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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梁實秋雅舍
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是享譽海峽兩岸的名篇,《雅舍》是這本小品集的代序言。后來《雅舍》一文被收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高中《語文讀本》第一冊。下面是關于論梁實秋雅舍的內容,歡迎閱讀!
雅舍原文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墻,墻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墻,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
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茅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并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嘆,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棹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于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其實我的對付鼠子并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素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雅舍”之陳設,只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發,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但是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只茶幾。我以為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
論雅舍
初聞《雅舍》一題,以為又是一篇作家描述其書房及書房中讀書作文之樂的作品,因為但凡論及文人墨客的書房,無論其因家境情況而有大有小,卻都不失雅致、素雅的特征,延題而讀,不禁莞爾,“房子有磚柱,有竹?墻……有墻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漏滴。”雅從何而來?
作者取同住雅舍的鄰友龔業雅之名稱其住所,我想這雅不在“舍”而在“人”。當時,正處抗日戰爭的攻堅時期,各地局勢均動蕩不安。在來北培(雅舍所在地)之前,梁實秋幾經周轉,過著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1937年離開北京,逗留天津數月,在見聞《益古報》總經理被日軍槍殺后,逃往南京,而南京也是戰火不斷,無心辦事,轉而赴命于長沙,中間曾回北京探親數月,又因局勢不利,重又孑然一身漂泊,開始了六年的獨身生活,在漢口停留數月后,又因戰事逼近隨機關遷往重慶。武漢失守,川中亦不復安寧,梁實秋再次隨教育機關遷往青木關,定居青木關下的北培。然此時居所雖定,梁實秋卻迎來了他人生的另一種“戰爭”——文壇戰爭。當時梁實秋主編《中央日報》副刊,為征集文稿而作了一篇《編者的話》,卻掀起了一場關于“與抗戰無關”的論戰,引起了《大公報》、《抗戰文藝》、《文藝陣地》等十余家報刊,包括左翼作家、老舍等自由論者疾風驟雨的抨擊,梁實秋難以招架,離開了副刊主編之位,接下來便開始了他在雅舍的一段清心自由的半隱居式生活。
終止了在生活上、精神上的血雨腥風,梁實秋對雅舍的簡單生活充滿了好感。正是在抗戰時期的顛沛流離中,正是在風雨飄搖的苦難日子里,梁實秋才與這座“四川鄉下的低級茅舍”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是它,在烽火連天之日給了作者以棲身之地;是它,使作者得以在他鄉躲避風雨,阻擋嚴寒。無論它是何等寒陋、何等的破敗,但作者在漫長的日子里所獲得的安適和溫暖卻是它給予的。它不但是作者全部物質生活的主要依靠,也是作者整個心靈的主要安慰。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中,作者在實際的生活和內在的心靈上都與“雅舍”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成了作者朝夕與共的朋友和伴侶。它給了作者以心靈的安慰,作者也對它懷有溫暖的情意。因此,寫起《雅舍》來也是情趣橫生。且又說雅舍所處之地清幽、視野之開闊,醉人的月夜小景等討喜的優點,這樣的自然清新深得作者喜愛,便是雅舍的種種難堪之處,在其看來也不失樂趣所在。“若說地點荒涼,則日月之夕,成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還乃見情誼。”“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這本是讓人甚覺擾煩的事,對于孤身一人在外的梁實秋卻減少了孤獨與凄清之苦。更有意思的是,令人極其憎厭的鼠子,蚊蟲在作者對其“沒有法子”的無奈下,均化作作者修身養性的道具了。在通篇的描寫中,我們看到“雅舍”的“敝”、“陋”,但是我們卻感受到了它的可愛、可親,絕不生一絲憎惡它、厭煩它、疏遠它的感覺。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作者的藝術匠心,這種藝術匠心只能產生在作者真實的情緒和情感中。我們也看到了作者的人生態度:在人生的經歷中,對于那些與自己相依為命,不可須臾相離的伙伴和朋友,不論他是一種無生命的物體還是一個有生命的人,我們都必須能夠容納它的(或他)的缺點和不足。假若這種缺點和不足已經不是立即得到改正的,我們就應當將之視為該事物、該人的整體的一部分,視作它(他)的整個個性的一種表現,并由對它或他的整體的愛而以寬容的態度承受這些缺點和不足給自己帶來的不便乃至損害。表面看來,這似乎是一種消極妥協的人生觀,實際上它卻是能夠更加充分地感受它(他)的優長并與之和諧相處,相扶相助。
只有能夠寬容地、冷靜地對待與自己相依為命、朝夕相處的事物或人的缺點和不足,才能在現有基礎上對之進行有效的改造,使之更適宜于自己的生存和發展。“雅舍”中的陳舍及我對改變陳舍的喜好使得作者的性情得以深一層次的展示。“我非顯要,故名公臣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發,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自我調侃之間,足見其不屑沽名釣譽潔身自好的品格。“喜歡翻新布置”則因為作者熱愛生活,追求新穎、多變、雅致。不雅而雅,雅意自見。作者那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也躍然紙上。
“人生本來如寄”,“‘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雅舍讓作者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面去感悟人生,以超然的態度去面對居無定所,四海為家的生活,用超現實的審美態度去發現美之所在,遠離是非恩怨,簡單樸素地生活,“寫作自遣”,做真實的自己,不失為人生之真樂趣。
《雅舍》中最大的特點是作者把惡劣的生活環境寫得趣味無窮、妙趣橫生。雅舍雖然構造簡陋,但作者卻別有一番心境去審視,“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因此“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毫無隱私可言;至于鼠患頻繁、蚊災猖獗,動輒讓人“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作者更是代之以平常心,視之以悠閑意,一番淡然情懷,超然心境自出。因此他對“雅舍”敝帚自珍,非但不因其舍之簡陋寒磣而牢騷滿腹怨天尤人甚至抱怨國家住房條件太差,住不像住,人非其人,相反,他導師能苦中作樂,時時從艱苦環境中尋覓生活情趣。“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問,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月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瀠漾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所住之舍其實條件極其惡劣,可他卻有一番高雅的情趣,能自造意境,將有限的生活物質環境通過審美的“崇高”化,轉化為精神的審美享受,不能不令人對他的高雅品位肅然起敬。如他所說“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可見他不但坦然接受生活,而且常懷知足知心。可見梁實秋先生深諳“境由心造”的道理,完全把自己與客觀的物質環境相融合,從心底誠懇的接受,不排斥不對抗,坦然從容面對眼前的一切,正如當時社會環境乃至戰爭所導致的惡劣空氣,他一概坦然受之,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小生活,努力營造生活情調。而誰知道,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明智的“大隱隱于市”的選擇呢?
誠如梁實秋先生所言“‘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先生獨品,在于“不從俗”,亦在于“閑情偶寄”,他的這種心態也自然造就了他的“不拘篇章”,從而使一腔自由神意奔躍于文,無拘無縛,恣意翩然。而這當然離不開“雅舍”賜予他的絕好的“心遠地自偏”的環境。“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即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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