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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甫《羌村三首》及評析

時間:2024-09-08 09:26:40 杜甫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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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杜甫《羌村三首》及評析

  在日常的學習、工作、生活中,許多人對一些廣為流傳的古詩都不陌生吧,古詩準確地來說應該叫格律詩,包括律詩和絕句。你所見過的古詩是什么樣的呢?以下是小編整理的讀杜甫《羌村三首》及評析,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讀杜甫《羌村三首》及評析

  《羌村三首》

  【其一】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⑴。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⑵。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⑶。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⑷!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⑸。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⑹。

  【其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⑺。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⑼。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⑽。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⑾。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⑿。

  【其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⒀。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⒁。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⒂。

  莫辭酒味薄⒃,黍地無人耕。

  兵戈既未息⒄,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⒅:艱難愧深情⒆!

  歌罷仰天嘆⒇,四座淚縱橫。

  注釋:

  ⑴崢嶸,山高峻貌;這里形容云峰。赤云西,即赤云之西,因為太陽在云的西邊。古人不知地轉,以為太陽在走,故有“日腳”的說法。這兩句是未到時的遠望。

  ⑵因有人來,故宿鳥驚喧。杜甫是走回來的,所謂“白頭拾遺徒步歸”,他曾向一個官員借馬,沒借到。“千里至”三字,辛酸中包含著喜悅。

  ⑶妻孥(nú):妻子和兒女。杜甫的妻子這時以前雖已接到杜甫的信,明知未死,但對于他的突然出現,仍不免驚疑,只是發(fā)愣,所以說“怪我在”。下句說,驚魂既定,心情復常,方信是真,一時悲喜交集,不覺流下淚來。這兩句寫得極深刻、生動,是一個絕妙的鏡頭。

  ⑷遂,是如愿以償。這兩句是上兩句的說明,下四句的引子。“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陷叛軍數月,可以死;脫離叛軍亡歸,可以死;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可以死;即如此次回鄜,一路之上,風霜疾病、盜賊虎豹,也無不可以死。現在竟得生還,豈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

  ⑸歔(xū)欷(xī),悲泣之聲。在這些感嘆悲泣聲中,讀者仿佛可以聽到父老們(鄰人)對于這位民族詩人的贊嘆。

  ⑹夜闌,深夜。“更”讀去聲,夜深當去睡,今反高燒蠟燭,所以說“更”。這是因為萬死一生,久別初逢,過于興奮,不忍去睡,也不能入睡。因事太偶然,故雖在燈前,面面相對,仍疑心是在夢中。

  ⑺晚歲,即老年。迫偷生,指這次奉詔回家。杜甫心在國家,故直以詔許回家為偷生茍活。少歡趣,正因為杜甫認為當此萬方多難的時候卻待在家里是一種可恥的偷生,所以感到“少歡趣”。“少”字有分寸,不是沒有。

  ⑻這句當在“畏”字讀斷,是上一下四的句法。這里的“卻”字,作“即”字講。“卻去”猶“即去”或“便去”。是說孩子們怕爸爸回家不幾天就又要走了,因為他們已發(fā)覺爸爸的“少歡趣”。金圣嘆云:“嬌兒心孔千靈,眼光百利,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

  ⑼憶昔,指上一年六七月間。追涼,追逐涼爽的地方,即指下句。

  ⑽杜甫回來在閏八月,西北早寒,故有此景象。蕭蕭,兼寫落葉。“撫”是撫念。撫念家事則滿目凄涼,撫念國事則胡騎猖獗,因而憂心如焚。

  ⑾“賴”字有全虧它的意思,要是再沒酒,簡直就得愁死。糟床,即酒醡。注,流也,指酒。

  ⑿這兩句預計的話,因為酒還沒釀出。“足斟酌”是說有夠喝的酒。“且用慰遲暮”,姑且用它(酒)來麻醉自己一下吧。這只是一句話,并不是真心話。

  ⒀柴荊,猶柴門,也有用荊柴、荊扉的。最初的叩門聲為雞聲所掩,這時才聽見,所以說“始聞”。按養(yǎng)雞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異。《詩經》說“雞棲于塒”,漢樂府卻說“雞鳴高樹顛”,又似棲于樹。石聲漢《齊民要術今釋》謂“黃河流域養(yǎng)雞,到唐代還一直有讓它們棲息在樹上的,所以杜甫詩中還有‘驅雞上樹木’的句子”。按杜甫《湖城東遇孟云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末云“庭樹雞鳴淚如線”。湖城在潼關附近,屬黃河流域,詩作于將曉時,而云“庭樹雞鳴”,尤足為證。驅雞上樹,等于趕雞回窩,自然就安靜下來。

  ⒁“問”是問遺,即帶著禮物去慰問人,以物遙贈也叫做“問”。父老們帶著酒來看杜甫,所以說“問我”。

  ⒂榼(kē),酒器。濁清,指酒的顏色。

  ⒃苦辭酒味薄,是說苦苦地以酒味劣薄為辭。苦辭,就是再三地說,覺得很抱歉似的,寫出父老們的淳厚。下面并說出酒味薄的緣故。苦辭、苦憶、苦愛等也都是唐人習慣語,劉叉《答孟東野》詩:“酸寒孟夫子,苦愛老叉詩。”都不含痛苦或傷心的意思。苦辭,一作“莫辭”。

  ⒄兵革,一作“兵戈”,指戰(zhàn)爭。

  ⒅請為父老歌,一來表示感謝,二來寬解父老。但因為是強為歡笑,所以“歌”也就變成了“哭”。

  ⒆這句就是歌詞。“艱難”二字緊對父老所說的苦況。來處不易,故曰艱難。惟其出于艱難,故見得情深,不獨令人感,而且令人愧。從這里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質對詩人的感化力量。

  ⒇杜甫是一個“自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的詩人,這時又正作左拾遺,面對著這災難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還喝著他們的酒,哪得不嘆?哪得不仰天而嘆以至淚流滿面呢?

  【其一】

  西天布滿重巒疊嶂似的紅云,陽光透過云腳斜射在地面上。

  經過千里跋涉到了家門,目睹蕭瑟的柴門和鳥雀的聒噪,好生蕭條啊!

  妻子和孩子們沒想到我還活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喜極而泣。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夠活著回來,確實有些偶然。

  鄰居聞訊而來,圍觀的人在矮墻后擠得滿滿的,無不感慨嘆息。

  夜很深了,夫妻相對而坐,仿佛在夢中,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其二】

  人到晚年了,還感覺是在茍且偷生,但又迫于無奈,終日郁郁寡歡。

  兒子整日纏在我膝旁,寸步不離,害怕我回家沒幾天又要離開。

  閑來繞數漫步,往昔追隨皇帝的情景出現在眼前,可事過境遷,只留下遺憾和嘆息。

  一陣涼風吹來,更覺自己報國無門,百感交集,備受煎熬。

  幸好知道已經秋收了,新釀的家酒雖未出糟,但已感到醇香美酒正從糟床汩汩滲出。

  現在這些酒已足夠喝的了,姑且用它來麻醉一下自己吧。

  【其三】

  成群的雞正在亂叫,客人來時,雞又爭又斗。

  把雞趕上了樹端,這才聽到有人在敲柴門。

  四五位村中的年長者,來慰問我由遠地歸來。

  手里都帶著禮物,從榼里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濁。

  一再解釋說:“酒味為什么淡薄,是由于田地沒人去耕耘。

  戰(zhàn)爭尚未停息,年輕人全都東征去了。”

  請讓我為父老歌唱,在艱難的日子里, 感謝父老攜酒慰問的深情。

  吟唱完畢,我不禁仰天長嘆,在座的客人也都熱淚縱橫不絕,悲傷之至。

  背景:

  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寶十四載)爆發(fā)的“安史之亂”,不僅使一度空前繁榮的大唐王朝元氣大傷,更給天下百姓帶來難以言喻的深重苦難。次年,長安陷落。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與平民百姓一樣,不幸被戰(zhàn)爭的狂潮所吞噬,開始了輾轉流離的生活,親身體驗了戰(zhàn)禍的危害。

  公元757年(唐肅宗至德二載)舊歷五月,剛任左拾遺不久的杜甫因上書援救被罷相的房琯,觸怒肅宗,差點沒砍掉腦袋,但從此肅宗便很討厭他,閏八月,便命他離開鳳翔。詩人此行從鳳翔回鄜州羌村探望家小,這倒給詩人一個深入民間的機會。杜甫回羌村前已有十多個月沒和家里通音信了,由于兵荒馬亂,情況不明,傳說紛紜,杜甫當時的心情十分焦慮。亂離中的詩人歷盡艱險,終于平安與家小相聚,此事令他感慨萬千,于是寫下了著名的組詩《羌村》三首。

  賞析:

  這三首詩是公元757年(唐肅宗至德二載)杜甫從左拾遺任上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陜西富縣南)探家時所作。關于這組詩,《古唐詩合解》這樣評說:“三首哀思苦語,凄惻動人。總之,身雖到家,而心實憂國。實境實情,一語足抵人數語。”足見這組詩所蘊含的社會現實內容。

  第一首著重寫詩人剛到家時合家歡聚驚喜的情景,以及人物在戰(zhàn)亂時期出現的特有心理。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詩人千里跋涉,終于在薄暮時分風塵仆仆地回到了羌村。天邊的夕陽也急于躲到地平線下休息,柴門前的樹梢上有幾只鳥兒鳴叫不停,這喧賓奪主的聲浪反襯出那個特殊歲月鄉(xiāng)村生活的蕭索荒涼。即便如此,鳥雀的鳴叫聲,也增添了“歸客千里至”的喜悅氣氛,帶有喜迎歸者之意。詩人的歸來連鳥雀都為之歡欣,更何況詩人的妻子和兒女。這首詩開篇四句措詞平實,但蘊意深厚,為下文的敘事抒情渲染了氣氛。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此二句詩人逼真地將戰(zhàn)亂時期親人突然相逢時產生的復雜情感傳達了出來。詩人多年來只身一人在外顛沛流離,又加上兵連禍結,戰(zhàn)亂不休,其生死安危家人無從知曉,常年不歸,加之音訊全無,家人早已抱著兇多吉少的心理,未敢奢望詩人平安歸來。今日親人杜甫驟然而歸,實出家人意料,所以會產生“怪我在”的心理。“驚定還拭淚”,妻子在驚訝、驚奇、驚喜之后,眼中蓄滿了淚水,淚水中有太多復雜的情感因素:辛酸、驚喜、埋怨、感傷等等。這次重逢來得太珍貴了,它是用長久別離和九死一生的痛苦換來的,在那個烽火不息,哀鴻遍野,白骨隨處可見的年代,很少有人能像杜甫一樣幸運地生還。于是,詩人發(fā)出深沉悲切的感慨:“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從詩人幸存的“偶然”,讀者可以體會到悲哀的“必然”。杜詩之所以千百年來一直能使讀者在讀后驚心動魄,其秘密就在于它絕不只是反映詩人自己的生活經歷,而是對現實生活的高度集中的概括。

  詩人生還的喜訊很快傳遍了羌村,鄉(xiāng)鄰們帶著驚喜的心情紛紛趕來探望。“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欷”,鄰里們十分知趣地隔墻觀望,不忍破壞詩人一家團圓的喜慶氣氛,看著詩人劫后余生,鄉(xiāng)鄰們情不自禁地為之感嘆,為之唏噓。而在這種感嘆和唏噓中,又含有詩人自家的傷痛。“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詩人用極為簡單傳神的景語,將亂離人久別重逢的難以置信的奇幻感受描摹了出來。曾經多少次在夢中呼喚親人的名字,如今親人真的驟然出現在面前,突如其來的相逢反讓詩人感覺不夠真實。夜幕降臨,灶臺上燃起昏黃的燭火,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朦朧的燈光映照下,此情此景更讓詩人覺得猶如在夢境中一樣。詩人用這樣兩句簡樸的語言將戰(zhàn)爭年代人們的獨特感受更強烈地呈現出來,由寫一人一家的酸甜苦辣波及全天下人的悲苦,這種描寫十分具有典型性。

  第二首,寫詩人得還家以后的苦悶和矛盾心情,表達出作者身處亂世有心報國而不甘心茍且偷生的心態(tài)。

  對于一個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來說,相逢時的喜悅是短暫的。“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居定之后,詩人的報國壯志重新高漲,對大唐江山的憂患漸漸沖淡了相逢的喜悅。正值國難當頭,民不聊生之際,詩人卻守著一方小家庭,詩人意識到這種現狀無異于茍且偷生。作者曾經豪情滿志地立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在金戈鐵馬、烽火狼煙中淹沒,壯志未酬的苦悶使詩人的臉龐上不再有笑容,日子久了,連孩子也察覺父親的變化。“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看著父親日漸愁苦的臉,懂事的孩子知道父親又在操慮國事了,擔心父親為了理想再度離家而去,于是,孩子們每日守護在父親左右,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每時每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詩人用今昔對比來寄托胸中苦悶,敘事中穿插寫景。“蕭蕭北風”大大添加了悲苦的氛圍,也強化了“百慮”的深沉,其中一個“煎”字,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作為一個偉大的愛國文人,當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無法解決時,詩人內心開始變得極度焦灼不安,詩人需要尋求一個突破口來傾泄胸中郁結的情緒。千百年來,無數失意文人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在詩中,杜甫也不約而同地發(fā)出感慨:“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詩人名在寫酒,實為說愁。它是詩人百般無奈下的憤激之辭,遲暮之年,壯志難伸,激憤難譴,“且用”二字將詩人有千萬般無奈與痛楚要急于傾瀉的心情表達了出來,這正應了李白的那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第三首,敘述鄰里攜酒深情慰問及詩人致謝的情景。通過父老們的話,反映出廣大人民的生活。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群雞的爭斗亂叫也是暗喻時世的動蕩紛亂,同時,這樣的畫面也是鄉(xiāng)村特有的。正是雞叫聲招來了詩人出門驅趕群雞、迎接鄰里的舉動,“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起首四句,用語簡樸質實,將鄉(xiāng)村特有的景致描繪了出來,而這種質樸,與下文父老鄉(xiāng)鄰的真摯淳厚的情誼相契合。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父老”說明了家里只有老人,沒有稍微年輕的人,這位后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同時為下文的“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作鋪墊 “問”有問候、慰問之義,同時在古代還有“饋贈”的進一步含義,于是又出現“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兩句,鄉(xiāng)親們各自攜酒為贈,前來慶賀杜甫的生還,盡管這些酒清濁不一,但體現了父老鄉(xiāng)親的深情厚意。由于拿不出好酒,鄉(xiāng)親們再三地表示歉意,并說明原因: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連年戰(zhàn)禍,年輕人都被被征上了前線,由此體現出戰(zhàn)亂的危害,短短四句,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由小小的“酒味薄”一事折射出“安史之亂”的全貌,這首詩也由此表現了高度的概括力。

  最后四句寫詩人以歌作答,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父老鄉(xiāng)鄰的關懷慰問令詩人萬分感動,為表示自己的謝意,詩人即興作詩,以歌作答。“愧”字含義豐富,既有“慚愧”意,又有“感激”、“感謝”意,而“慚愧”和“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面對淳樸誠實的父老鄉(xiāng)親,詩人深感時局危難,生活艱困,可又未能為國家為鄉(xiāng)親造福出力,所以不但心存感激,而且感到慚愧。結局兩句將詩情推向極至,“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詩人長歌當哭,義憤填膺,悲愴感慨之情驟然高漲。“百慮”化作長歌詠嘆,這一聲長嘆意味深長,飽含無奈和痛楚,詩人對國事家事的沉痛憂慮讓四座鄉(xiāng)鄰大受感染,產生共鳴,舉座皆是涕淚縱橫。聽者與歌者所悲感者不盡相同,但究其根源皆由是安史之亂引發(fā)。詩人的情感思緒已不僅僅是個人的,它能代表千千萬萬黎民蒼生、愛國志士的心聲。杜甫的詩人形象在作品中已經由“小我”升華為“大我”,“縱橫”之淚是感時局傷亂世之淚,是悲國破悼家亡之淚,組詩潛藏著的情感暗流在結尾處如破堤之水奔涌而出,悲愴之情推倒了最高點,表現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杜甫的《羌村》三首與“三吏”、“三別”等代表作一樣,具有高度的典型意義。雖然作品講述的只是詩人亂后回鄉(xiāng)的個人經歷,但詩中所寫的“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等親人相逢的情景,以及“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唏噓”的場面,絕不只是詩人一家特有的生活經歷,它具有普遍意義。這組詩真實地再現了唐代“安史之亂”后的部分社會現實:世亂飄蕩,兵革未息,兒童東征,妻離子散,具有濃烈的“詩史”意味。

  在藝術上,詩人熔敘事、抒情、寫景于一爐,結構嚴謹,語言質樸,運用今昔對比,高度概括等手法,表達了詩人崇高的愛國情懷,集中體現了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三章詩不僅在形式上連綿一體,而且很好地引導讀者進行聯想和想象,使得這組詩的意蘊超越了其文字本身而顯得豐富深厚。杜甫的《羌村》三首用詩人的親身經歷和體驗反映出安史之亂的嚴重危害,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詩文功底。

  《羌村三首》介紹

  《羌村》三首詩,是杜甫在安史之亂中的作品。安史之亂中,杜甫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初則攜帶妻室兒女,從奉先向陜北避難;繼則把妻子家小安頓在鄜州的羌村,自己準備只身投奔靈武(唐肅宗即位的地方),但就在半途被安祿山的亂兵擄到長安,在長安困居流浪了幾個月,終于伺機逃奔到鳳翔(唐肅宗的行在),在鳳翔被任命為左拾遺。由于疏救房琯,觸犯了唐肅宗,險遭不測之禍,幸賴當時宰相張鎬的說解,被赦放還鄜州。《羌村》三首詩,就是杜甫歷經艱險后到達家中,和家人相聚時所寫的一組抒情詩。

  《羌村》詩,雖分為三首,但從情節(jié)與情緒發(fā)展來看,又是不可分割的。關于這,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里曾說: “杜詩每章,各有起承轉合。其一題數章者,互為起承轉合。此詩,首章是總起,次章,上四句為承,中四句為轉,下四句為合。三章上八句為承,中四句為轉,下四句為合,此詩法之可類推者。”這樣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可以把它們引申出來加以說明。

  《羌村》的首章是總起,和二、三章有關聯,但它又有相對的獨立性。這章有作者初抵家時所見之景、所遇之人、所抒之情、所為之事。作者一開始寫道: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這一景象,看來很美、很靜。日透云層,天紅地亮,較之作者在《北征》里所寫路上的景色:“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是大不同了。這里有了家,有了鳥雀,人也回來了,該多喜悅呀!尤其是在“不知家在否”的心情下,居然看到了柴門無恙。這里,只是寫景、寫事,然而情寓于景、于事,是“旅人初至家而喜也”。情在景中,情在事里。杜甫是慣于用這種手法的。

  到了家了,有了家了,但是家人是否平安呢?杜甫本來“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對家人十分擔心,家人也同樣擔心杜甫。但是終于會晤了,多么意外呀!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既怪又驚,多么激動而復雜的感情,多么失措而又自然的舉動,然而又是多么大的喜歡啊!是悲中之喜,是喜中之悲,悲喜交集。但是作者在這里不寫喜,而寫怪,而寫驚,情更深一層。以十個字把這么復雜的感情和行為表達出來,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概括力之強。但是我們看作者又怎樣應付這樣的場面呢?下面兩句是他自己的心理描繪,緩和了緊張場面,也疏宕了文氣: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多少酸辛在這兩句中表達出來,情感深化下去,也擴展開來。這意味著自己一家團聚了,但這是偶然的。言外之意,有多少人家在戰(zhàn)亂中離散了呢?在激動中,在倉卒中,仍不忘他人。寫得自然、真實,感人的地方也就在這里。

  杜家的事,鄰人也關心,他們迫不及待地跑來看,“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這是一幅墻頭觀望圖,充分反映了鄰人的熱情。鄰人為什么都攀墻來探望?就本詩看來,自然是“驚定還拭淚”的“淚”字所引起的,既有淚,當然是哭了的。哭聲如何?這里沒有明寫。但杜甫在《北征》里,描寫他和家人團聚時,“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這和《羌村》里所寫的“驚定還拭淚”是一回事。可見“鄰人滿墻頭”是由于杜家的哭聲招引來的。另外,“亦”字也寫得好,“鄰人亦歔欷”,自家當然在內。字用得經濟,意思卻極豐富。“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詩又一轉,真到家了。然而驚魂未定,還怕是在夢中。寫這未定的驚魂,真是如畫一般,還妙在傍見側出。這種如真如幻的寫法,影響到以后的宋詞,如晏幾道的“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會是夢中。”

  總的說來,這一首詩白描如繪,而寓情于景中、事中。通首以“驚”字為線索,有的明白地寫出驚字,如“驚定還拭淚”,有的則并不明白地寫出,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墻頭”、“相對如夢寐”,都是因為驚而產生的聲音、行為、動作。這樣,始而鳥雀驚,繼而妻孥驚,繼而鄰人驚,而最后連自己也驚。驚字真實地反映了上述一些人的感情。

  到家了,驚魂甫定,緊接著該是生計問題了。杜甫家庭貧窮,在安史之亂前夕,曾因家貧而餓死幼子,所謂“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亂中他雖然曾官拾遺,然而當時的鳳翔朝廷,是“鳳翔千官且飽飯,衣馬不復能輕肥”(《徒步歸行》)。而他自己更是“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同上詩)。現在他哪能不為生活發(fā)愁呢?所以第二章的首四句承上首,寫他到家后的情事,并又推開來寫: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杜甫從鳳翔出發(fā)來鄜州羌村,在《北征》詩里,點明時間,是“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到羌村后,估計當在九月,歲暮了,也當料理生計。一“迫”字顯出多么緊張,因而就是到家,也少歡趣。孩子對久別的父親“不離膝”,十分親熱,怕他“復卻去”。把兒童的心理、動態(tài),寫得惟妙惟肖。轉過來四句是“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該是這一段的主文。然而作者卻不直率地簡單地來描繪它;而是用對照手法來寫。不先寫冷,而寫熱,不先寫愁,而寫樂。在轉的開頭,就用憶昔二字領起,所謂“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以昔時之樂襯今天之悲,悲喜懸殊,情感深刻,給人的形象也深。《小雅·采薇》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四句當系從那里脫胎,不過毫不露痕跡,而得其精神。

  生計是困難的,如何解決呢?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這雖然不是什么苦極歡來,但究竟還是可以有些生之歡樂。禾黍收了,糟床當可出酒,有了酒,當可快慰過年。這四句是設想,是預信得酒之詞,是想象。不過我們應當知道: “這也該是杜甫暗寫他妻子的賢能的。因為杜甫在外漂泊,家庭生活都是由他妻子楊氏一身承當的。所以杜甫在懷念孩子的時候,雖然嘆息: “世亂憐渠小”,然而也知道: “家貧仰母慈”(《遣興》),家有賢妻,杜甫在外面可以寬心,在家里更得到照顧。這樣用想象中的歡慰,來暗寫妻子的賢能,表現出詩人的敦厚。

  詩寫到這里,從描寫一家人的離合悲歡來說,也該可以結束了。但是如果只到此為止,《羌村》詩反映的社會面不廣,現實意義也就不夠強了。而對第一首詩里的“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的人沒有交待,不夠完整。于是詩人又推開來寫。詩的第三首,開始寫道: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這里,我們看開頭四句,本是描寫鄰人扣門事情,作者卻有三句寫雞。雞亂叫,雞斗爭,雞被人趕上樹。雞聲靜而扣門聲響,才結束了雞的場面。這寫法是從古樂府中得來,“驅雞上樹木”系變化漢樂府《雞鳴》的“雞鳴高樹顛”詩句而來。“父老四五人”帶著酒來慰問杜甫了。父老拿酒來慰問杜甫,說些什么呢?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這是謙辭,也是實情。是從人民的生活方面聯系到時事,話極平實,意實凄慘,揭露的現實很深刻。杜甫如何回答呢?無話可答,但請為歌: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這里所謂歌,即“艱難愧深情”五字,別的話一概擱下。多少低徊憤恨,在這五個字里面呢?詩人有無數的話要說,然而又說不出來,不得已就以“愧”字來感謝父老的攜酒深情。杜甫是“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稷認為“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契更是“為司徒而民輯”。一個是使人民不致饑餓,一個使人民安居樂業(yè),這兩個人都是封建社會里的所謂圣人,也應該是好的政治家。杜甫想象這兩個人一樣為人民做點事。然而他的遭遇如何呢?長安十年困居,亂中到處漂泊,后官為拾遺,但是不能發(fā)抒抱負,落得墨制放還,對人民能有多少貢獻呢?父老攜酒慰問,杜甫用什么來報答人民呢?一“愧”字表達了作者當時對國事的憂思以及對人民的無限深情。緊接著“愧”字推開來: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這是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詠懷五百字》)感情的伸延。在多情的父老們面前,詩人歌以當哭,仰天長嘆,熱淚縱橫。“四座淚縱橫”,當然也包括父老的眼淚在內,杜甫的感情和父老的感情匯在一起,杜甫和人民打成了一片。這樣的結束,似乎是無可奈何的表示,然而在字句以外,是對敵人對無能的統(tǒng)治者強烈的控訴!

  《羌村》三首真實地反映杜甫抵家后和家人、鄰居聚會的場面,是戰(zhàn)亂中杜甫生活的一個片斷。它以“組詩”的形式寫,各首詩有關聯,又有不同的描繪重點。其情景的安排,用字的精當,情節(jié)的呼應,疏密相稱,頗具特色,為杜甫詩歌的代表作之一。

  此三詩似詠生還之樂耳,以為偶然,以為意外,則許多《垂老》、《無家》、《新婚別》等篇,流離死亡,反是尋常事也。(鐘評) (鐘 惺 譚元春《詩歸》卷十八)

  前者,起語寫景如畫,“妻孥怪我”二句,總是一個喜。蓋久別積憂,忽然歸,驟然見,喜不可堪,且怪且驚,繼之拭淚,皆喜心逼迫出來有此光景……“生還偶然遂”,正發(fā)“怪我在”之意,見其可喜。“鄰人墻頭”鄉(xiāng)村真景,而“感嘆噓唏”,卻藏喜在。“夜闌更秉燭”,“更”讀平聲。久客歸家,未能即睡,不無瑣事,更換秉燭,自是真景,非相疑而互照。至“相對如夢寐”,則驚怪意猶未盡忘也。其二:久客以歸家為歡,今當晚歲,無尺寸樹立,而匆迫偷生,雖歸有何歡趣?此句含有許多不平在。……嬌兒卻去,正為少歡趣……“憶昔”以下四句,正發(fā)少歡之故。

  其三:起語,鐘云: “描寫村落小家光景如見。”但他人決寫不到此,入詩卻妙。“莫辭酒味薄”云云,絕似老人口吻。“兵革未息”,“兒盡東征”,亦述老人語。兒童東征,故黍地莫耕,正相發(fā)也。“請為父老歌”,答其來意。“艱難”正根“黍地無人耕”來。如此艱難,猶復送酒,所以愧其深情。……至“歌罷仰天嘆”,則公與老父各有其悲,而無復歡趣,此句又三首之總結也。(王嗣奭《杜臆》卷二)

  《羌村三首》,驚心動魄,真至極矣。陶公真至,寓于平淡;少陵真至,結為沉痛。此境遇之分,亦情性之分。(施補華《峴傭說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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