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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散文藝術探幽
導語:《雅舍小品》是梁實秋散文創作理念的實踐之作,它集中體現了作者“通達閑適、沖和幽默”的藝術個性及其在散文語言方面的探索,在多重維度上影響著散文創作,對當代散文有顯著的指導意義。
《雅舍小品》是彰顯梁實秋散文藝術的代表之作,無論在內容、形式還是內涵上,均體現著梁實秋對于散文的理解,以之為例,可以探知梁氏散文的藝術特征及創作理念,并把握其之于現當代散文創作的意義。
《雅舍小品》集中體現了梁實秋“通達閑適、沖和幽默”的藝術個性,具體而言,主要表現為如下兩方面:
首先,于瑣事中尋樂趣,于世態中覓境界。《雅舍小品》堪稱人世百態圖,作者避開宏大主題和嚴肅主旨,選擇尋常事物入文,無論是草木、鳥獸、散步、算命、飲食、煮餑餑、玩花炮,都被梁實秋盡收筆端,且在其筆下趣味盎然。如《下棋》中對“觀棋急語”者有這樣一段描寫:“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看見一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要厭恨你,暗暗地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挨了一個耳光之后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 要抽車!’”在這寥寥幾句中,梁實秋不僅再現了觀棋人急不可耐的情狀,同時詼諧地將對弈者與觀棋者之間“心搏舌戰”的場面刻畫而出,獨具傳神的藝術境界。作者極為善于在俗世瑣碎中尋找美的意蘊,無論大雅小俗都信手拈來,以悠然閑適的姿態與節奏款款而言,頗具傳統士大夫之氣,營造出閑適自得的藝術世界,使生活呈顯美的情調。《雅舍小品》的開篇之作《雅舍》即彰示了這一隨遇而安、優雅恬適的人生態度。在梁實秋筆下,雅舍遠離喧囂,詩意盎然,無論清幽月夜還是蒙蒙細雨都使人陶醉、令人神往,那“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的描繪更是別具豁達風味,這些內蘊于尋常生活細節中的詩意與通達激發著作者的創作之源,為其散文帶來豐富的情緒體驗。雖對瑣碎生活傾注了極大熱情,但梁實秋追求的并非物質之娛, 而是注重精神愉悅的體味,這一特質在文集命名上即可看出端倪。“雅舍”實際上并非雅舍,它實為梁實秋在重慶北磅與友人合住的六間孤陋的居所,然而,作者并未因其陋而心感凄苦,卻在陋室中舒放文字,陋中尋詩。因此,在原為士大夫玩物的鳥兒的鳴聲中,作者聽到的是自由的歡樂,在天空五彩繽紛的風箏中,作者感受到的是思鄉情懷的撩動,在日常飲食的醇香中,作者傳遞而出的是對于俗世生活的喜愛之情,在變化多樣的女裝中,作者歡喜的是開明民主的悅人新風,即使是身居陋室,作者也依然能“物”中尋“情”, 由屋頂因雨崩裂而引發出“奇葩初綻”的聯想,暢達恣肆,十足地擁有著游心于物外、超脫于世俗的自由精神境界與藝術格調。
其次,幽默也是《雅舍小品》“通達閑適、沖和幽默”藝術特征的另一側面。梁實秋將嘲諷批評寓于詼諧的幽默筆調中,在直指本質的同時還“搔人一癢”,于調侃中隱現著暢達幽闊的藝術追求。幽默與滑稽不同,是包含著智慧、寬厚和哲理的笑談,梁實秋的幽默正是這樣一種純粹的幽默,謔而不虐,亦莊亦諧,善意指摘,適可而止,他的調侃極少使用尖刻的詞語,而是于揶揄之中包含了幾分寬和,在幽默背后蘊含著智慧的閃光,正所謂“深得幽默三昧”[1]。如在《男人》一篇中,作者笑言男人“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種麥”,“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有一個人半年沒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梁實秋采用漫畫手法,巧妙運用夸張和比喻,生動地刻劃出臟饞男人的形象,卻并無尖酸刻薄之感,而是將審丑藝術化,有種善意的玩笑意味在其中。即使在《握手》、《臉譜》等相對辛辣的作品里,作者也并沒忘記拿捏住諷刺的尺度,當寫到官辦業務機關人員那肅殺傲慢的神情時, 梁實秋將筆鋒回溯至其情緒源頭,疑問道這些人是否睡眠不足,是否連瀉三天,是否兇訊連至,在戲謔中有意無意地削減了批評的鋒芒,盡管與一些正面抨擊的作品相比少了幾分力度,然而同樣能在嬉笑聲中穿透問題,實現規勸的目的。同時,梁實秋的幽默也是機巧智慧、透徹深刻的。如在《中年》一文中,作者先是以詼諧的筆調描繪了中年人的凄苦形狀,男人頭發“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女人“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熨斗所能燙的平的”,隨后筆鋒一轉,“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作者以自我解嘲的輕松化解了“中年哀怨”,并在“哀怨”中抽離出中年之美好:“中年的妙趣,在于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正如演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梁實秋以輕快的筆調漫談原本“凄苦”的中年,充溢著洞達世情而又超然物外的喜悅感,在豁達心境中透射出對于生命哲學的了然于心,給人以智慧啟示。不能不說梁實秋的幽默中蘊藏著對人生透徹的審視,使讀者獲得溫情詼諧的閱讀體驗的同時,也收獲了豐富的知識,激發著深刻的思索。由《雅舍小品》所體現的幽默和與之相伴的通達境界是梁氏作品藝術個性中極為引人注目的組成,矜持節制,詼諧中見寬厚,幽默中見智慧,雖不凌厲,卻也余意深長,耐人咀嚼,正如“幽默”一詞的引入者林語堂所言,“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 ‘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2],作者因此而得到諸如“在現代散文作家中,論幽默的才能,首推梁實秋”[3]的極高評價也是情理之中了。
此外,《雅舍小品》還體現了梁實秋對于散文語言的探索。《雅舍小品》堪稱現代散文語言的典范之作。優秀的散文要求凝練準確的語言表達,梁實秋也認識到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己。”[4] 作者自覺遵循著以理性駕馭情感、以平實節制想象的創作戒律,行文雅潔利落,用語凝練平實,追求“絢爛之極趨于平淡”的境界并積極實踐,因此,“平淡”便成為梁氏散文在遣詞用語方面最為突出的特征。《雅舍小品》之“平淡”首先體現在敘事情緒的淡化上。雖寄蘊著充沛的情感體驗,但《雅舍小品》從無感慨泣淚或怒發沖冠的感情宣泄,也無濃墨重彩的情緒描寫,作者少用情感傾向鮮明的字詞,無論敘事寫情還是評點議論,都節制于幽緩平和的敘述中,讓情緒在文人雅士的淡然風度中緩緩釋放,任憑讀者自由琢磨,而實際上,經由受眾的自我闡釋而來的情緒體驗也許更為強烈,因此,《雅舍小品》雖沒有波瀾的情感和濃烈的言辭,讀者卻仍能感受到“情動于中而言于形”的魅力,頗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別樣感受在其間。其次,“平淡”二字還體現在用語的凝練精準上。梁實秋認為“散文的文調應該是活潑的,而不是堆砌的――應該像一泓流水那樣的活潑流動”[5],因此《雅舍小品》力避鋪陳,作者常常有意識地融匯一些文言詞匯或采用文言句法來輔助表述,大量使用四字句及短句以追求簡潔的敘述,并注重“用典”以便更為簡要地表達情緒,其效果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寫文章若大掉書袋,固然難以寫出流暢自然的句子,讀來晦澀,令人生厭;但若能適當用典,白話文中恰當地出以文言,不但能做到最經濟的表達,而且能使文句的內涵更豐富,把白話有時而窮,難以表達的意思,很技巧地透露出來。”[6]在對白話和文言優勢的充分調動下,《雅舍小品》具備了灑脫簡潔的語言特征,文白相間、凝練雅致、雋永耐讀,深得中國古典藝術“留白”之精髓,也不乏現代白話文“明白”之優勢。此外,梁實秋還強調散文語言的音韻節奏之美。在《論散文》中他曾論及音律之于情緒表達的作用,認為仄聲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緒,響亮的聲音容易顯出歡樂的神情,長的句子表示溫和馳緩,短的句子代表強硬急迫的態度,可見作者深諳借音律強化閱讀體驗之道,因此,《雅舍小品》并無濃墨重彩的涂抹卻不乏豐沛的情感,文章讀來也平仄起伏,張弛有度。不妨來看一段對“雅舍”月夜的描寫:“‘雅舍’ 最宜月夜一一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這段描寫很好地代表了《雅舍小品》對音律之美的追求與認識――既不拘泥于格律從而擺脫了韻文的刻意斧鑿,又于自由體式中蘊藏了排偶的工整,平仄諧調、聲韻配合、富于節奏,讀來瑯瑯上口,別具“中外逢源,古今無阻”的暢快之感。 自出版以來,《雅舍小品》以幽默的風格、恬淡的情調、簡約的語言和精純的文學品格吸引著無數讀者,成為現代散文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著作,同時也以其自身魅力強化了散文的意義與價值。在《雅舍小品》出版的三四十年代,散文創作存在著明顯的“雜文化”趨勢,因其形式方面的自由性和特殊的文化語境,散文多作為一種文體意義模糊的“即興”文類來回應時代或排遣自我,不僅地位尷尬,而且質量上也較少出色之作。梁實秋以其創作實踐使散文獲得了更為鮮明的文體特征、更為高遠的藝術品格和更為強大的思想承載能力,將嚴肅的精英意識帶入這一偏于隨意的文類,拓展了散文的創作視野和藝術表現手法,既傳承古典,又吸納現代,現代散文正是在梁實秋們的積極實踐中逐漸成為真正獨立且魅力獨具的文類。《雅舍小品》是使梁實秋真正飲譽文壇之作,無論在形式、內容、還是精神品格上都為散文創作注入了新質,具有多重闡釋維度,其影響至今未減,尤其是在90年代散文復興潮中,無論是以人文情懷為綱的“大散文”、以閑適情調為追求的“藝術散文”還是以才學理趣為特征的“文化散文”,似乎都可在梁氏散文中尋找到最原始的影子,其既有積極入世的煙火熱情,又有超逸出世的哲思探尋,既有恬淡閑適的生活記錄,又有感懷深切的情緒傾吐的藝術情趣與風貌,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當下的散文讀者的審美取向。因此,重評《雅舍小品》,不僅是對該部佳作的鑒賞,同時也是對現代文學生發以來,散文文體如何實現自我完善與發展的一次小結,對當下散文創作來說,其散文藝術、文化內涵及精神品格,尤其具有參照意義。《雅舍小品》是現當代散文史上難以避繞的存在,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四十年前在致梁實秋的一封信中就富于遠見地指出:“大作《雅舍小品》對于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之上。”[7]高度評價了梁實秋及其《雅舍小品》對于文學史的意義。《雅舍小品》連同以其為肇始陸續出版的《雅舍小品》續集、三集、四集, 及《秋室雜文》、《雅舍談吃》、《雅舍散文》等“雅舍”系列, 奠定了梁實秋在中國現當代散文史上的獨特地位,也為讀者及后世散文創作者留下了兼具了審美及思索意義的可貴精神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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