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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中短篇作品欣賞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原名賈平娃,中國當代作家,出生于陜西丹鳳縣,畢業于西北大學,現為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賈平凹中短篇作品欣賞,僅供參考,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短篇作品欣賞
【風雨】
樹林子像一塊面團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著就向一邊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騰上來了,飄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撲向另一邊去,再也扯不斷,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經完全沒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樹林子往一處擠,綠似乎被拉長了許多,往上扭,往上扭,落葉沖起一個偌大的蘑菇長在了空中。嘩地一聲,亂了滿天黑點,綠全然又壓扁開來,清清楚楚看見了里邊的房舍,墻頭。
垂柳全亂了線條,當拋舉在空中的時候,卻出奇地顯出清楚,霎那間僵直了,隨即就撲撒下來,亂得像麻團一般。楊葉千萬次地變著模樣:葉背翻過來,是一片灰白;又扭轉過來,綠深得黑清。那片蘆葦便全然倒伏了,一節斷莖斜插在泥里,響著破裂的顫聲。
一頭斷了牽繩的羊從柵欄里跑出來,四蹄在撐著,忽地撞在一棵樹上,又直撐了四蹄滑行,末了還是跌倒在一個糞堆旁,失去了白的顏色。一個穿紅衫子的女孩沖出門去牽羊,又立即要返回,卻不可能了,在院子里旋轉,銳聲叫喚,離臺階只有兩步遠,長時間走不上去。
槐樹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松了一下屈蜷的手腳,一下子像一條死蛇,嘩嘩啦啦脫落下來,軟成一堆。無數的蒼蠅都集中在屋檐下的電線上了,一只挨著一只,再不飛動,也不嗡叫,黑乎乎的,電線愈來愈粗,下墜成彎彎的弧形。
一個鳥巢從高高的樹端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散了。幾只鳥尖叫著飛來要守住,卻飛不下來,向右一飄,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顫,羽毛翻成一團亂花,旋了一個轉兒,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間石子般掉在地上,連聲響兒也沒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張廢紙,一會兒貼在東墻上,一會兒貼在西墻上,突然沖出墻頭,立即不見了。有一只精濕的貓拼命地跑來,一躍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驚了;幾片瓦落下來,像樹葉一樣斜著飄,卻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里絨被一樣厚厚的浮萍,凸起來了,再凸起來,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開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來,長時間的凝固成一個錐形;啪地摔下來,砸出一個坑,浮萍沖上了四邊塘岸,幾條魚兒在案上的草窩里蹦跳。
最北邊的那間小屋里,木架在吱吱地響著。門被關住了,窗被關住了,油燈還是點不著。土炕的席上,老頭在使勁捶著腰腿,孩子們卻全趴在門縫,驚喜地疊著紙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天馬】
四月二十一日,譚宗林從安康帶來魏晉畫像磚拓片數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尋馬海舟。
馬海舟是陜西畫壇的怪杰,獨立特行,平素不與人往來。他作畫極認真,畫成后卻并不自珍,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我曾為他的畫作說過幾句話,或許他認為搔到了癢處,或許都是矮人,反正我們是熟了。“你幾時來家呀,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他這么邀請著我,但他交待得太復雜,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機,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尋不著去他家的路。譚宗林領我過大街穿小巷,撲來撲去了半天,把一家門敲開了。
馬海舟正在作畫哩。大畫家用小畫案,我第一次見到。那么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層層疊疊堆放著古瓷和奇石異木,空出的一片氈布上,畫的是一匹馬,天馬。馬斜側而立,四蹄有蹬踏狀,但枯瘦如細狗,似有一縱即逝之架勢。天上之馬是不是這般模樣,我不知道,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馬鬃馬尾,及四條腿上,都畫成一團團絲麻,若云之浮動。我鼓掌說:好!譚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說:你叫好,何不題款幾句?!我便提筆寫了:
天上有龍馬,
孤獨難合群。
何不去世間?
我豈馱官人!
那日馬海舟臉色紅潤,粗而極短的十指搓著,說:你總知我。
譚宗林頓生掠奪之意,從懷里掏出一張拓片來要送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著“飛天”的魏晉畫像磚圖案,明顯看出馬海舟是激動了,驚奇敦煌壁畫里有“飛天”,而魏晉時竟也有“飛天”,中國美術史是要改寫了。譚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換的話來。我立即反對:此畫不能送人的;拓片畢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對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還舍不得嗎?譚宗林百般罵我,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馬’,我看了你的‘飛天’,過過眼福就是,但你的‘飛天’世人難見,我看過了,送你一個更古老的東西作補償吧。”遂拿出一幅鷹圖給了譚宗林。一張大紙,赫然站有一鷹,身如峻崖,頭生雙角,口微微張開,似有嗷嗷之聲發出,題為“八萬年前有此君”。譚宗林大喜。我戲濾道:宗林帶他那個拓片在城里呆三天,數十張畫就從畫家手里賺過來了!宗林只是笑,馬海舟卻不理會,還在講鷹與恐龍是同代之物,我便扭頭去觀賞古董架上那些秦磚漢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間工藝,但精妙絕倫,那奇奇怪怪的形狀,以及古董上繪制的各種色彩圖案,使我突然悟到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誕,他受古時的民間工藝影響太大了。
“這四幅畫,你倆各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后,突然說。他從柜子里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床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丟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綻開,我是梅與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熱鬧著,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
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么,馬海舟開始還解釋著,后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廣那人苦笑著,終于說:“那你就在家畫一幅吧。”馬海舟垂下頭去,直門了一會,說:“現在畫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這兒。我讓你給他帶一幅去吧。”從柜子里取出一幅畫來,小得只有一面報紙那么大。“就這么大?給你說了一年了,就這么大一張,怎么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著,似乎不接。“那我只有這么大個畫桌呀!”馬海舟又要把畫裝進柜子,那人忙把畫拿過去了。
來人一走,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譚宗林問怎么回事,原來是那人來說他已給一位大的官人講好讓馬海舟去家里作畫的,官人家已做好了準備。“他給當官的說好了,可他事先不給我說,我是隨叫隨到的嗎?”譚宗林說:“你夠做的廣馬海舟說:“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畫嗎?對待大人物,諂是可恥的,做也非分,還是遠距離些好。”他給我笑笑,我也給他笑笑。
告辭該走了,譚宗林把魏晉畫像磚拓片要給馬海舟,馬海舟不收,卻說:“下次來,你把你的那塊銅鏡送我就是了,那鏡上鐫有四匹馬,你知道,我姓馬,也屬馬。”
1997年4月7日
【秦腔】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歷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也。正如長 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樣,今晚讓你去看!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的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呢。
但是,幾百年來,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陜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里大地,原來竟是:一扶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墻的土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干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里的地理構造竟與 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統!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的復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 見長于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 式的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磙子碌碡上吃著,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么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眾!那晚霞燒起 的黃昏里,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鎮, 里傳播的互相交織,沖撞,這原來是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于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地懂得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為界,咸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 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 又一呼三嘆。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的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成了做人最體面的事,任何一下鄉下男女,只有唱,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與他們,要和“”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像被烈 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院里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于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么偉大的永恒的愛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我曾經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里去,遠遠看著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土,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飄出 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叫板,我就癡呆了,猛然發現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每到農閑的夜里,村里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里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定幾口,夫妻同臺,父子同臺,公公兒媳也同臺。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臺上,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里有 窗無扇,屋梁上蛛絲結網,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薰蚊草 就墻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一出場一臉正經,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臺的孩子。廟里一個跟頭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演員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給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里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學那一招一式。
一出戲排成了,一人傳出,全村振奮,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個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龍抬頭,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過端午,六月六日曬絲綢,七月過半,,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月月有節,三月一會,那戲必是上演的。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集款,買上好的木石,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這戲臺闊不闊。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類小吃趁機擺開,一個食攤上一盞馬燈,花生,瓜子,糖果,煙卷,油茶,麻花,燒雞,煎餅,長一聲短一聲叫賣不絕。鑼鼓還在一聲兒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下邊就喊:開演呀,場子都滿了!幕布放下,只說就要出場了,卻又叮叮咣咣不停。臺下就亂了,后邊的喊前邊的坐下,前邊的喊后邊的為什么不說最前邊的立著;場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問有坐處沒有,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有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一個,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日”地一聲隔人頭甩去,不偏不倚目標正好;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右邊的叫左邊的擠了他的腰,一個說:狗年快完了,你還叫啥哩?一個說:豬年還沒到,你便拱開了!言語傷人,動了手腳;外邊的趁機而入,一時四邊向里擠,里邊向外扛,人的旋渦涌起,如四月的麥田起風,根兒不動,頭身一 會兒倒西,一會兒倒東,喊聲,罵聲,哭聲一片;有拼命擠將出來的,一出來方覺世界偌大,身體胖腫,但差不多卻光了腳,亂了頭發。大幕又一挑,站出戲班頭兒,大聲叫喊要維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個兩個所謂“二干子”人物來。這類人物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卻十二分忠誠于,此時便拿了枝條兒,哪里人擠,哪里打去,如兇神惡煞一般。人人恨罵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叫他們是憲兵,憲兵者越發忠于職責,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
終于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 不面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樣,臺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雙搖,一會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臺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 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哪個演員走了調,臺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不為求新鮮,他們只圖過過癮。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面對著這樣 的觀眾,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風在刮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里熱得如蒸籠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 那些老一輩的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的墻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之宮,“聽了,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占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他們常常樂而忘了險境,雙手鼓掌時竟從樹杈上掉下來,掉下來自不會損傷,因為樹下是無數的人頭,只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積上,夏天四面來風,好不涼快,冬日就趴個草洞,將身子縮進去,露一個腦袋,也正 是享受不了吧,他們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月在西在,戲畢人散,只好苦笑一聲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
當然,一次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 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臺下就一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誰家的媳婦,娘家何處?于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論。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據說有一媒人將一女子引到臺下,相親臺上一個男演員,事先夸口這男的如何俊樣, 如何能干,但戲演了過半,那男的還未出場,后來終于出來,是個的偽兵,還持槍未走到中臺,扮游擊隊長的演員揮槍一指,“叭”地一聲,那偽兵就倒地而死,爬著鉆進了后幕。那女子當下哼一聲,閉了嘴,一場親事自然了了。這是喜中之悲一例。據說還有一例,一個老頭在脖子上架了孫孫去看戲,孫孫吵著要回家,老頭好說好勸只是不忍半場而去,便破費買了半斤花生,他眼盯著臺上,手在下邊剝花生,然后一顆一顆揚手喂到孫孫嘴里,但喂著喂著,竟將一顆塞進孫孫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連夜送到醫院動手術,花去了七十元錢。但是,以引喜的事卻不計其數。每個村里,總會有那么個老漢,夜里看戲,第二天必是頭一個起床往戲臺下跑。戲臺下一片石頭、磚頭,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紙,煙屁股,他掀掀這塊石頭,踢踢那堆塵土,少不了要撿到一角兩角甚至三 元四元錢幣來,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條手帕。這是村里鉆刁人干的營生,而饞嘴的孩子們有的則夜里趁各家鎖門之機,去地里摘那香瓜來吃,去誰家院里將桃杏裝在背心兜里回來分紅。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齡的少男 少女,則往往在臺下混亂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樹林子里去了……
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圣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凡是到這些村莊去 下鄉,到這些人家去做客,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實在不逢年過節,他們就會要合家唱一會亂彈,你只能點頭稱好,不能恥笑,甚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他們一生最崇敬的只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導人,一是當地的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只要發現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擋車,只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訓。每每村里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臺的,生兒以迎接,送葬以致哀,似乎這人生的世界,就是的舞臺,人只要在舞臺上,生,旦,凈,丑,才各顯了真性,惡的夸張其丑,善的凸現其美,善的使他們獲得美的教育,惡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也只能有這,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還能有別的嗎?
【池塘】
那時候,我很幼小,正是天真爛漫的孩子,父親在一次運動中死了,母親卻撇下我,出門走了別家。孤零零的我,被祖母接到了鄉下的老家。祖母已經年邁,眼花得不能挑針,就終日忙著為人洗衣,小棒槌在捶布石上咣當咣當地捶打。我先是守在一旁,那聲響太單調,再不能忍,就一個人到門前的池塘尋樂去了。
②池塘里有生命,也有顏色,那紅蓮,那白鵝,那綠荷……它們生活它們的,各有各的樂趣。我卻不能下水去,只是看那露水,在荷葉上滾成碎珠,又滾成大顆,末了,陽光下一絲一縷地凈了。那魚群,散開一片,又聚起一堆,倏然全部散去,只有一個空白了。它們認不得我,我卻牢牢記住了它們,搖著岸邊的一棵梧桐,落一片葉兒到它們身邊,我覺得那便是我了,在它們之中了,千聲萬聲地喚它們是朋友呢。
③到了冬天,這是我很悲傷的事,塘里結了冰,白花花的,我的朋友們再也不見了。我沿著池塘沿兒去找,卻只有幾根枯葦,在風里飄著蘆絮,捉到一朵了,托在手心,倏忽卻又飛了,又去捉回,再飛去……祖母知道我的煩惱,一邊捶著棒槌,一邊抹淚,村里人卻都說我是怪孩子,在尋找什么呢?
④時間一天天過去,池塘里起了風,冰一塊塊融了。終有一日,我正看著,就在那遠遠的地方,似乎有了一個嫩黃的卷兒,驀地,在好多地方,也都有了那樣的卷兒。那是什么呢?我一直守了半晌,卷兒終未展開。祖母說:“啊,荷葉要出來了!”我聽了,卻悲傷了起來,想池里這么綠,綠得發了墨,卻染不了荷葉的嫩黃,它是患了什么病嗎?一個冬天里是在水里病著嗎?我只知道草兒從石板下長上來,是這般顏色,這般委屈,這水也有石板一樣的壓迫嗎?
⑤但它終于慢慢舒展開了,一個圓圓的、平和的模樣,平浮在水面就不動了。三日,五日,那圓就多起來,先頭的呈出深綠,新生的還是淺綠,排列得似鋪成的石板路呢。池塘里開始熱鬧起來,我的朋友又都出現,又該是一個樂園了。
⑥沒想這晚起了風雨,嘩嘩啦啦喧囂了一夜。天未亮,雨還未住,我便急忙去塘邊了。果然池水比往日滿了,荷葉狼藉,有的已破碎,有的浸沉水里,我不禁嗚嗚啼哭起來了。
⑦就在這時候,有一聲尖叫,是那么凄楚,我抬頭看去,是一只什么鳥兒,胖胖的,羽毛并未豐滿,卻一縷一縷濕貼在身上,正站在一片荷葉上鳴叫。那荷葉負不起它的重量,慢慢沉下去。它驚恐著,撲扇著翅膀,又飛跳上另一片荷葉。那荷葉動蕩不安,它幾乎要跌倒了,就又跳上一片荷葉,但立即就沉下去,沒了它的腹部,它一聲驚叫,濺起一團水花,又落在另一片荷葉上,斜了身子,簌簌地抖動……
⑧我不覺可憐起它來了,它是從樹上的巢里不慎掉下來的呢,還是貪了好奇,忘了媽媽的叮囑,來欣賞這大千世界了?可憐的小鳥!這個世界怎么容得你去?這風兒雨兒,你如何受得了呢?我縱然在岸上萬般同情,又如何救得你啊!
⑨突然,池的那邊游來了一只白鵝,那樣白,似乎使一個池塘都驟然明亮起來,它極快地向小鳥游去了。它是要趁難加害嗎?我害怕起來,正要撿一塊石子打它,白鵝卻游近了小鳥,一動不動地停下了。小鳥立即飛落在它的背上,縮作一團,伏在上面,白鵝叫了一聲,像只小船,悠悠地向岸邊游去,終于停靠在岸邊一塊石頭旁,小鳥撲棱著翅膀,跳下來,鉆進一叢毛柳里不見了。
⑩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感覺到了雄壯和偉大,立即又內疚起來,慚愧冤枉白鵝了,就不顧一切地奔跑過去,抱起了它,大聲呼喊著,奔跑在這風中雨中……
個人簡介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原名賈平娃,中國當代作家,出生于陜西丹鳳縣,畢業于西北大學,現為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1982年起,從事專業創作。1986年,出版長篇小說《浮躁》。1988年,憑借《浮躁》獲得第八屆美孚飛馬文學獎銅獎。其后相繼出版了《高老莊》《懷念狼》《病相報告》《秦腔》等作品。2003年,擔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文學院院長。2005年,出版長篇小說《秦腔》。2007年,憑借《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1年,2018年,當選西咸新區作家協會名譽主席。2019年9月23日,長篇小說《秦腔》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 。2020年9月,出版長篇小說《暫坐》和《醬豆》。
創作特點
首先,賈平凹長篇小說在敘述態度和審美理想上主要體現為對自然的追求。藝術作品(98)這一特點,表現在作品中就是對小說敘述者或敘事人的隱藏,故事情節的淡化以至生活對故事的置換,和具體敘述時力圖做到自然呈現、不用人力等。賈平凹長篇小說敘事的這一特點,緣于賈平凹深受中國道家哲學和美學思想,古代說話藝術和明清時期的世情小說,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新寫實”小說創作潮流等的影響。賈平凹在小說敘述上對自然的追求,自有它的文學價值和意義,但同時也帶來一定的缺點和問題。
其次,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可稱作意象小說或意象主義小說,但對意象的營造也只是其敘事特色的一個重要側面。賈平凹在其長篇小說中創造了大量的自然意象,人、事意象和社會、文化和民俗意象。其意象創造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一部作品中的意象往往有主次之分,主要意象多含隱喻、象征之義;二是從前到后來看,賈平凹長篇小說的意象營造從局部走向了整體;三是意象營造往往走向了象征,成為象征性意象。賈平凹在其長篇小說中進行意象營造,有他的創新之處和一定的原因,也給藝術上帶來了一些問題。
再次,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描寫了各種各樣的神秘現象,具有一種神秘主義傾向。這一特點的形成,與賈平凹自身的生長環境和生活經歷有關,也與賈平凹對中外文學優秀傳統如中國志怪小說、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等的學習和借鑒有關。當然,這也是賈平凹小說創作比較自覺的藝術追求的結果。賈平凹長篇小說中的神秘色彩或神秘主義傾向,確實給作品帶來了比較深邃的思想和獨特的藝術魅力,但相應地也帶來了一定的缺陷和問題。
最后,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大部分都屬于“進入型”小說,由此而體現了它在情節結構上的顯著特色。從空間上說,“進入型”小說情節結構上的進入—離去,總是聯系著兩塊在傳統上是對立的空間地域:城和鄉。賈平凹在作品中對城鄉二元世界和兩種文化進行了強烈的比照,并給予了持久的深刻的思考。從時間上說,“進入型”小說中所謂的進入者的一進一離,不僅聯系了城鄉兩個空間區域,而且溝通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時間狀態。作品中實際所描寫的時間的封閉性、短暫性與所暗示的時間的開放性、永恒性直接構成了一種寓言,一種關于人生的寓言,這寓言也許是說人生在于過程,漂泊是一種宿命。由此從以上時空兩個維度出發,可以把賈平凹長篇小說結構的整體特點概括為:人在城鄉之間漂泊。
散文特點
首先,賈平凹散文塑造出一個大寫的智者——抒情主人公形象。他為文講“真”,用真摯的情感去擁抱生活,以獨立的思考去建立與時代的聯系,故此,他視藝術感受為一種生活的情趣和人生的態度,講求情操所致,自然為文。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必須老老實實生活,不是存心去生活中獲取素材,也不是弄到將自身藝術化,有阮籍氣或賈島氣,只能有意無意地,生活的浸潤感染,待提筆時自然而然地寫出要寫的東西。
其次,賈平凹散文創造了風格獨異的境界。境界是賈平凹散文創作刻意追求的個性化的藝術品性,它體現了賈平凹融內情與外景所達到的藝術造詣。中國古代為文最講究境界,王國維指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閱讀賈平凹的散文,人們都能感受到文中濃濃的詩情畫意。喚人向往的明凈幽遠的意境,通達心底的深邃哲理,得到心靈凈化般的美感。這就是賈平凹筆下的藝術境界。對此。賈平凹有著明確的認識。他在談論散文的力度硬度時說:“不是說些慷慨激昂之詞,要有個人對宇宙人生的感應。”在他看來,散文重在有境界,這是散文力度之所在。而這種境界決非隨意習來,是作者多年刻意修養追尋才能得到。
關注現實
賈平凹的小說在思想內容上大多都是描寫現實的,如《浮躁》以農村青年金狗與小水之間的感情經歷為主線,描寫了改革開放初始階段暴露出來的問題;《土門》講述了一個村莊城市化的過程,對城市當中腐朽的生存方式和鄉村的保守心態進行了雙重批判;《高老莊》講述了大學教授高子路回到高老莊與往昔故人之間所發生的錯綜復雜的情感糾紛,體現了鄉村的封閉守舊和改革開放中的各種沖突和矛盾;《白夜》以主人公夜郎無以附著的精神游蕩為主線,表現了作為普通人的男男女女在特殊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的不同境遇和心態;《秦腔》通過瑣碎的生活細節,刻寫了鄉土中國的變遷,伴隨對現實關注的是作者深深的憂患意識。
關注個體
關懷個體生存,叩問個體人生,是賈平凹小說的重要主題。無論金狗、成義,還是高子路、黑氏等等,這些人物形象身上都浸透了賈平凹對人性的探究、對個體生存的意義及實現途徑的思考。在書寫形式上,為了更好地探究各色人等的精神命運和存在境遇,他往往從生活出發,采用了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執著地追尋人之為人的存在意義,為個體生存探尋著認識自我,實現自我的途徑。
傳統思想
賈平凹是一個比較傳統的作家,受儒道釋的影響較多,他自己將之融入對人生、對社會的獨特體悟中。賈平凹將儒家文化倫理觀念的核心“仁義”融入自己的作品中,還將家庭倫理道德與人物的日常行為、思想自然貼合。賈平凹的小說還常用道家的眼光來闡述哲理,給讀者描繪了一個個新奇別致的藝術世界。如《古堡》中的麝,《遠山野情》中太歲的象征,《山坳》中的狐貍,《浮躁》中金狗出生時的預兆、金狗胸前墨針的“看山狗”圖像、金狗與小水的名諱等,都暗含《周易》文化的密碼,具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和哲理意蘊。他將這些意象與農民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既符合鄉土中國的實際,也表達了作者形而上的思考。
土地情結
賈平凹對土地有著很深的情結,他在小說中反復張揚的主題之一就是土地是農民的生命,是農民的生存支柱。如大部分他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如才才、山山、仁厚村人都是以土地為生的忠厚農民,他們在土地上精心耕耘,精心收獲。金狗離開了鄉土,最后又回到了鄉土,土地情結是他斬不斷的根。作為商州文化傳承者與人文精神開拓者,賈平凹在很大程度上因襲著對土地的深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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