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季羨林原文及賞析
上學的時候,大家都讀過許多課文吧?季羨林的《黃昏》主要寫了什么內容呢?寄托了作者怎樣的情感?以下是小編精心整理的《黃昏》季羨林原文及賞析,僅供參考,歡迎大家閱讀。
【原文】
《黃昏》
作者:季羨林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黃昏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崖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候去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么?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么?西方不正亮著紅霞么?從南方么?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里蛻化出來么?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淙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
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一像什么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里,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流動里。它帶來了闃靜,你聽:—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卻并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象—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
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殼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 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么?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這樣作。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作而已。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凄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罷。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墻;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
然而,在這里,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隨了瞅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了屋檐么?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山的后面么?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 ,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等候明天么?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內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賞析】
黃昏是一個時間概念,是白天與黑夜的過渡,是黑暗的序幕、漫漫長夜的起點。但在季先生的筆下,黃昏卻是神秘的,是平凡無奇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黃昏天天與人們打著交道;然而,它卻是十分美麗迷人的:“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 …… 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可嘆人們為何不能發現它的美呢?我們不就正好是將美麗的黃昏關在門外的那些人嗎?黃昏天天與自己擦肩而過,卻無法發現它的美麗之所在。還是羅丹說得好:“生活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生活中人們為何總是缺少這雙發現美的眼睛呢?也許這正是作家區別于一般人的地方吧!
“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 借用王國維的話來形容季先生的散文是再恰當不過了,閱世淺,性情真也許是季老散文動人心靈的原因之所在。初讀《黃昏》,你會覺得文章與其他寫黃昏的散文無別樣之感;但細細品讀,你會發現,其實它極具條理性。文章按邏輯順序行文,銜接流暢,一氣呵成,讀者在讀后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熨貼之感。文章開篇用“有幾個人覺到黃昏的存在呢?”的問句引出話題;通過第3,8段的自然過渡和銜接,一卷黃昏來去圖便悄然展示在讀者面前;最后一段再次理清文章的線索,認真讀完這一段,你便會對文章結構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從而產生意猶未盡的感覺。這真所謂“形散而神不散”之典范也。
文章著重描寫了黃昏來和去的情形。作者發展了他超凡的想象,運用紛繁的景象編織了一幅疏密有致,清幽寂靜的黃昏圖,類似于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因此,我們沿著作者思維的軌跡,遨游在瑰麗想象的海洋,感受其語言的馨香,有一種無法言表的愉悅感。我同意有人的評價,說季先生老年的散文是以大樸無華為其追求的,但是并不意味著季先生不會華彩鋪陳。他的早期散文,描寫風物,其色彩之濃艷,章句之煒華,幾乎令人懷疑他就是印象派大師莫奈之流,以《黃昏》一篇為其代表;如果用“笛之悠揚、鶴之嘹唳、酒之醇芳”,都無法描述季先生對黃昏的感受,這是一曲精彩的《黃昏頌》,或許只有斯特勞斯的音樂可以和它比美。對于文章的寫作手法我不想多說,大家都知道文章運用了比喻,通感,頂真等多種手法將黃昏描寫的生動而逼真。
文章中多次出現“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的日色”這些意象在生活中是很常見的,作者正是想要用這些生活中常見的意象來喚起讀者心理的共鳴,事實上,他做到了。而“夜來了,慢慢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日光的夜,流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這段黑夜與黃昏的對比,你是否意識到作者分析的精辟呢?文中還有許多類似的地方,你不妨拈來幾處自己細細地品味品味吧!
【解讀】
當我們讀這篇《黃昏》時,千萬不要想到作者季羨林先生已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這篇文章是1934年寫的,那時作者只有二十三歲。他是以一個青年人的心情來體味暮色——黃昏的。
文筆用得極精巧華美,觀察得十分細密,結構也十分嚴整,波瀾起伏,跌宕有致,尤其是文章中回蕩著一種淡淡的憂郁與哀愁,正是那個時代許多知識青年的特點。你看當時何其芳的、李廣田的、陸蠡的文章……都有著差不多的情緒,甚至聲腔口吻都差不多,帶著歐化色彩的自言自語,很講究語氣語態,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如在你的耳邊款款道來,親切有味,同時也有一點蒼涼之感。
這樣的散文,有人稱之為“詩化散文”。
既然有詩的成分,就必須講究語言的節奏和變化。如這兩句:“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像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里蛻化出來么?”純然是詩的想像、詩的意境,用的也是錯綜變化的詩的語言,里面自有一種內在的節奏,給你一種抑揚頓挫的感覺。
再如下面這一段:“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卻并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這是散文的語言。但接下來就越來越詩化了:“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只有這最后一句,終于回到了散文。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二十三歲的季羨林對文筆的操縱和對情緒的控制,已經十分老練,十分精到了。
當然,還有對字句的鍛煉,也顯出作者的詩心才情。如文章的第一段,他在“年滾著年,月滾著月”的句子里,用一個“滾”字,就把歲月流逝的快速與不知不覺之感寫活了。又如:“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中這兩個“糊”字也極其生動形象。還有:“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這個“溜”字也頗有滋味。但是更妙的是他用了一個“漫”字來形容黃昏的來臨和變化。在前面,黃昏初臨時,他說:“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隔了一段,變化就來了:“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淙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細想下來,只有這個“漫”字能帶給人們一種流動感和層次感,他抓住這個“漫”字不放,是別具匠心的。
按照一種機械而膚淺的看法:年輕人的文章“理所當然”要寫得有一股蓬勃的朝氣,要節奏明快,要奮發向上;而對于黃昏、夕陽、暮色則是適合于老年人去吟詠體會。殊不知,倒是年輕的季羨林,寫下了如此美妙深切的黃昏暮色;而當他到了暮年,卻在筆下洋溢著朝氣和活力。這并不奇怪,因為人的情緒是千變萬化的,是不可限制的。但是,不管是什么情緒,在詩人的口里吐出來的都是詩,都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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