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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解析,是一個漢語詞語,拼音是jiě xī。即剖析;深入分析;拆解分析。下面是《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一起來看看吧。
《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旨新解
李白在被唐玄宗“賜金還山”后的第三年,即天寶五載(746)時寫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一作《別東魯諸公》,以下簡稱《天姥吟》),是李白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對于這首詩的詩旨,至今說法紛紜,莫衷一是。概括起來大體有四種:第一種是“世事虛幻”說,如明唐汝詢“托言寄夢,以見世事皆虛幻也”
(1)第二種是“光明象征”說,認為夢中仙境是光明的象征,是詩人追求的理想境界。這種說法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地多;第三種是“神仙世界”說:“詩中表現對神仙世界的熱烈向往與追求”
(2)第四種是“回首宮殿”說:“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借天姥以寄意”。
我認為上述第一、二、三種說法,是不合詩旨的。第四種說法有部分可取,但它把天姥山說成是象征朝廷,把詩從開始到夢游全過程都說成是對供奉翰林期間的回憶,則是錯的。細察全詩,我認為李白在朝遭到權貴群小讒謗后,自感與謝靈運有著類似的人生遭際和追求,而借天姥山以自比,與謝公意氣相接而夢。夢游過程的前半部分是尋謝公芳蹤,后半部分是對宮廷生活的回憶。掙脫樊籠,爭取自由,是這首詩的詩旨。為了敘述方便,茲將全詩
(3)抄錄如下: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全詩層次十分清楚,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從“海客談瀛洲”到“對此欲倒東南傾”,寫夢游的起因;第二部分自“我欲因之夢吳越”到“失向來之煙霞”,寫夢游過程;“世間行樂亦如此”以下為第三部分,寫夢游的感慨。
過去各家對此詩詩旨,說法雖然不同,但切入的角度卻是共同的,這就是都把第二部分夢游過程作為理解本詩的關鍵,又以第三部分夢破以后之感慨,返顧夢中之事為寓意。而夢中之事恍忽迷離,神奇玄奧,難覓確指,這就出現了智者見智,仁者見仁的現象。由此又都把第一部分“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片面理解成山極其高峻而忽略了對“橫”的研究。“世事虛幻”說、“光明象征”說、“神仙世界”說者,說它高聳入云有仙國景象:“回首宮殿”說者則云其高峻,且一句連用三個“天”字,可知是象征朝廷。以致各說互相攻伐,迄無定論。今天我們試換一個角度觀察,即李白為何選取天姥山作為全詩立意的景物的角度,來求索詩旨。更具體地說,就是把詩的第一部分作為理解這首詩的關鍵,把“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作為中心句加以細細研究,也許我們就找到了打開這座神奇而又玄奧的迷宮的鑰匙。
首先,從字面上說,“天姥連天向天橫”這句詩,主要的不是說天姥山高聳入云,好像與天連著的意思,而是橫亙的山勢,由此端望彼端,好像天接遠山,山連遙天那樣,蒼茫無際的意思。譬如王維“白草連天野火燒”(《出塞作》)、白居易“繞田無垠草連天”(《李白墓》)之句,是說野草無涯無際地廣闊,不是說草長到了天。又譬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詩句,描寫的是詩人登樓遙望,直到友人的船兒遠去、消失,只見水天連接,了無際涯的情景,而不是說水從天上流下來。由此可見,“連天”主要是形容橫亙的山勢,不是形容山之孤高峻拔。以上是拿天與天姥山作橫向的對比。以下三句,詩人換了一個角度,拿其他高山與天姥山橫的氣勢作豎向比較,說它的氣勢超拔五岳,蓋過赤城,就連位于它附近的比它高得多的天臺山。對此也會傾倒折服!當然,天姥山又天姥岑。“岑”者,“山小而高曰岑
(5)譬如江西廬山,亦稱廬山岑。同時,“連天橫”的本意亦有高意在,但詩人在這里通過上述橫豎比較,意在夸飾、渲染天姥山連天橫亙、不可阻擋的氣勢,這是很清楚的。我在這里討論的,并不單是天姥山的審美特色是橫,還是高的問題,而是想進一步探求“向天橫”的寓意。因為詩的第二部分首句(“我欲因之夢吳越”)說得明白:夢是因天姥山而起的。如眾所知,天下名山很多,詩人為何選取以橫為特色的天姥山作為詩的題材?天下以橫為特色的山何止一座,為何必以天姥山作為立意的題材呢?可見這里必有更為重要的因素在起作用。用松浦友久先生(日)的話說,就是題材的特性(屬性)在起作用。他說:“某一特定的山河湖泊,成為詩歌題材的時候,它恐怕不是隨意地、無原則地變成題材的。其中,山河具有的風光土地方面的、歷史方面的、文學方面的特性(屬性)在題材化上,作為重要的一點發揮著作用。”
(6)他是在考證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中“一水中分白鷺洲”之“白鷺洲”,究竟是在秦淮河,還是在流經金陵的長江中心,提出有關唐詩讀解的一系列題材論觀點時,說上述這番話的。這對于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問題,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說,因為天姥山“橫”的特色和與此相應的文化底蘊,與詩人創作動機、詩歌立意相契合,才理所當然地成為李白這首詩的題材。據此,我們來分析一下天姥山以橫為特色的文化內涵。
天姥山的文化內涵是非常豐富的。這一帶有許多志怪傳說,還有諸多晉宋名流芳躅遺蹤。單以謝氏世族來說,有謝安、謝安之兄謝奕、弟謝萬、從子謝朗、從女謝道蘊等人,均長期棲止于天姥山下剡溪岸邊。謝靈運的祖父謝玄、父渙,卒葬于剡中。他們當中有許多都是李白屢屢稱道的人,但與本詩關系最為密切的則是謝靈運。謝因朝廷“不相實許”而“稱疾去朝”,在剡溪岸邊修營“始寧別墅”和石門故居。“常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經天姥“直至臨海”,寫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詩句。李白十分景慕謝靈運,常以謝自比。如“遠公愛康樂,為我開天關”(《同族侄評事黯游昌禪師山池二首》),“置灑送惠連,吾家稱白眉”(《涇川送族弟鐓》),“興與謝公合,文因周子同”(《與周剛清溪玉鏡壇宴別》),都是自比謝靈運。他有時也把友人比作謝康樂:“聞道稽山去,偏宜謝客才”(《送友人尋越中山水》),“且從康樂游”(《與謝良輔游涇川陵巖寺》),甚至穿上了友人送給他的繡有山水圖案的五云裘,也油然想到了謝公:“頓驚謝康樂,詩興生我衣。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酬殷佐明見贈五云裘歌》)。在《天姥吟》中,詩人一入夢最關心的便是謝的石門故居。《天姥吟》詩后,詩人來到剡中,又常以謝自比:“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同友人舟行》),“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勞勞亭歌》)等等。其景慕之情,可謂彌襟。
景慕者與被景慕者,必有許多相似之處。概而言之,謝與李有以下幾點相似:一個“自謂才能宜參權要”,一個自謂有“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此是其一;一個“吐言天拔,出于自然”,一個“或吐為長虹,而聚為華星”,此是其二;一個“為性偏激,多衍禮度”,“倔強于新朝”,一個“戲萬乘如僚友,視儔列草芥”、“目無開元天子”,此是相似之三;一個雖名動京師,被文帝稱為詩書二寶,但“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而自嘆“工拙各有宜,終以返林巢”,幾次被排擠出京,考卜東山,一個亦名動京師,玄宗為他調羹,將軍為他脫靴,但朝廷也把他看作文學弄臣,而自嘆“本是疏散人,……林壑憶游眺”,被迫自請還山,此是相似之四。
這種種相似凝集到一點,是氣質上的相似。論者在說到他們兩人的悲劇時,往往說他們“生不逢時”、“時背運停”。然而,若對以榮宦為意的常人來說,則謝公“武帝義帝兩朝遇之甚厚,內而卿監,外而二千石”(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八)。太白“明皇重其名,召見如綺李”亦不為不逢矣!但正如唐魏顥《李翰林集序》所云:“祿位拘常人,橫海鯤,負天鵬,豈能籠榮之!”他們追求的不是利祿,而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們不滿的,不是劉宋或李唐的政權,而是劉宋或李唐政權黑暗勢力對他們人生價值的貶低。因此,當受到讒毀、調弄、排擠的時候,便一個“欲抑一生歡,并奔千里游”,一個“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輕視權貴的氣魄就昂揚起來。這使人想起太白在《大鵬賦》里說的兩句話:“不矜大而暴烈,每順時而行藏。”就是說,“橫被六合”的大鵬,并不自以為大,只是依照“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的準則行事而已。當它被舍棄的時候,它就奮翅縱橫,“怒無所博,雄無所爭”,視三山五岳似“屑屑米粒”(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何足道哉!
大鵬的氣勢,就是“橫”的氣勢。充溢莫能當者的氣勢。用橫來修飾、形容的例子,在古典文學中是很多的。譬如陸游《冬暖》“老夫壯氣橫九州”就是一例。又如謝靈運《入道至人賦》說:“荒聰明以削智……橫四海于寸心”。意思是:當被抑而不用時,就以大智若愚的態度,不去計較利害得失,而把橫溢四海的氣概,藏于自己的胸中。明高棅《唐詩品匯》說李白《天姥吟》善于“驅駕氣勢”。而李文叔以項羽用兵,橫行沙場,世莫能當者為比,說“李白之于詩,亦皆橫者”(《轉引自張邦基《墨莊漫錄》)。這些都是以“橫”修飾氣勢的例子。這種氣勢,往往是在受抑制時得到最充分的發揮。如白居易“壯士郁不用,須有所泄處”(《白氏長慶集》)卷七,說謝的詩文是“郁不用”的產物,亦即是天姥山以“橫”為特色的文化底蘊。李白當被抑身不用、排擠出京的時候,他需要一種類似大鵬那樣壓倒一切的形象,來支撐他那顆高昂的頭顱。于是一個勢拔五岳諸山的天姥山形象,和一個“倔強于朝廷”的謝靈運形象便結合在一起,浮現在他的心中,噴瀉于他的筆端。這就是詩人夸飾、渲染天姥山連天橫亙氣勢的寓意所在。
由此觀之,詩人選取天姥山作為詩的立意題材是當然的事。不然,倘按人們說的那樣,詩人夸飾的是天姥山高聳入云,那么以高為特色的泰山,曾被李白比喻人的氣節。如“誰道泰山高,下卻魯連節”(《別魯頌》),說魯仲連的氣節比泰山還高。但泰山陡立海隅的特色與魯仲連功成不受賞、蹈東海而終的經歷,對于壯志未酬而憤懣離京的李白來說,顯然大相徑庭而不能構成夢游的立意對象。
明白了夢的起因以后,也就容易打開夢之迷宮了。從夢的意境上分析,在“欲雨”、“生煙”這兩句詩前和這兩句詩后,是迥然不同的。也就是說,夢有前夢與后夢之分。前夢記尋找謝靈運芳躅過程,后夢是對供奉內廷經歷的回顧。這里先說前夢:
第一,在夢的時間上,顯然是模仿謝公《登臨海嶠初發疆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祜共和之詩》“螟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而安排的。謝公夜宿剡中,次日游山,時間是一夜一天。李白“一夜飛度”,說明夢游從晚上開始,到“謝公宿處”,就似“螟投剡中宿”了。后來聽到“清猿啼”時,是東文欲曉的時分。謝公有詩句云:“朝發悲猿”,意思是在猿啼聲聲的早晨出發。李白從這個時候,穿上謝公屐,開始登天姥山,也就是“明登天姥岑”了。到天色忽螟,用的時間正好也是一夜零一天。與謝公的兩句詩,竟似出同一機杼。
第二,李白在登山途中以及登上山巔時看到聽到的,與謝公《山居賦》所描繪的剡中景象大同小異。《山居賦》描繪的景物,是以石門一帶為中心,廣及東南西北各山。遠山的景象是“山下則熊羆豺虎……擲飛枝于窮崖……蹲谷底而長嘯,攀木杪而哀鳴”,熊羆豺虎在山谷攀援樹木而吼嘯哀鳴,折斷了樹枝順窮崖飛下來。《天姥吟》:“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說的是在山巔上,聽到山下熊咆龍吟和群獸攀裂樹枝的聲音,使山巔也為之震動。這樣,在景物的描寫上《天姥吟》受《山居賦》影響之深,已可見一斑。
第三,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李白還在供奉翰林中期,就有拂石天姥、繼踵謝跡之意。他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里寫的“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茍會心,掩卷忽而笑”這幾句詩,與謝靈運《山居賦》“謝子臥疾山頂(按即石門)覽古人遺書,與其意合,悠然而笑”聯系起來讀,就會發現,與李白 “會心”的,正是謝公。同詩尾聯“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和《天姥吟》詩接著出現的“謝公宿處”、“謝公屐”、“青云梯”等句,均可以為證。由此說明,前夢乃尋謝公,是無可疑的。
第四,夢游從“一夜飛度”到“迷花倚石”,寫的是一路上看到的山水風光。接著天色突然螟暗,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在聽覺中辨別熊咆龍吟和樹枝被折斷的聲音了,卻忽又能看到“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這種煙雨相接的景象,正符合夢與夢交替之間模糊錯亂的生理現象。就是說,前夢到此結束,后一個夢正在徐徐拉開的帷幕中展現。
以上說明:前夢是記述尋找謝蹤的一個完整的夢。
這里順便解決一下本詩第一部分“越人語天姥”之“越人”是誰的問題。過去不解其由,都把他說成是從越州到山東來的人。現在我們可以認為此“越人”就是謝靈運。按謝生于會稽,在剡中石門故居寫有許多首詩,其主題是嘆息美妙的景物,無知音共賞。如《登石門最高頂》:“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 《石門巖上宿詩》:“美人竟不來,陽阿徒晞發。”《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在敘述幽居云臥之樂后曰:“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希望有知音者來同賞美景共敘衷曲。又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尋”詩句,意思是永絕仕林而窮山海之游。三百多年后的李白,自感生平遭際與謝類同,故今昔一接,靈犀相通,在翰林任上,與謝神交符契,后毅然辭京,因夢天姥,尋找知己謝公。本詩第三部分:“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三句,意與謝公詩“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尋”同。前者說此一去后,是否再歸來很難說了。后者對歸期作了騎白鹿訪名山的側面回答,但意思同樣是還期難尋。且兩者指向明確,均是天姥。“片言茍會心”之“言”,即“越人語天姥”之“語”。“云霞明滅或可睹”即“高高入云霓”之云霓。其所云“越人”即謝公,可說是歷然無礙的了。
從“列缺霹靂”開始到“仙之人兮列如麻”止,為后一個夢。這后一個夢,才是對入侍翰林經歷的回憶。按李白在許多詩里直言不諱地說過,供奉翰林是一場夢。如“一官即夢寐”(《對雪奉烏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即事已如夢,后來誰我身”(《長繩難系日》);“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魯中送二從第赴舉之西京》);“長安如夢里”(《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登高丘而望遠海”)等。《天姥吟》即是記夢之作,焉能不言及平生憤懣之事?何況詩尾明確指向權貴,而通篇沒有明舉“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事實。可見他必借夢境閃幻而寄慨。
但問題在于:過去各家都不注意對“仙之人兮列如麻”這句詩的研究。即使“回首宮殿”說者,也對此置之不論,以致其說得不到有力的支持。其實,它是讀懂這段詩的重點句,是詩人精心結撰之處。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先來分析這段詩的節奏結構:“欲雨”“生煙”兩句,用了騷體的“兮”,給人有帷幕徐徐拉開的舒緩感覺。接著連用四個短促的四字句,其中第一句“列缺霹靂”還連用四個仄聲字,更增強了短促、急迫之感。緊接著用了兩個七字句,頓使急迫感消散,讓讀者用舒緩的心情來欣賞即將出現的“仙境”。接下去四句詩,每句都用“兮”字,字數也比上句增加了,“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一句,連用“之”、“兮”、 “而”三個虛詞,更趨向從容舒緩。這就組成了“緩--急--緩--輕緩”的節奏結構。
分析這個節奏結構的目的,是要說明:倘若“仙之人兮列如麻”句,沒有別的寓意的話,那么,夢應該是在突如其來的雷電交加聲中,節奏急迫時,就驚破了,怎么反在輕緩的節奏中驚得“魂悸”、“魄動”呢?
再從詩句來看也如此。我們知道,他在奉詔入京前夕作的《游泰山六首》,寫仙境呈現與《天姥吟》是極為相似的:“洞門閉石扇,地底興云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玉女四五人,飄飖下九垓。”但仙人出現以后,詩人對待仙人的態度,竟判若兩人,《游泰山》見到仙人在他面前時,他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而在《天姥吟》里,當飄飖而下的仙人排列在他面前的時候,竟嚇得魂飛魄散,其原因何在?
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認為:由詩人對待所謂的“仙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可知,《天姥吟》所云的“仙之人”不是天上的“仙人”,而是地上的人,他的夢不是在雷轟電擊中驚醒,而是在“仙之人”出現后驚破,聯系夢醒后的感慨和詩尾“權貴”兩句詩,這地上的人,入是王公貴人、奸佞權臣和許多令李白反感等人的群體,當然還有那位信讒而疏遠冷落他的皇帝。
燭破“仙之人兮”句后,便可知此句以上的12名,都是他對供奉翰林中前期的回憶。
這12句詩,都可在他侍奉內廷時期所作的詩中找到出處。
例如:
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
羽林十二將,羅列應星文。霜仗懸秋月,霓旌卷夜云。嚴更千戶肅,清樂九天聞。(《侍從游宿溫泉宮作》)
三千雙蛾獻歌笑,撾鐘考鼓宮殿傾。……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飄翩下云。(《春日行》)
舉足踏紫微,天關自開張。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注:張衡《西京賦》:“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上云樂》)
朝入天苑中,謁帝蓬萊宮。……謬題金閨籍,得與銀臺通。
(《效古二首》)
從比較中可知,上列5首詩,是把人境比作仙境;《天姥吟》的幾句詩,是把仙境比作人境。譬如:奉詔前,仕途不通,就是“還閉關”。而“一旦君王垂拂拭”。“洞天石扇”就“訇然中開”了。“日月照耀金銀臺”的“日月”,指的是大明宮。李白有“霜凋逐臣發,日憶明月宮”可證。“金銀臺”的“銀臺”,就是“得與銀臺通”的銀臺。銀臺即翰林院,在大明宮內金鸞殿側,故得言銀臺受日月照耀,亦即是“忽蒙白日回景光”了。根據1957年后的考古發掘,唐大明宮城周圍邊長有7628米,順山坡而建。從丹鳳門入口處向內望,猶如通向天上。所以李白有詩云:“長安宮闕九天上”(《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而從金鸞殿向丹鳳門望云,則似“青冥浩蕩不見底”了。以上是對奉詔入京,受到帝王優寵時期的回憶。接著以“霓為衣兮”句為轉折,明寫仙人之出現,暗是翰林后期生活的寫照。它完整地記述了這一段使他常常為之扼腕的經歷。
如上所述,夢是因見到“仙之人”而驚破的,其受驚的程度達到魂悸魄動。現在要問,是什么原因使他驚嚇到如此程度呢?這與他辭京時的險情有關。
從李白在讒言初起時,尚敢把心底話寫在《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里,送給同事們看,說明同情他的人是很多的。但到后來送別友人裴圖南時,只好“臨當上馬時,我獨與君言”(《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心里話要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說了。其時的險情,已如有一柄隨時會掉下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頭上那樣。這其中,應是李林甫在起作用。關于這一點,筆者將在另文中予以討論,這里只想說明前夢與后夢的內在聯系。我們知道,謝靈運雖知酷禍將臨而仍徘徊去就,“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待到自悔“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下泯”(《臨終詩》)時,腦袋就被人家割落在廣州街上了。既然太白自感身世與謝類同而夢訪謝蹤,則當他站在天姥山之巔,仰看天空中呈現的“仙境”和可怖的“仙人”時,必然會把謝公的悲劇與自身的遭遇聯系起來而“魂悸魄動”。這就是貫穿前夢與后夢的一條主線。
上面說的雖是關于李白被逐的原因,為夢被驚破和前后夢的聯系作了解釋,但同時也為本詩的第三部分作了背景性的說明。
本文前面說過,迄今的四種說法,都是以夢后之感慨去反測夢中之意的。現在,明白了李白早在供奉翰林中期,就與謝公興會;《天姥吟》因謝公之語而夢游天姥;又因謝公終遭酷禍而觸及自身、夢破長嗟后,理解“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幾句詩,就容易了。
先說“行樂”之“樂”的含義。什么叫做樂?各人的審美趣味和各人的人生觀不同,其答案也各不同。有的人視榮華富貴為樂而茍且于上,而謝靈運則云:“人生誰云樂?貴不屈所志。”(《游嶺門山詩》)當外力欲屈其志時,他就“欲抑一生歡,并奔千里游”(《登臨海嶠》),以保持志氣與節操為樂。李白所說的樂,是人格得以尊重,否則,“鐘鼓不為樂”(《贈任城盧主簿潛》),在音樂伴奏下喝酒也不快樂;是抱負得以實現,否則,“雖有匡濟心,終為樂禍人” (《避地司空原言懷》);是自由自在,在秋月空山中,一邊聽著琴聲,一邊飲酒,就非常快樂了,何必去追求官印爭富貴呢!(《夜泛洞庭尋裴侍御清酌》)當得不到這一切時,他就“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去尋找屬于他的快樂,以勵節亢高。他借漢武帝批評玄宗之樂為“淫樂”,如《古風?周穆八荒意》: “淫樂心不極”;《上之回》:“淫樂意何極?”《天津三月時》詩,歷敘權貴榮華、豪奢之樂,說這種樂無非瞬息煙云,是不可取的。在對待“樂”的態度上,謝、李也是相似的。當然,他也在一些詩中,夸耀過受到明皇恩寵的快樂。但這是在對明皇抱有幻想,以為從此可以一展宏圖時的快樂。后來他說過“謬登圣主殿” (《送楊燕之東魯》)的話。因此,他對樂的看法是頗為清楚的。也就是說“世間行樂亦如此”之“樂”,是指在朝得意時之“樂”,不是指人世間的一切賞心樂事。不然,何有“訪名山”之樂呢?詩緊接著“古來萬事東流水”句,字面上明白如火,說萬事如水,去而不返,但詩承上句之感慨而發,其本意亦指上句“行樂” 之“樂”,認為這一切終將成為過去,生前事既不必執著于利害得失,身后事也不必悲嘆掛懷。不如騎白鹿訪名山來得逍遙自在。感情抒發至此,于是便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兩句令人振聾發聵的詩句,噴薄而出,結出了他要像大鵬橫掃八極那樣自由的詩旨。如果說謝因造“虛聲為罪”(《宋書?謝靈運傳》)而死于非命的話,那么,李白有鑒于此,在這里下的是一道與黑暗朝廷決裂的宣言書。
至此,回頭看“天姥連天”這四句詩,其指歸益覺豁然。我們知道,天姥山小于天臺山,但它竟能使天臺山折服,還能超拔為歷代帝王祭祀、被唐玄宗封為王的五岳,這顯然是以天姥山之勢自喻而以超拔五岳諸山比凌駕權貴的。由此可知,詩以天姥橫眉五岳諸山起興,借夢中謝公之事,一吐供奉翰林時之憤懣,言自己不可屈服之志。全詩血肉相連,一氣呵成,詩人的形象與性格得到了鮮明完整的體現。
綜上所述,李白選取天姥山作為詩的題材的原因,在于天姥山橫空的氣勢和與此相應的不可替代的文化內涵,與他的詩思相契;夢的前半部分不是什么仙國景象,也不是宮廷寫照,而是尋覓知己者謝公。后半部分為回首翰林往事,但不是所謂“恍若夢游”,更不是所謂“光明象征”,而是記述為豪門所抑之經過。不肯屈事權貴,掙脫黃金樊籠,潔身自好,爭取自由,是《天姥吟》的旨意。
原文: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時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譯文
聽海外來客們談起瀛洲,在煙波浩淼的遙遠地方,實在難以找到。
越入來人說起天姥山,在云霞的明滅掩映之間有時候能看見。
天姥山高聳入云,連著天際,橫向天外;山勢高峻超過五岳,遮掩過赤城山。
天姥山極為高峻,就連四萬八千丈高的天的山,面對著它好到要向東南傾斜拜倒一樣。
我想根據越人說的話夢游到吳越,一天夜晚飛渡過明月映照下的鏡湖。
鏡湖上的月光照著我的身影,一直送我到剡溪。
謝靈運住的地方如今還在,清澈的湖水蕩漾,猿猴清啼。
我腳上穿著謝公當年特制的木鞋,攀登直上云霄的山路。
上到半山腰就看見了從海上升起的太陽,空入傳來天雞報曉的啼鳴之聲。
無數山巖重疊,山道曲折,盤旋變化不定。奇花異草,怪石林立,令人陶醉。倏忽間,就到了黃昏。
熊在怒吼,龍在長鳴,巖入的泉水在震響,乘深林戰栗,乘層巔震驚。
云層黑沉沉的,到是要下雨,水波動蕩生起了薄薄的煙霧。
電光閃閃,雷聲轟鳴,山峰好到要被崩塌似的。
仙府的石門,訇的一聲從入間打開。
洞入蔚藍的天空廣闊無際,看不到盡頭,日月照耀著金銀做的宮闕。
用彩虹做衣裳,將風作為馬來乘,云入的神仙們紛紛下來。
老虎彈奏著琴瑟,鸞鳥拉著車。仙人們排成列,多如密麻。
忽然我魂魄驚動,猛然驚醒,不禁長聲嘆息。
醒來時只有身邊的枕席,剛才夢入所見的煙霧云霞全都消失了。
人世間的歡樂也是到夢入的幻境這樣,自古以來萬事都到東流的水一樣一去不復返。
告別諸位朋友遠去東魯啊,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暫且把白鹿放牧在青崖間,等到要遠行時就騎上它訪名山。
豈能卑躬屈膝去侍奉權貴,讓自己不能有舒心暢意的笑顏!
注釋
天姥山:在浙江新昌東面。傳說登山的人能聽到仙人天姥唱歌的聲音,山因此得名。
瀛洲:古代傳說入的東海三座仙山之一(另兩座叫蓬萊和方丈)。
煙濤:波濤渺茫,遠看到煙霧籠罩的樣子。
微茫:景象模糊不清。
信:確實,實在。
越人:指浙江一帶的人。
明滅:忽明忽暗。
向天橫:遮蔽天空。橫,遮蔽。
勢拔這句:山勢高過五岳,遮掩了赤城。拔,超出。五岳,指東岳泰山、西岳華(huà)山、入岳嵩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赤城,和下文的這天的(tāi)”都是山名,在今浙江天的北部。
四萬八千丈:一作這一萬八千丈”。
對此這句:對著天姥這座山,天的山就好到要倒向它的東南一樣。意思是天的山和天姥山相比,顯得低多了。
因:依據。之:指代前邊越人的話。
鏡湖:又名鑒湖,在浙江紹興南面。
剡(shàn)溪:水名,在浙江嵊(shèng)州南面。
謝公:指南朝詩人謝靈運。謝靈運喜歡游山。游天姥山時,他曾在剡溪這個地方住宿。
淥(lù):清。
清:這里是凄清的意思。
謝公屐(jī):謝靈運穿的那種木屐。《南史·謝靈運傳》記載:謝靈運游山,必到幽深高峻的地方;他備有一種特制的木屐,屐底裝有活動的齒,上山時去掉前齒,下山時去掉后齒。木屐,以木板作底,上面有帶子,形狀到拖鞋。
青云梯:指直上云霄的山路。
半壁見海日:上到半山腰就看到從海上升起的太陽。
天雞:古代傳說,東南有桃都山,山上有棵大樹叫桃都,樹枝綿延三千里,樹上棲有天雞,每當太陽初升,照到這棵樹上,天雞就叫起來,天下的雞也都跟著它叫。
暝(míng),日落,天黑。
殷巖泉:即這巖泉殷”。殷,這里用作動詞,震響。
栗:同慄。栗、驚,乘動用法。
青青:黑沉沉的。
澹澹:波浪起伏的樣子。
列缺:指閃電。
洞天石扉,訇(hōng)然入開:仙府的石門,訇的一聲從入間打開。洞天,仙人居住的洞府。扉,門扇。訇然,形容聲音很大。
青冥浩蕩:青冥,指天空。浩蕩,廣闊遠大的樣子。
金銀的:金銀鑄成的宮闕,指神仙居住的地方。
云之君:云里的神仙。
鸞回車:鸞鳥駕著車。鸞,傳說入的如鳳凰一類的神鳥。回,旋轉,運轉。
恍:恍然,猛然。
覺:醒。
失向來之煙霞:剛才夢入所見的煙霧云霞消失了。向來,原來。煙霞,指前面所寫的仙境。
東流水:到東流的水一樣一去不復返。
白鹿:傳說神仙或隱士多騎白鹿。須,等待。
摧眉折腰:低頭彎腰。摧眉,即低眉。
賞析:
這是一首記夢詩,也是一首游仙詩。此詩以記夢為由,抒寫了對光明、自由的渴求,對黑暗現實的不滿,表現了蔑視權貴、不卑不屈的叛逆精神。詩人運用豐富奇特的想象和大膽夸張的手法,組成一幅亦虛亦實、亦幻亦真的夢游圖。全詩構思精密,意境雄偉,內容豐富曲折,形象輝煌流麗,感慨深沉激烈,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其在形式上雜言相間,兼用騷體,不受律束,筆隨興至,體制解放,堪稱絕世名作。
這首詩的題目一作《別東魯諸公》。其時李白雖然出翰林已有年月了,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憤怨仍然郁結于懷,所以在詩的最后發出那樣激越的呼聲。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詩一開始先說古代傳說中的海外仙境──瀛洲,虛無縹緲,不可尋求;而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浮云彩霓中時隱時現,真是勝似仙境。以虛襯實,突出了天姥勝景,暗蘊著詩人對天姥山的向往,寫得富有神奇色彩,引人入勝。
天姥山臨近剡溪,傳說登山的人聽到過仙人天姥的歌唱,因此得名。天姥山與天臺山相對,峰巒峭峙,仰望如在天表,冥茫如墮仙境,容易引起游者想入非非的幻覺。浙東山水是李白青年時代就向往的地方,初出川時曾說“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入翰林前曾不止一次往游,他對這里的山水不但非常熱愛,也是非常熟悉的。
天姥山號稱奇絕,是越東靈秀之地。但比之其他崇山峻嶺如我國的五大名山──五岳,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仍有小巫見大巫之別。可是李白卻在詩中夸說它“勢拔五岳掩赤城”,比五岳還更挺拔。有名的天臺山則傾斜著如拜倒在天姥的足下一樣。這個天姥山,被寫得聳立天外,直插云霄,巍巍然非同凡比。這座夢中的天姥山,應該說是李白平生所經歷的奇山峻嶺的幻影,它是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李白筆下夸大了的影子。
接著展現出的是一幅一幅瑰麗變幻的奇景:天姥山隱于云霓明滅之中,引起了詩人探求的想望。詩人進入了夢幻之中,仿佛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他飛渡過明鏡一樣的鏡湖。明月把他的影子映照在鏡湖之上,又送他降落在謝靈運當年曾經歇宿過的地方。他穿上謝靈運當年特制的木屐,登上謝公當年曾經攀登過的石徑──青云梯。
只見:“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繼飛渡而寫山中所見,石徑盤旋,深山中光線幽暗,看到海日升空,天雞高唱,這本是一片曙色;卻又于山花迷人、倚石暫憩之中,忽覺暮色降臨,旦暮之變何其倏忽。暮色中熊咆龍吟,震響于山谷之間,深林為之戰栗,層巔為之驚動。不止有生命的熊與龍以吟、咆表示情感,就連層巔、深林也能戰栗、驚動,煙、水、青云都滿含陰郁,與詩人的情感,協成一體,形成統一的氛圍。前面是浪漫主義地描寫天姥山,既高且奇;這里又是浪漫主義地抒情,既深且遠。這奇異的境界,已經使人夠驚駭的了,但詩人并未到此止步,而詩境卻由奇異而轉入荒唐,全詩也更進入高潮。
在令人驚悚不已的幽深暮色之中,霎時間“丘巒崩摧”,一個神仙世界“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洞天福地,于此出現。“云之君”披彩虹為衣,驅長風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皆受命于詩人之筆,奔赴仙山的盛會來了。這是多么盛大而熱烈的場面。“仙之人兮列如麻”!群仙好象列隊迎接詩人的到來。金臺、銀臺與日月交相輝映,景色壯麗,異彩繽紛,何等的驚心眩目,光耀奪人!仙山的盛會正是人世間生活的反映。這里除了有他長期漫游經歷過的萬壑千山的印象、古代傳說、屈原詩歌的啟發與影響,也有長安三年宮廷生活的跡印,這一切通過浪漫主義的非凡想象凝聚在一起,才有這般輝煌燦爛、氣象萬千的描繪。
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寫夢游奇境,不同于一般游仙詩,它感慨深沉,抗議激烈,并非真正依托于虛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虛無飄渺的描述中,依然著眼于現實。神游天上仙境,而心覺“世間行樂亦如此”。
仙境倏忽消失,夢境旋亦破滅,詩人終于在驚悸中返回現實。夢境破滅后,人,不是隨心所欲地輕飄飄地在夢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古來萬事東流水”,其中包含著詩人對人生的幾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此時此刻詩人感到最能撫慰心靈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徜徉山水的樂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所說:“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本來詩意到此似乎已盡,可是最后卻憤憤然加添了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吐長安三年的郁悶之氣。天外飛來之筆,點亮了全詩的主題:對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對權貴的抗爭,它唱出封建社會中多少懷才不遇的人的心聲。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多少人屈身權貴,多少人埋沒無聞!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較開明的,較為重視人才,但也只是比較而言。人才在當時仍然擺脫不了“臣妾氣態間”的屈辱地位。“折腰”一詞出之于東晉的陶淵明,他由于不愿忍辱而賦“歸去來”。李白雖然受帝王優寵,也不過是個詞臣,在宮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約可以從這兩句詩中得到一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稱“天子”,君臨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抹煞了一切人的尊嚴。李白在這里所表示的決絕態度,是向封建統治者所投過去的一瞥蔑視。在封建社會,敢于這樣想、敢于這樣說的人并不多。李白說了,也做了,這是他異乎常人的偉大之處。
這首詩的內容豐富、曲折、奇譎、多變,它的形象輝煌流麗,繽紛多彩,構成了全詩的浪漫主義華贍情調。它的主觀意圖本來在于宣揚“古來萬事東流水”這樣頗有消極意味的思想,可是它的格調卻是昂揚振奮的,瀟灑出塵的,有一種不卑不屈的氣概流貫其間,并無消沉之感。
【作品簡介】
《夢游天姥吟留別》由李白創作,被選入《唐詩三百首》。這是一首記夢詩,也是游仙詩。詩寫夢游名山,著意奇特,構思精密,意境雄偉。感慨深沉激烈,變化惝恍莫測于虛無飄渺的描述中,寄寓著生活現實。雖離奇,但不做作。內容豐富曲折,形象輝煌流麗,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形式上雜言相間,兼用騷體,不受律束,體制解放。信手寫來,筆隨興至,詩才橫溢,堪稱絕世名作。
【寫作背景】
李白早年就有濟世的抱負,但不屑于經由科舉登上仕途,而希望由布衣一躍而為卿相。因此他漫游全國各地,結交名流,以此廣造聲譽。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李白的朋友道士吳筠向玄宗推薦李白,玄宗于是召他到長安來。李白對這次長安之行抱有很大的希望,在給妻子的留別詩《別內赴征》中寫道:“歸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 李白初到長安,也曾有過短暫的得意,但他一身傲骨,不肯與權貴同流合污,又因醉中命玄宗的寵臣高力士脫靴,得罪了權貴,連玄宗也對他不滿。他在長安僅住了一年多,就被賜金放還,他那由布衣而卿相的夢幻從此完全破滅。 李白離開長安后,先到洛陽與杜甫相會,結下友誼。隨后又同游梁、宋故地,這時高適也趕來相會,三人一同往山東游覽,到兗州不久,杜甫西入長安,李白南下吳、越故地。這首詩就是他行前寫的。 題目:“吟”,古詩的一種體式,內容大多是悲愁慨嘆,形式上自由活潑,不拘一格。“夢游天姥吟留別”就是把夢中游歷天姥山的情形寫成詩,留給東魯的朋友作別。
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作者】
李白(701年2月28日—762年12月),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出生于蜀郡綿州昌隆縣(今四川省綿陽市江油市青蓮鎮),一說山東人,一說出生于西域碎葉,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唐朝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涼武昭王李暠九世孫。
為人爽朗大方,樂于交友,愛好飲酒作詩,名列“酒中八仙”。曾經得到唐玄宗李隆基賞識,擔任翰林供奉,賜金放還后,游歷全國,先后迎娶宰相許圉師、宗楚客的孫女。唐肅宗李亨即位后,卷入永王之亂,流放夜郎,輾轉到達當涂縣令李陽冰家。上元二年,去世,時年六十二。
著有《李太白集》,代表作有《望廬山瀑布》《行路難》《蜀道難》《將進酒》《早發白帝城》《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李白所作詞賦,就其開創意義及藝術成就而言,享有極為崇高的地位,后世譽為“詩仙”,與詩圣杜甫并稱“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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