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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經》的“頓悟思想”
禪宗六祖慧能大師是佛教南禪宗的奠基者,是中國佛教史上里程碑式的領袖人物。他一字不識,但在其圓寂之后,弟子們根據他身前說法記載下來的《壇經》,卻成為唯一一部稱之為經的漢文佛教經典著作。
在這部經典中,慧能大師以佛性論作為其禪學理論的基礎,“以空融有,空有相攝”,從此衍生出即心即佛、自在解脫的解脫理論,以及“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修行法門。這些思想,在繼承六朝佛學思想的基礎上,進行了大膽創新,形成了一種具有革命性價值的理論體系,進一步推動了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不僅在其時成為南宗禪的核心理論,而且在其后,經過弟子神會和尚的弘揚,最終成為禪宗的指導思想,為廣大信眾所尊奉。更應該指出的是,《壇經》思想的影響,已經遠遠超出宗教界而廣披思想文化界,對中國傳統社會、文化均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關于此點,前人多有論說,毋須贅述。當今要對慧能大師思想作進一步深入研究,其重要前提之一,必須回歸經典,重讀經典,以期建立研究的厚實基礎。本文在此種思想的指導下,對《壇經》的核心思想“頓悟”做一解讀,方隅之。
《壇經》中最大的閃光點、也是對后世產生重大影響的,便是其“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思想。此一思想,通過其弟子神會和尚的弘揚,走出嶺南,影響遍及北方,日后隨著北宗的衰微,“南頓北漸”的定評,竟然成為判定南北宗乘高下的標準。但是,當我們仔細品讀《壇經》的時候,可以發現,慧能在強調“頓悟”,指出其與“漸悟”的差別的同時,并未對其進行完全的價值評判,其論說之宗旨,乃在通過“頓”“漸”之對比,建立自己的佛學理論,而非進行是非的評價。從下面所引《壇經》之語,便可見出其大意:
‘善知識!我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
真如本性。是故將此教法流行后代,令學道者頓悟菩
提,令自本性頓悟。”
‘(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于自心頓
現真如本性。《菩薩戒經》云:‘我本元自性清凈。’
識心見性,自成佛道。”
“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惟傳頓教法,出世
破邪宗。”
‘仳但是頓教,亦名為大乘,迷來經累劫,悟則
剎那間。”
“若悟無生頓法,見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
乘,念佛往生路遙。”
在以上這些論述中,非常清楚的表明以下幾層意思:
1.世界的本真,在于人的本性,而人的本性,就其本質而言,是清凈不染的,亦即慧能自己所言的“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之意,世人只要頓見這真如本性,便可自成佛道。
2.說明“頓悟”之法在解脫道路上的迅疾功效,一悟之后,“見西方只在剎那”;反之,則是“念佛往生路遙。”
3.以自己悟道的親身經歷,說明“頓悟”之法的高明之處,即“我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
在這些論述中,將“頓悟”的理論基礎、頓悟的功用等思想解釋得非常清楚。所需注意的是“惟傳頓教法,出世破邪宗”之句,從外表看,似有推崇本宗之意;但如果研讀全經,仔細品味,可以考見此處所言之“邪宗”,似不應包括“漸悟”在內,從其論“頓”“漸”之不同,便可推而見之:
‘世人盡傳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禪師,
于南荊府當陽縣玉泉寺主持修行;慧能大師于韶州城東
三十五里曹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
北。何以頓漸?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
即頓。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立漸頓。”
‘墩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若學頓教法,愚人
不可悉。”
‘善知識!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即漸契,悟
人頓修,自識本心,自見本性,悟即元無差別,不悟
即長劫輪回。”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
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從以上所論可見,《壇經》認為,從宗乘的本旨而言,“頓”“漸”本為一宗,并無差異,都“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何謂“無念”、“無相”、“無住”?慧能解釋說:“何名無相?無相者,于相而離相;無念者,于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于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善知識!但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生念。”在這一大段闡述中,慧能用“中道”思想,詳細解釋了“無念”、“無相”、“無住”的意義,慧能所說之依據,即大乘的“中觀”思想,同為大乘的北宗禪,自然不會有違此教義,所以,慧能才會認為“法即一種”,“教即無頓漸”。那頓漸的差別何在?從《壇經》看,主要在于以下數端:
1.以人而言,神秀在北方,而慧能在南方,故分“南北”,即“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
2.以內容而言,北宗與南宗之主要差別在于內心領悟佛法大義之快慢不一樣,“何以頓漸?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說的便是這一意思。
3.從修行者的根性而言,利根之人為“頓”,鈍根之人便為“漸”。“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立漸頓”;“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即漸契,悟人頓修”。這種解釋,很清楚說明修行者因根性之不同,決定其在修行過程中,出現“頓”“漸”的差異。
以上所引之言已經非常清楚表明,“頓”與“漸”,是兩種不同的修行方法,其差異,在于悟道的快慢而已,本質上并沒有高下優劣之分;出現這些差異的內在原因,在于修行之人根性之不同,兩者間并不存在根本上的差另Ij。
從上所言,可見慧能并未從根本上否定“漸修”。但“頓”與“漸”畢竟存在差別。這種差別,在慧能看來,主要在于修行者如何體認原始佛教中所言“戒、定、慧”的修行階次。依傳統佛教教義,修行者要破除迷妄,進入解脫境界,首先在于通過外在戒力的作用,使修行者內心生出定力,主動抵御外在世界的種種誘惑,由此而生出智慧,破除迷妄、煩惱,從而進入涅槧的境界。“戒、定、慧”三者,有著一定的階次順序,修行者須循序漸進;方能達到目的。
慧能“頓悟說”的革命性,在于打破了“戒、定、慧”的等次順序,將“戒、定、慧”等同視之。此一新的觀點,在理論層面上,強調心性的本體作用,破除了對“法相”的執著;在修行實踐層面上,縮短了修行的時間與路徑,“見西方只在剎那”,給予修行者一種極大的自信,顯示出一種新的修行方便法門。從下面所引經文便可見出:
‘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第一勿迷言定
慧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慧是定用。即
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善知識!此義即是
定慧等。學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
定慧各別。作此見者,法有二相,口說善,心不善,
定慧不等。心口俱善,內外一種,定慧即等。”
‘善知識!定慧猶如何等?如燈光。有燈即有光,
無燈即無光。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
體無兩般。此定慧法,亦復如是。”
“大師謂志誠曰:‘吾聞汝師教人,唯傳戒定慧,
汝和尚教人戒定慧如何?當為吾說。’志誠曰:‘秀
和尚言戒定慧: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
自凈其意名為定。此即名為戒定慧。彼作是說,不知
和尚所見如何?’慧能答曰:‘此說不可思議,慧能
所見又別。’志誠問:‘何以別?’慧能答曰:‘見有
遲疾。’志誠請和尚說所見戒定慧。大師言:‘汝聽
吾說,看吾所見處: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亂自性
定,心地無癡自性慧。’慧能大師言:‘汝師戒定慧,
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勸上人。得悟自性,亦不立
戒定慧。’志誠言:‘請大師說,不立如何?’大師言:
‘自性無非、無亂、無癡,念念波若觀照,常離法相,
有何可立?自性頓修,立有漸次,契亦不立。”’
在這些論述中可見,慧能認為,“定慧體一不二”,二者相互涵容,定中有慧,慧中有定,猶如燈與光一樣,有燈即有光,無燈即無光,燈與光,是體與用的關系,“定慧”亦復如此,兩者更無本質差別。既然如此,當然也就沒有先后等次的差異。領悟及此,在修行時,也就沒有必要強分戒定慧的階次。慧能還特別指出,世人強分戒定慧的階次,乃是執著于法相,心口沒有統一,這乃是一種法執。緣此,他批評神秀所說的戒定慧是為“小根智人所言”,而他所說的“定慧無別”,乃是為上根智人而言。慧能還進一步指出自己所言戒定慧統一的根本,在于人的“自性”,即要求“自性無非、無亂、無癡,念念波若觀照,常離法相”。這樣,慧能在其心性論的基礎上,對戒定慧作了新的解釋,給予其新的內涵,其意義,在于破除了執著于法相的錯誤看法,而建立了自己以空攝有,空有一如的觀點。此種新的佛學觀點,在其時,確實具有驚世駭俗的效用。以致于神會在南陽臨湍驛向以“詩佛”著稱的詩人王維宣揚此種“定慧等學”的新觀點時,王維會驚愕地說“大奇,曾聞大德皆未有如此說。”并評價說:“此南陽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議。”
從上所論可見,慧能強調“頓悟”,但他并未對“漸修”進行完全的否定。在《壇經》中,他多次論及到“漸修”,指出“漸修”是小根器人之所為。但是,從慧能自己的修行實踐而言,他雖宣稱自己“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可從《曹溪大師別傳》等文獻記載來看,慧能本身的修行,亦有一個“漸修”的過程。今不煩文字,抄錄大要如下:
“慧能大師,俗姓盧氏,新州人也。少失父母,
三歲而孤。雖處群輩之中,介然有方外之志。其年,
大師游行至曹溪,與村人劉志略結義為兄弟,時春秋
三十。略有姑,出家配山澗寺,名無盡藏。常誦《涅
口經》。大師晝與略役力,夜即聽經,至明,為無盡
藏尼解釋經義,尼將經與讀,大師曰:‘不識文字。’
尼曰:‘既不識文字,如何解釋其義?’大師曰:
‘佛性之理,非關文字;能解,今不識文字何怪?’眾
人聞之,皆嗟嘆曰:‘見解如此,天機自悟,非人所
及,堪可出家,住此寶林寺。’大師即住此寺修道,
經三年……后聞樂昌縣西石窟有遠禪師,遂投彼學坐
禪……時有惠紀禪師,誦《投陀經》,嘆曰:‘經意
如此,今我空坐何為?’……惠紀禪師謂大師曰:‘久
承蘄州黃梅山忍禪師開禪門,可往彼修學。’……”
(《曹溪大師別傳》,引自郭朋《壇經校釋》附錄)
以上記載盡管十分簡略,但仔細分析,仍不難見出慧能大師的修行,實有幾個階段:其一,聽無盡藏尼夜誦《涅架經》;其二;跟從樂昌縣西石窟遠禪師學習坐禪;其三;聽惠紀禪師誦《投陀經》而有所悟;其四;在蘄州黃梅山弘忍大師處修學;從這些記載來看,已經十分清楚表明慧能大師自己的修行,有著一個漸進的過程,他自己所言的“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理應視為一次質的飛躍,是從量變到質變的一個關節點,其變的內在要素,在于“頓見真如本性”,也就是說,他以前的修行,還未“頓見真如本性”;但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些修行,他在弘忍大師處的“頓見真如本性”,是難于實現的。《曹溪大師別傳》的這些記載,盡管具有“小說家言”的性質,然在無其它文獻材料可資借鑒的前提下,它透露出來的此一信息,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綜上所言,可以見出,《壇經》中所言的“頓悟”思想,是慧能大師在佛性論思想的基礎上,所進行的一次宗教革新。其意義在于:從理論層面上,將六朝以來的佛性論思想進一步深化,普及化,推動了佛教中國化的進程。從宗教實踐層面上,它提供給修行人一種方便法門,而對此種方便法門的領悟,須修行者具有大智之利根。“頓悟”的主要內容,是破除按照戒定慧依次修行的傳統方法,而倡導“定慧等學”。值得注意的是,《壇經》在宣揚此種新的修行方法的同時,并未對“漸修”進行徹底否定,“漸修”仍是那些小根器人所必須經歷的階段。如此認識《壇經》的“頓悟”,方可望進一步接近《壇經》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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