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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煩悶》原文賞讀

時間:2022-06-12 12:34:07 冰心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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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煩悶》原文賞讀

  幾聲晨興的鐘,把他從疲乏的濃睡中喚醒。他還在神志恍惚的時候,已似乎深深的覺得抑郁煩躁。推開枕頭,枕著左臂,閉目思索了一會,又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快。這時廊外同學來往的腳步聲,已經繁雜了,他只得無聊地披衣起來;一邊理著桌上散亂的書,一邊呆呆地想著。

冰心《煩悶》原文賞讀

  盥漱剛完,餐鈴響了,他偏不吃飯去;夾著書,走到課室,站在爐邊。從窗戶里看同學們紛紛的向著餐室走,他的問題又起了:“到底是吃飯為活著,還是活著為吃飯?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飯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飯,豈不可以少生許多的是非,少犯許多的罪惡么?但是……”他的思想引到無盡處,不禁拿起鉛筆來,在本子上畫來畫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忽地覺得有人推門進來。回頭看時,正是同班友可濟和西真,也一塊兒夾著書來了,看見他都問:“你怎么不吃飯去?”他微笑著搖一搖頭。他們見他這般光景,就也不說什么;在爐旁站了一會,便去坐下,談論起別的事來。

  要在別日也許他也和他們一塊兒說去,今天他只不言語,從背后呆呆的看著他們。他想:“西真這孩子很聰明,只是總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實用思想又有什么用處,只多些煩惱,不如渾化些好。”又想:“可濟昨天對我批評了半天西真,說他不體恤人,要一輩子不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來,也許又有什么求他的事,也未可知。總之人生只謀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愛和仇,也只是以此為轉移,——世間沒有真正的是非,人類沒有確定的心性。”又想,“可濟的哥哥前幾天寫信來叫我做些稿子,還沒有工夫復他,他哥哥……”這時同學愈來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斷,便拿起書來,自去坐下。

  他很喜歡哲學,但今日卻無心聽講,只望著窗外的枯枝殘雪。偶然聽得一兩句,“唯物派說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現象,只是無目的的力與物的相遇。”這似乎和他這些日子所認可的相同,便收回心來,抬頭看著壁上的花紋,一面聽著。一會兒教授講完了,便征求學生的意見和問題,他只默然無語。他想:“哲學問題沒有人能以完全解答,問了又有什么結果;只空耗些光陰。”

  一點鐘匆匆過去了,他無精打采的隨著眾人出來。

  回到屋里,放下書,走了幾轉,便坐下;無聊的拿出紙筆,要寫信給他姊姊。這是他煩悶時的習慣,不是沉思,就是亂寫。

  親愛的姊姊:

  我今天又起了煩悶了,你知道這里的天氣么?陰冷,黯淡,更將我的心情,冷淡入無何有之鄉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無恒。和我交淺的人,總覺得我是活潑的,有說有笑的,我也自覺我是動的不是靜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時的起煩悶,不但在寂寞時,在熱鬧場中也是如此。姊姊呵!這是為什么呢?是遺傳么?有我的時候,勇敢的父親,正在烈風大雪的海上,高唱那“祈戰死”之歌,在槍林炮雨之下,和敵人奮斗。年輕的母親,因此長日憂慮。也許為著這影響,那憂郁的芽兒,便深深的種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為環境么?有生以來,十二年荒涼落漠的海隅生活,看著渺茫無際的海天,聽著清晨深夜的喇叭,這時正是湯琵琶所說的“兒無所悲也,心自凄動耳”的境象了。像我們那時的——現在也是如此——年紀和家庭,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經得幾番凄動,久而久之,便做成習慣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獨學無友,只得和書籍親近。更可恨我們那個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學作品,偏偏我又極好它。終日里對著百問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懷憂世。再后雖然離開了環境的逼迫,然而已經是先入為主,難以救藥了。

  我又過了八年城市的學校生活,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樂迷眩,但漸漸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學雖然很多,卻沒有一個可與談話的朋友。他們雖然不和我太親密,卻也不斥我為怪誕,因為我同他們只說的是口里的話,不說心里的話。我的朋友的范圍,現在不只在校內了。我在海隅的時候,只知道的是書上的人物,現在我已經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過的很!我對于這些人物,由欽羨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懼,由疑懼而輕藐。總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會,同時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說了,自此而止罷。姊姊呵,前途怎樣辦呢?奮斗么?奮斗就是磨滅真性的別名,結果我和他們一樣。不奮斗么?何處是我的歸宿?隨波逐流,聽其自然,到哪里是哪里,我又不甘這樣飄泊!

  因此我常常煩悶憂郁,我似乎已經窺探了社會之謎。我煩悶的原因,還不止此,往往無端著惱。連我自己也奇怪,只得歸原于遺傳和環境。但無論是遺傳,是環境;已的確做成了我這么一個深憂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終不能磨滅呵!我能咬著牙慰安人,卻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說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認是冷的理性。這時誰是我的慰安,誰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淚,不能在你面前掩蓋,我的嘆息,不能在你耳中隱瞞。親愛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兒”,——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學們贈你的這個徽號——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雖不能壅塞我眼淚的泉源,你卻能遏止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雖不和我是一樣的遺傳,卻也和我是一樣的環境,怎么你就那樣的溫柔,勇決,聰明,喜樂呢?——雖人家也說你冷靜,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歷史中的變遷和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導力。我已經覺得是極力的模仿你,但一離開你,我又失了自覺。就如今年夏天,我心靈中覺得時時有喜樂,假期一過,卻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飄流在覺悟海中——或是墮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來,雖然筆談比面談有時反真切,反徹底,然而冬夜圍爐,也是人生較快樂的事,不過卻難為你走那風雪的長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來,上禮拜我回家去的時候,他還囑咐我——他決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潑爽暢的孩子。我有時想,他還小呢,十歲的年紀,自然是天真爛漫的。但無論如何,決不至于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遠像你,就是我的禱祝了。

  姊姊!風愈緊了,雪花也飄來了。我隨手拿起筆來,竟寫了六張信紙,無端又耗費了你五分鐘看信的工夫,請你饒恕我。親愛的姊姊,再見罷!

  你憂悶的弟弟

  匆匆的寫完了,便從頭看了一遍,慢慢的疊起來。自己挪到爐邊坐著,沉思了一會,又回來,重新在信后注了幾句:

  姊姊!你看了信,千萬不必過分的為我難過。我的思潮起落太無恒,也許天明就行無所事了。我不愿意以無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實這信,他姊姊未必能夠看見:他煩悶時就寫信,寫完,自己看幾遍,臨到付郵的時候,說不定一剎那頃,他腦子里轉一個彎兒,便燒了撕了。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響,更不愿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這樣的受環境的逼迫。橫豎寫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經發泄,不寄也沒有什么,只是空耗了無數的光陰和紙筆。

  這時場院里同學歡笑奔走的聲音,又散滿了,已經到了上午下課的時候。他覺得餓了,便出來自己先走到餐室里。一會兒同學們也來了,一個個凍紅著臉,搓著手,聚在爐邊談話。可濟回頭看見他,便問:“這兩點鐘沒課,你做什么來著?”他說:“沒做什么,只寫了幾封信。”可濟說:“正是呢,我哥哥等著你的回信,千萬別忘了。”他點一點頭。

  飯后走了出來,大地上已經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飄舞。正走著,西真從后面趕上說,“今天下午四點的委員會,你千萬要到。”他便站住了說,“我正要告訴你呢,今天是禮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寫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點事。今天就請你替我主席罷,我已經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來,哪能有這樣湊巧的事。你若不去,他們又該說你了;辦事自然是難的,但你這人也未免太……”他沉下臉來說:“太什么?”西真咽住了笑道,“沒有什么,不過我勸你總是到了好。”他低下頭走著,半天不言語,一會兒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耍弄聰明,我何苦白操這一番心?做來做去,總是這么一回事。什么公益?什么服務?我勸大家都不必做這夢了。撒手一去,倒可以釋放無數勞苦的眾生。其實我也不用說別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認,我便是罪惡的魁首,魔鬼的頭兒。”西真聽了,也不說什么。這時已經走到他屋門口,他又說:“其實——我倒不是為這個,我今天真有點事,請你千萬代勞;全權交給你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見。”西真遲疑了一會說,“也好。”他便點一點頭進去了。

  到了屋里,百無聊賴,從凍結的玻璃窗里,往外看著模糊的雪景,漸漸的困倦上來;和衣倒下,用手絹蓋上臉,仿佛入夢。

  不一會兒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煩躁,便起來想回家去。忽然憶起可輝的信未復,不如寫了再走,拿起筆來,卻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的危機: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進社會,他逐漸的看破“社會之謎”。使他平日對于社會的欽慕敬禮,漸漸的云消霧滅,漸漸的看不起人。

  社會上的一切現象,原是只可遠觀的。青年人當初太看得起社會,自己想象的興味,也太濃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觀,只有冷笑。他心煩意亂,似乎要往自殺的道上走。

  原來一切都只是這般如此,說破不值一錢。

  他當初以為好的,以為百蹴不能至的,原來也只是如此。——這時他無有了敬禮的標準,無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獨往獨來,孤寂凄涼的在這虛偽痛苦的世界中翻轉。

  他由看不起人,漸漸的沒了他“愛”的本能,漸漸的和人類絕了來往;視一切友誼,若有若無,可有可無。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我要問作青年人環境的社會!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詣的傾向自然。——但是宇宙是無窮的,蘊含著無限的神秘,沉靜的對著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對此是絕無探索了解的希望。他只有低徊,只有贊嘆,只有那渺渺茫茫無補太空的奇怪情緒。

  兩種心理,將青年人懸將起來,懸在天上人間的中段。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青年要問宇宙,也要問自己。

  青年自己何嘗不能為人生和宇宙,作種種完滿的解答?但理論是一件事,實踐又是一件事。他說得來卻做不到,他至終仍是懸著。

  這兩方面,又何嘗不可以“不解之解”解決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來適應他。

  宇宙終古是神秘的;但社會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虛偽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于不著邊際?

  極大的危險,已經臨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

  他一口氣寫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邊,找出可輝的信來,呆呆的看著,半天,很昏亂的拿起筆來,又寫:

  可輝兄:

  前幾天從令弟處轉到你的信;你的詩《月夜》,也拜讀了,很好。我也是極喜歡月夜的,我經歷過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怕你還沒有遇見過。但我總覺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覺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沉。燦爛的繁星,襯著深藍的夜色,那幽深靜遠的太空,真使人微嘆,使人深思,使人神游物外呵!我有時對著無星的月夜,恨不得將心靈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萬千星辰,叫它和著風中的密葉繁枝,頌贊這“自然”的神秘。你也曾有這種的幻想么?

  論到文學創作問題,天才以外的人,自然總不如天才的創作那般容易。——這容易不是多少的問題——因為見得到是一件事,寫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觀察,也許和別人一般,只是他能描寫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顯得高人一著。不過將創作文學的責任,交付天才,也有一件危險。他們的秉賦不同,感覺從他腦中滲過的時候,往往帶著極濃厚的特具的色彩;樂便樂到極處,悲也悲到極處。愈寫得動人,愈引導閱者趨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他所描寫的對象,就未免模糊顛倒了。至此牽連到文學材料問題,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切的物事,件件都是可描寫的;無論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鐘寂靜的工夫,坐下想一想,站住看一看,我們的四圍,就充滿了結構非常精密的文學材料,又何用四處尋求呢?我主張與其由一兩個人——無論是否天才——來描寫,不如由大家同來實地觀察,各人得著自己的需要。一兩個人的感覺和文字,怎能寫盡這些神秘,沒的玷辱隱沒了這無限的“自然”!

  文壇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這些現時的文學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撐我們現代的文學界,然而他們的確已這樣的支撐了,真是——我也知止了,懺悔了。然而古往今來,其實也都是如此,古文學家或者還不如今,不過我們看不見,便只有盲從贊嘆。何必多說?世界上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虛偽。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歷史中也盡是一脈相延的欺哄的文字。

  說到這里,我又想起你說我的話。你說我只能影響別人,卻不能受人的影響。你太把我看重了!我哪里有影響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響,是的確不少,你不理會就是了。你又勸我不要太往悲觀里思想,我看這個不成問題,我近來的思想,幾乎瞬息萬變。告訴你一個笑話,我現在完全的贊同唯物派的學說。幾乎將從前的主張推翻了。不過我至終不承認我昨日的主張,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紀太輕,閱歷太淺,讀的書也太少。人生觀還沒有確定;偶然有些偏于憂郁的言談和文字,也不過是受一時心境的影響和環境的感觸,不至于長久如此的,而且如不從文字方面觀察,我就不是悲觀的我。因此我從來不以思想的變遷為意,任這過渡時代的思潮,自由奔放,無論是深悲是極樂,我都聽其自然。時代過了,人生觀確定了,自然有個結果。請你放心罷,我是不須人的慰安的,謝謝你。

  “作稿問題”,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剛才亂寫的,不過請你看一看——這便是末一次。因為我愈輕看人,愈拿著描寫“自然”不當做神圣的事;結果是我自己墮落,“自然”自殺。我不想再做了,不如聽“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個漁夫農婦的心中,覆蓋了無知無識的靈魂,舒展了無盡無邊的美。

  到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你所愛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潑勝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經昏暗了,我要回家去。歸途中迎面的朔風,也許和你樓旁的河水相應答。何不將心靈交托給這無界限的天籟,來替我們對語!

  你的朋友

  匆匆的寫完,和那篇稿子一塊兒封了起來。又從桌上拿起給姊姊的信來,一同放在袋里。撿出幾本書,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來;一眼望見西真和幾個同學,都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目送著他。

  街上只有朔風吹著雪片,和那車輪壓著雪地軋軋的細響。路燈已經明了,一排兒繁星般平列著;燈下卻沒有多少行人,只聽得歸巢的寒鴉,一聲聲的叫噪。他坐在車上想:“當初未有生物的時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潔白無際,未經踐踏,任它結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樂么?可憐呵!雪冷風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暫時的歸宿。那些無家的人又將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遠,竟然忘卻寒風吹面。忽然車停了,他知道已經到家了。

  走進門去,穿過甬路,看見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親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樓去,捻亮了電燈,放下書,脫了外套,又走下來。

  輕輕的推開門,屋里很黑暗,卻有暖香撲面。母親坐在溫榻上,對著爐火,正想什么呢。弟弟頭枕在母親的膝上,腳兒放在一邊,已經睡著了。跳蕩的火光,映著弟弟雪白的臉兒,和母親扶在他頭上的手,都幻作微紅的顏色。

  這屋里一切都籠蓋在寂靜里,鐘擺和木炭爆發的聲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內,只有母親的溫柔的愛,和孩子天真極樂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著,“人生只要他一輩子是如此!”這時他一天的愁煩,都驅出心頭,卻涌作愛感之淚,聚在眼底。

  母親已經看見他了;他只得走近來,俯在弟弟的身旁。母親說:“你回來了,冷不冷?”他搖一搖頭。母親又說:“你姊姊來了一封信,她說……”他抬起頭來問道:“她說什么?”母親看著他的臉,問道:“你怎么了?”他低下頭說:“沒有什么——”這時他的眼淚,已經滴在弟弟的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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