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縣詠懷》詩詞鑒賞
原文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李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鳴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賞析:
在杜甫的五言詩里,這是一首代表作。杜甫自京赴奉先縣,是在天寶十四載(755)的十月、十一月之間。是年十月,唐玄宗攜楊貴妃往驪山華清宮避寒,十一月,安祿山即舉兵造反。杜甫途經驪山時,玄宗、貴妃正在大玩特玩,殊不知安祿山叛軍已鬧得不可開交。其時,安史之亂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長安,然而詩人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所以千載以后讀了這首詩,誠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詩人敏銳的觀察力,不能不為人所嘆服。
原詩五百字,可分為三大段。開頭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這一段千回百折,層層如剝蕉心,出語的自然圓轉,雖用白話來寫很難得超過它。
杜甫舊宅在長安城南,所以自稱杜陵布衣。“老大意轉拙”,猶俗語說“越活越回去了”;怎樣笨拙法呢?偏要去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所志如此迂闊,豈有不失敗之理。濩(huò;獲)落,即廓落,大而無當,空廓而無用之意。“居然成濩落”,即果然失敗了。契闊,即辛苦。自己明知定要失敗,卻甘心辛勤到老。這六句是一層意思,自嘲中帶有幽憤,下邊更逼進了一步。人雖已老了,卻還沒死,只要還未蓋棺,就須努力,仍有志愿通達的一天,口氣是非常堅決的。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老杜自比稷契,所以說“窮年憂黎元”,盡自己的一生,與萬民同哀樂,衷腸熱烈如此,自不免為同學老先生們所笑。他卻毫不在乎,只是格外慷慨悲歌。詩到這里總為一小段,下文便轉了意思。
隱逸本為士大夫們所崇尚。老杜說,我難道真這樣的傻,不想瀟灑山林,度過時光嗎?無奈生逢堯舜之君,不忍走開罷了。從這里又轉出意思來,既生在堯舜一般的盛世,當然人才濟濟,難道少你一人不得嗎?構造廊廟都是磐磐大才,原不少我這樣一個人,但我卻偏要挨上來。為什么這樣呢?這說不上什么原故,只是一種脾氣性情罷了,好比向日葵老跟著太陽轉呀。忠君愛國發乎天性,固然很好,不過卻也有一層意思必須找補的。世人會不會覺得自己過于熱中功名,奔走利祿?所以接下去寫道:為個人利益著想的人,象螞蟻似的能夠經營自己的巢穴;我卻偏要向滄海的.巨鯨看齊,自然把生計都給耽擱了。自己雖有用世之心,可是因為羞于干謁,直到現在還辛辛苦苦,埋沒風塵。
下面又反接找補。上文說“身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但即堯舜之世,何嘗沒有隱逸避世的,例如許由、巢父。巢、由是高尚的君子,我雖自愧不如,卻也不能改變我的操行。這兩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祿,又不忍象巢、由跳出圈子去逃避現實,只好飲酒賦詩。沉醉或能忘憂,放歌聊可破悶。詩酒流連,好象都很風雅,其實是不得已呵。詩篇開首到此,進退曲折,盡情抒懷,熱烈衷腸非常真實。
第二段從“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這一段,記敘描寫議論并用。首六句敘上路情形,在初冬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動身,清早過驪山,明皇貴妃正在華清宮。“蚩尤”兩句舊注多誤。蚩尤嘗作霧,即用作霧之代語,下云“塞寒空”分明是霧。在這里,只見霧塞寒空,霧重故地滑。溫泉蒸氣郁勃,羽林軍校往來如織。驪宮冬曉,氣象萬千。寥寥數筆,寫出了真正的華清宮。“君臣留難娛,樂動殷膠葛”兩句亦即白居易《長恨歌》所云“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說“君臣留歡娛”,輕輕點過,卻把唐明皇一起拉到渾水里去。然則上文所謂堯舜之君,真不過說說好聽,遮遮世人眼罷了。
“彤庭”四句,沈痛極了。一絲一縷都出于女工之手,朝廷卻用橫暴鞭撻的方式攫奪來。然后皇帝再分賞群臣,叫他們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視了這個道理,辜負國恩,豈不等于白扔了嗎?然而袞袞諸公,莫不如此,詩人心中怎能平靜!“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句中“如”、“豈”兩個虛詞,一進一退,逼問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卻擠滿了這班貪婪庸鄙、毫無心肝的家伙,國事的危險真象千鈞一發,仁人之心應該戰栗的。
“況聞”以下更進了一步。“聞”者虛擬之詞,宮禁事秘,不敢說一定。豈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樞”、“大內”的情形又何嘗好一些,或者更加厲害吧。聽說大內的奇珍異寶都已進了貴戚豪門,此當指楊國忠之流。“中堂”兩句,寫美人如玉,被煙霧般的輕紗籠著,指虢國夫人,還是楊玉環呢?這種攻擊法,一步逼緊一步,離唐明皇只隔一層薄紙了。
似乎不宜再尖銳地說下去,故轉入平鋪。“煖客”以下四句兩聯,十字作對,謂之隔句對,或扇面對,調子相當地紆緩。因意味太嚴重了,不能不借藻色音聲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沖淡。其實,紆緩中又暗蓄進逼之勢。貂鼠裘,駝蹄羹,霜橙香橘,各種珍品盡情享受,酒肉凡品,自任其臭腐,不須愛惜的了。
文勢稍寬平了一點兒,緊接著又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老杜真是一句不肯放松,一筆不肯落平的。這是傳誦千古的名句。似乎一往高歌,暗地卻結上啟下,令人不覺,《鏡銓》夾評“拍到路上無痕”,講得很對。驪山宮裝點得象仙界一般,而宮門之外即有路倒尸。咫尺之間,榮枯差別如此,那還有什么可說的?是的,不能再說,亦無須再說了。在這兒打住,是很恰當的。
第三段從“北轅就涇渭”至末尾。全篇從自己憂念家國說起,最后又以自己的境遇聯系時局作為總結。“詠懷”兩字通貫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敘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異文。仇注“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時正冬,冰凌未解也。”此說不妥,此詩或作于十月下旬,正不必泥定仲冬。作群冰,詩意自愜。雖冬寒,高水激湍,故冰猶未合耳。觀下文“高崒兀”“聲窸窣”,作冰為勝。這八句,句句寫實,只“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兩句,用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時勢的嚴重.。
接著寫到家并抒發感慨。一進門,就聽見家人在號咷大哭,這實在是非常戲劇化的。“幼子餓已卒”,“無食致夭折”,景況是凄慘的。“吾寧舍一哀”,用《禮記。檀弓》記孔子的話:“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舍”字有割舍放棄的意思,說我能夠勉強達觀自遣,但鄰里且為之嗚咽,況做父親的人讓兒子生生的餓死,豈不慚愧。時節過了秋收,糧食原不該缺乏,窮人可還不免有倉皇挨餓的。象自己這樣,總算很苦的了。是否頂苦呢?倒也未必。因為他大小總是個官兒,照例可以免租稅和兵役的,尚且狼狽得如此,一般平民擾亂不安的情況,自必遠遠過于此。弱者填溝壑,強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想起世上有多少失業之徒,久役不歸的兵士,那些武行腳色已都扎扮好了,只等上場鑼響,便要真殺真砍,大亂之來已迫眉睫,自然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與終南山齊高,與大海接其混茫了。表面看來,似乎窮人發癡,癡人說夢,那知過不了幾日,漁陽鼙鼓已揭天而來了,方知詩人的真知灼見啊!
這一段文字仿佛閑敘家常,不很用力,卻自然而然地于不知不覺中已總結了全詩,極其神妙。結尾最難,必須結束得住,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詩。他思想的方式無非“推己及人”,并沒有什么神秘。結合小我的生活,推想到大群;從萬民的哀樂,定一國之興衰,自然句句都真,都會應驗的。以文而論,固是一代之史詩,即論事,亦千秋之殷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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