腔又怕被他纏磨住,便撇撇嘴故意不理他。

  大寶不死心,又放開門唱了一遍。

  梨花不由地生了氣,心里話:“好你個大寶還真狂,看我殺殺你的威風。”像突然搖響了一串銀鈴,梨花唱起來。

  哎——

  桑木扁擔四尺四,

  梨花俺擔水澆旱地。

  老天怕女不怕男,

  曬不干河水俺挑干。

  大寶自負地把扁擔朝地上一,一手叉腰唱道:

  哎——

  梨木扁擔五尺五,

  休要吹牛不認輸。

  從來騾馬上不了陣,

  從來男人勝女人。

  “太欺負人了,看我怎么罵你!”梨花氣沖沖地想著,隨口唱道:

  你家的扁擔樣長?

  你生了一副狗熊相。

  你瞧不起婦女瞎只眼,

  你欺負姑娘別姓粱。

  梨花也不顧挑水了,叉著腰站在地頭,挑戰似地瞪著大寶。大寶灰溜溜地垂著頭,結結巴巴地說:“好姐姐,別生氣,俺瞎唱,給您解悶兒……”

  “熊相!”梨花罵他一句,憤憤地走下河堤去挑水了。爬坡兒時;她腳下一滑,連人帶桶滾到了河里。大寶飛也似地跑過來,連鞋子都沒脫就跳到齊腰深的河水里,把梨花連拖帶拉地弄上岸來。初夏天,姑娘穿得單薄,紙薄的衣裳讓水一濕,緊緊地貼到了身上,妙齡女子健美的輪廓一下子凸了出來。大寶的頭“轟”地響了一聲,心里一陣狂跳,他緊著梨花的手不放,連呼吸都屏住了。

  僵持了幾十秒鐘,梨花突然醒悟過來。她從大寶手里掙脫出來,抬起膊護住胸脯,轉過身去,避開了大寶灼熱的目光。梨花感到受了侮辱,哭著罵道:“壞蛋!大寶你這個瞧不起婦女的大壞蛋!”罵完了,沿著沒人走的河邊,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幾畝棉田與姑娘的自尊心比較起來,簡直是渺小得可憐。剩下大寶一個人木雞一樣呆立著。

  大寶擰著自己的大腿罵道:“大寶,你這個混蛋,偷看一眼就行了,誰讓你不轉眼珠地盯著人家。”罵完了自己,心里索然無味,好沒意思,又開始挑水。他贖罪似地把水澆到田家的地里,澆了一擔又一相。

  七

  “對歌”風波過后,田家姑娘與梁家小子的關系空前惡化。大寶見了梨花就像小耗子見了貓似的,繞著道兒走。他心里慚愧,又不好意思去賠不是。最后終于想出了個主意,他寫了一封沉痛的“悔過書”,用小石頭墜著,扔到了田家院子里,反正田家老兩口子大字不識一個。

  八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到了秋收。摘棉花、割莊稼、打場脫谷……十月底,一切見了分曉,田、梁兩家鬧了個平扯平。老田半是欣慰半是憂慮地對老伴說:“她娘,這樣干下去就把孩子累毀了,明年寧肯少打點糧,少點棉,也不能讓孩子這樣拼命了。”“可不是嘛。”老伴也憂慮地回答著。

  西院的老梁卻在家里跳著腳罵兒子:“孬種!真孬種,一個大小伙子,竟和個兒打了個平手,敢情你到了地里就困覺?過了年我上你,像趕牛一樣,不老實賣勁就給你一頓鞭子。”老梁發著狠說:“就不信斗不過老田家……”

  梨花一年來瘦了不少,白嫩嫩的臉蛋褪了好幾層皮。她心里發愁,就跑到支書家找同伙的桂枝姐想主意。桂枝家爹當干部,妹妹上學,地里的活也全仗她一個人撲騰。桂枝道:“俺爹說縣里新進了一批手扶拖拉機,只要八百多塊錢。這機子管用著呢,能耕地、拉糞、抽水……有這么一臺,咱就解放了。”“哎呀,我的好姐姐,你不早說!”“早說有啥用,反正你也沒錢。”兩個姑娘沉默了,是呵,哪兒去弄八百塊錢呢?一忽兒,桂枝笑著說:“妹妹,我有辦法了。…真?快告訴我。”“說了你不興打我。”“我打你干啥?真是的。”“那我說了——妹妹,你找個女婿,跟他要八百塊錢……”沒等桂枝說完,梨花一下子撲到她身上,雙手伸到肢窩里亂撓起來,一邊撓一邊罵:“死東西,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桂枝癢得打著滾亂叫:“哎……哎喲……好妹妹,親妹妹,饒了我吧……”“還敢不敢胡說了?”“不敢了。”兩人又靜下來想主意。一會兒,桂枝又說:“妹妹,我又有主意了。”“我不聽!”“人家正經有辦法了,你又不聽。”“那快說吧。”“你不是不聽嗎。”“好姐姐……”“妹妹,今年冬天咱不耍了,咱買葦子編席。供銷社里敞開收,俺大姑家表嫂一個人帶著孩子一冬天還掙三百多塊呢。就憑著咱姊妹的快手,一冬一春還不掙個五百六百的?”“好主意,不過這也不夠呵。”“跟你爹要,你家今年賣棉花賣了六百多塊嘛。”“就怕俺爹不給。”“你不會向他借?秋后還。”一切都妥當了,兩人親昵地靠在一起,說起悄悄話來。

  九

  第二年一開春,梨花和桂枝到公社拖拉機站學了一個月駕駛技術,不久,就從縣里開回兩臺手扶拖拉機,吸引了滿村的人都到兩家去看熱鬧。最入迷的要數梁大寶,他圍著梨花的機子轉,這里摸摸,那里捅捅,總也看不夠。惹得梨花吵他:“摸什么,摸什么!摸壞了賠得起嗎?”大寶“嘿嘿”地憨笑著,一點也不上火。

  兒子挨田家姑娘訓的情景老梁全看到眼里,恨得他牙根癢癢,心里不住地罵:“沒出息的東西,沒臉沒腚的東西。”他決心要給兒子上一課,增強一下他男子漢的志氣。兒子回來了,老梁在院子里就迎著他高聲大地說:“大寶,好好聽著,別眼熱那些歪門邪道。那么個螞蚱車,我兩個指頭捏著也能扔兩丈遠。靠這個也能干活?兔子能駕轅,騾馬還值錢?屁能吹著火,硫磺還值錢?還是身板力氣是寶貝,風刮不走,雨淋不去,白日使了,夜里又生出來。什么拖拉機?螞蚱車?不出一年,就得到供銷社里去賣破鐵,三分錢一斤!”

  老梁的損話老田家的人聽得清清楚楚,梨花撇著嘴冷笑,老田卻開始心里打鼓,女兒硬從他手里“借”走五百元,假若真像老梁說得那樣,這五百元就算打了水漂了。他剛要開口發幾旬牢騷,就看到女兒和老伴一起拿白眼他。他連忙閉住嘴,心里話:“由著您娘兒們折騰去吧,我落個清閑。”

  開春起豬圈,梨花還是累得不輕,但等到送糞時就過上神仙日子了。梨花坐在拖拉機上,唱著小曲,一會兒就是一趟。老田興頭上來,讓女兒拉著去兜了一圈風,回來后美滋滋地對老伴說:“她娘,今晌午給孩子煮上幾個雞蛋。”

  相比之下,梁家的男子漢大寶可是威風掃地了,他的腦袋耷拉著,像被霜打蔫了的冬瓜,去年的精神頭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推車著子,一趟剛到地頭,梨花第二趟又來了,他的第二趟走到半道上,梨花的第四趟又趕上來了。梨花開著車,故意在大寶屁股后頭使勁喇叭,大寶慌忙讓道,梨花使勁一加油門,拖拉機歡跳著躥過去,黑煙嗆得大寶直咳嗽。大寶走了神,一腳踩到車轍溝里,“哎喲”了一聲就坐在地上,腳脖子立時腫起老高,回家就趴了下來。

  這下急壞了老梁。今年是包產到戶第二年,莊戶人家的土雜肥都堆成了小山,老梁家人齊馬壯,積肥不少,兒子了腳,三天五天好不了,運不出糞,就下不了種,下不了種,就拿不著苗,拿不著苗,就……老梁越想越著急,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夜里,梨花躺在被窩里想心事。白天她出了一口氣,可又添了一肚愧。她想起了大寶去年夜里不睡覺幫自己送糞,想起了自己惡言惡語奚落他,想起了大寶的“悔過書”,又想起了白日里自己欺負大寶,害得他了腳……梨花心里酸溜溜起來,眼淚差點流出來。她打定主意明天上午先給大寶家送糞,爹要是不同意就跟他耍小孩子脾氣:哭、不吃飯、在炕上打滾……

  第二天上午,老田走進老梁家的院子,漫不經心地說:“老兄弟,閨女讓我對你說一聲,今兒個先給你家送糞。”老梁半天才回過神來,連聲說著:“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田不冷不熱地問:“可是螞蚱車?”“給一匹大馬也不換吶!”老梁輕松地回答。“三分錢一斤?”“三毛也不賣!”“嘻嘻……”“嘿嘿……”笑完了,兩人都感到很滿足,很愉快。老田當然更樂,好像打了一個大勝仗。

  十

  又是一年到了頭。田家的拖拉機不但沒有三分錢一斤賣了破鐵,反倒花了幾百元買來了鐵犁、鐵耙、鐵播種機,基本實現了機械化。田家有機子,抗旱時從河里抽水澆地,把地了一個飽。等到梨花做通了爹的工作幫梁家澆地時,梁家的莊稼秧兒棉花苗兒都干得半死不活了。因此,田家比梁家多打個糧食,多了棉花,這一下把老梁氣了個大歪脖。晚上兒子出去了,老梁就跟聾老伴說氣話:“田老大的女兒是個精靈,干什么也不比男人差,這點我算服了;可還有一老田篤定輸給我了。女兒再好,生了孩子也不能姓田吶!”老伴耳背,聽不清楚,老梁又大聲重復了一遍。老伴一聽清老梁的話,馬上神秘地說:“老東西,可別瞎嚷嚷,知道不?田家的那枝花跟咱家這個寶對上象了。”老梁大吃一驚,問:“當真?!”“呼什么?你眼瞎了?看不到這些日子兩個人天天咬著尾巴出去,不是看電影就是看電視。”老粱興奮得胡子都扎煞開了,心里想:“老田,老田,你的女兒要給老梁家傳宗接代了,這下你可蝕大本嘍!”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痛快。

  俗言道,“隔墻有耳”,老梁的狂話不知怎么很快被老田家知道了,兩家的關系頓時緊張起來,最明顯的變化是田家那枝花再也不來叫梁家這個寶去看電影、電視了。梁家的大寶像丟了魂似的,整天價唉聲嘆氣。

  梁成全起初莫名其妙,后來,慢慢地品咂出點滋味來了。噢,小兔崽子,八成是戀愛出了“故障”(這新鮮名詞是田家買了拖拉機后才譯到梁家來的)了,要不怎么再也聽不到田家姑娘用甜蜜蜜的子招呼兒子去看電影了昵?老梁恍恍惚惚地覺得這“故障”與自己有點關系,但一時又搞不太清楚。

  幾天之后,村里傳開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田家姑娘要招婿了!正規的條件之外,還有兩個附加條件:一是要男嫁女家,二是生了孩子姓田。

  這一年梨花沒累著,胖乎乎的臉蛋也沒曬黑。家里進錢不少,老田格外開恩,給了女兒一部份自由支配。女孩兒不貪吃,一個勁地做衣裳。梨花截紅裁綠,青島上海,從頭到腳置辦了好幾套。“人憑衣裳馬憑鞍”,梨花穿上紫紅色半高跟小皮鞋,咖啡色小筒褲,鑲著金絲銀線的針織上衣,脖子上圍條蘋果綠綢紗巾兒,頭發用電梳子拉了幾個大卷,嘿!真是粉荷花一般的水靈喲。逢集日,她到集上晃了一趟,賣貨的忘了看攤,趕集的忘了看道。田家招婿的消息一傳開,盡管條件苛刻,但求婚的人還是一溜兩行。

  老梁這下子火燒猴屁股,真正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急急忙忙把兒子叫到面前,很抱歉地說:“寶兒,爹對不起你,你就到你田大伯家去吧……真是的,姓田就姓田,本來嘛,孩子爹娘各一半,為什么非得姓梁?”聽他說話的口氣,竟像田家姑娘毫無疑問地做了他的兒婦似的。大寶垂頭喪氣地不吱聲。老梁竟然上了火,膝蓋一拍站起來,對著兒子吼叫:“不長進的小兔崽子!姓能當飯吃?她能當衣穿?姓能當婦?”

  大寶哭笑不得地說:“爹,您發得哪家子火呢?我一百個想去,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梁成全一聽兒子說得凄楚,也沮喪地垂下頭,想了半天,說道:“孩子,你自己想法吧,反正那兩個條件我都同意。抓緊了點,趕早不趕晚。”

  田家招婿的事鬧哄了幾天就風平浪靜了,大寶晚上又不大見著影兒了,老粱漸漸寬了心。一天晚上,村里來了電影,老伴耳聾眼卻明,要去看熱鬧。老梁興頭上來,也跟在后邊遛遛逛逛地去了。到了那兒一看,凈演些女人光著脊梁跳舞,他氣哄哄地吐著唾沫回了家。大門開著,院里有兩個人說話,他忙屏住氣聽。

  “俺爹俺娘都去看電影了,多么大年紀了,還有這份精神頭兒。”大寶說。

  “老來少嘛。”這是梨花。她“吃吃”地笑了一陣,又問:“哎,你爹真同意你到俺家?”

  “同意。”

  “同意孩子姓田?”

  “俺爹說,只要你愿意,讓我也跟你姓田。”

  “哎喲喲,這么沒出息……”

  梁成全定眼一望,看到兩個黑影靠在一塊了。他臉上發起燒來,慌慌張張退回來,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罵:“小兔崽子,我什么時候讓你也姓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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