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散文
(一)
那日,陰冷。晚冬的風攜著余威,蕭蕭而過。春意未興,灰黃的大地蒼茫一片,盡眼望去,望不到邊際。濃重如墨色的云攏聚一團。晨曦未現,柳樹也含綠未發,空氣有些沉抑。
夜猶未盡,我便被一陣窸窣聲吵起,酣夢瞬時支離破碎。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余倦依舊蒙在腦中,頭還有些昏沉。感覺眼皮微微酸痛,視線也模模糊糊的,似夜色般迷蒙。本想追究是何聲音擾了我的美夢,四周卻忽的靜謐,只有墻外幾處蟲鳴在微微作響,隱約入耳,聲調不一,像黑夜中一首愜意的合奏曲。我恍然置身其中。遠處明月當空,有幾點星眨著眼睛,若隱若現。
我沉醉在這片安詳的夜里,忘了起身,也未再入眠。鐘擺聲滴滴答答,似是在催促著黑夜趕緊散場,也或許是在暗示著某種新生,這該是時間的秘密吧。
忽然,又是一陣窸窣聲傳入我耳。這次比剛才的聲音還要小一點,但與蟲兒的合奏曲卻極不協調,十分亂耳。恍惚中可聽見“咚、咚、咚”的聲音,極是低沉,顯然是被盡心的壓著。我為之驚醒,沉醉之情繼而破碎,蟲鳴依舊,星光未淡,我卻再無了半分興致。有些心情就像這樣,總是莫名其妙的,在某一霎那忽然地來,又忽然地走。窗外有北風在吹,發著“呼呼”的聲音,四處揮囂,意圖襲進屋中,將這一屋的暖意化為涼氣,卻為玻璃窗所擋,只得無功而返。我源著窸窣聲看去,廚房燈出乎意料的亮著,一個淡藍色身影朦朦朧朧。那人影好似瘦削的駱駝,弓著腰,不知在忙活什么。我細細看去,視線逐漸清晰開來。屋中很暖,爐火燒的很旺盛,我卻驀然地感覺心有些緊,有種酸酸的感覺……
那人披著一件藍色的棉襖,袖口有塊綠墨,是我兒時淘氣所染的涂料;她左手握著菜刀,刀刃上閃著淡白的光,如同皎潔的月色;右手按著幾根芹菜芯,綠綠的,上面沒有半片殘葉。她的腳邊放著半盆水,盆中的水有些渾濁,應是淘洗芹菜用的。她是在為我準備早餐,我從小吃到大的炒芹菜。廚房門未關,幾絲冷風橫沖直撞,吹亂了她的發絲,露出了藏匿其中的白雪之痕。冷風不減,襲過她的身子。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放下菜刀,使勁的攏了攏棉襖,然后繼續的切菜。“咚咚咚咚”,聲音很小,我卻聽的格外清晰,似乎是,傳到了我的心里,不停地回響,回響……
只因為,她是我的媽媽。
我從未想過會有這幅場景,就像我從未留心過日復一日的白米粥一樣。有些東西,太平凡了,因而卑微,卑微到讓我習以為常,認為一切都是那么理所應該。我總是相信上帝贈予了一切,卻從未想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有個人為我創造了上帝。
窗外北風依舊在吹,鐘擺也在匆匆而行,未有一刻的停留。但那個身影卻定格在了我的心里,矗立成了一個不朽的傳說,也是這些年來永遠照耀著我在黑夜里摸索前行的煙火。
(二)
應是七點多鐘,晨光熹微,夜色盡然褪去。北風獵獵,在大地上來回的吹著。周遭的樹全都光禿禿的,毫無半點兒生機可現。水泥路面干干凈凈,不染一絲塵埃,沙與泥土,全都被風吹盡。
我本不想讓她跟著,畢竟家里距車站有好一段距離,而我的行李也不多,一個人便拿的了。可她卻偏要送我,說屋里太熱,呆久了心里悶得慌,正好家里沒活計,索性出來溜達溜達。我無意與她爭執,卻早有自己打算。收拾東西時趁她不注意,偷偷地走出了家門,徑直朝站點趕去。或許是沒有日光的緣故,空氣里透著重重的涼意,哈一口氣,眼前就是一團白霧。風冷颼颼的,穿過身體時有種刺痛骨髓的感覺。
我之所以于她先走,是不愿她一道跟隨。這天寒地凍的,在外行路簡直是一種罪罰,不值當兩人一起遭受。走了約有兩分鐘,我回頭看了看,路上空蕩,無半粒人影。我慶幸她未追來,于是轉身繼續前行。背后那座抹著灰色水泥的房子,隨著我的一聲聲腳步,漸漸地在我背影里遠去。房中的人,應該是在烤著爐火,看最新的肥皂劇吧。雖然她很少看電視,但我仍舊如此寬慰自己。可是我卻未能猜中。
沒過盞茶功夫,我便聽到背后有匆忙的腳步聲,每一聲都急急切切,傳入風中,更是聽的格外清楚。我心頭一緊,該不會是她吧。我未轉身看,心里留著一絲幻想,肯定不是她,肯定不是,以此告以慰藉。背后的腳步聲卻越來越大,后來人似乎是認準了我的背影。
我想甩開它,加快了腳步,始終不敢回頭。終于,一陣熟悉的聲音止住了我。“你這孩子,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些衣服,活該受凍”。我聽到這話,不禁唏噓,她!還是追來了。我轉過身,沒答她半句話,只是伸手接過了她遞來的羽絨服。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我感覺似被木屑扎了一下,不覺縮手。正要套上羽絨服,視線卻不經意的掠過了她笨拙的身子,不禁凝住,與空氣凍在一起。她原本瘦削,上身套著那件藍棉襖,下身卻穿著厚重的棉褲,走起路來像是一種呆笨的企鵝搖搖擺擺,樣子顯得有些滑稽。兩手不住的搓在一起,有幾根手指已腫的厲害,像是寒風里彎曲一排的紅蘿卜。她的臉略有些黝黑,眉角的皺紋分明可見,記得去年還未曾看到過。只是一年時間,歲月便在不知不覺中在她的臉上覆滿滄桑。我感覺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在嚙噬著一樣,莫名疼痛厲害。一雙靜住的眸子,有些發澀,幾欲掉下淚來。我咬緊嘴唇,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情緒卻已不由控制,亂作一團麻。
“我不冷,你穿著吧”。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淡淡的回了這一句。但我感覺似乎有千言萬語,全都哽在了喉嚨里,既張不開口也咽不下去。她本想推辭,見我神色堅決,知我的心意,只得不情愿的套在了身上。或許是棉襖有些肥,她套衣服的動作很慢。接著,我倆一路像站臺走去,沒有說太多話,或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吧,凍住了人的嘴唇。她起初是要幫我提著行李的,我見那雙紅腫的雙手,心頭微微作痛,實在不忍,便拒絕了她。她被厚重的衣服裹得緊緊的,臃腫的很,步子也有些放不開,走起路來搖晃的更明顯。但我卻看到她那雙被歲月塞滿滄桑的灰褐色的眼眸,在風中熠熠生輝,像是夜空天際最閃亮的星星,卻不含冷,多了幾分暖意。當走過路口或是有車行經時,她總要拽著我的衣袖,示意我小心一些,全然不顧我已不再年幼。或許,她是不肯接受我已經長大,力氣足的甚至可以掙開她的懷抱。也或許,在她眼中,我永遠都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笨小孩,只知道吃飽喝足,然后懶懶的躺在門前爺爺的搖椅上曬太陽吧。
又走了十余分鐘,到了站臺。交叉路口只停了幾輛私家車,車窗都關得緊緊的,里面應該很暖和吧。公交車還未到站,她說走了這么久,有些累了,要在這里歇會兒腳。我卻執意不肯,推搡著她趕緊回家,說家中爐子再不添煤就要滅了。她知我意,為我整了整衣領,想摸摸我的臉,舉起的手卻又放下。她又要將身上的外套脫下,我連忙抓著她的胳膊,怨聲怨氣道:“這天又不冷,你難道也想讓我跟蝸牛一樣背著厚重的殼兒上路么?怕是旁人見了,都會笑話吧。”她臉色不覺有些黯淡,脫衣服的手停了下來。她又說出門在外的有些錢該花就得花,咱家里不缺錢,不要苦了自己。我心頭一顫,想起這幾年在外花得那些無緣故無意義的錢,不禁愧疚的很。我又想起每次回家時都會看到四角短桌上有吃剩的饅頭,旁邊是半盤咸菜,大多時是海帶絲,也有時候是自己腌的黃瓜菜。我不敢相信,我不在的日子里她都是這么一天天的過來的,也或許,我是怕遭受良心與孝心的拷問。風依舊在刮著,與往事一起,在我的心頭肆虐。
我忽的似乎覺悟了些什么,裝作不耐煩的樣子,說道:“你快回去吧,再磨蹭的話爐火真熄了。”說完便推著她往來時的方向去。她雖然穿的很多,但我卻沒用多大的力氣便推動了她,是我長大了吧。她拗不過我,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我沒有聽清楚。只見她默默轉身,走向來時路,一步,又一步,自始至終也沒有回頭看一下。我卻一直凝望著她漸漸模糊的身影。在風中,厚重的羽絨服卻未掩住她佝僂的身軀。她走的很慢,很慢,是在一個人,走在一條寂寞的路上,與她的兒子漸行漸遠。她走到巷口處時,卻忽然停住了腳步,伸手把了把身旁的路燈桿,那桿子刷的白漆,很顯眼。突然,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卻又很快的收回視線,只停了一秒不到的時間,又繼續地往前走著,她就這樣一步一步的,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我的視線,最終消失在巷口處。風似乎在這一刻剎住了,我的視線定在了那個巷口,沒感到一絲寒冷。我就這樣遙望著巷口,它空空的,透著沉沉的寂寞,蔓延,將我湮沒……我的心仿佛揪成了一團,又感到分外涼,從里透到外。我想快速的跑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擁抱住她,卻始終未動。我不忍再看那個寂寞的巷口,回過身,獨自候在風中。
等了約莫有十分鐘,公交車還沒有到。我攏緊衣服,兩手捂在一起,不停地哈氣。天色還是昏沉,向前微弱的日光此時已徹底被濃云掩沒。四周空蕩蕩的,原先停著的幾輛私家車也不知何時沒了影跡,應該是等到了他們要等的人了吧。
熬過了這一冬,我也會等來春暖花開吧。我如此幻想著。
我串起兩只袖子,不停地踱著步,全然無知識分子的模樣。倏然,一個身影閃現入我眼中:深黑色的羽絨服,黝黑色的臉,墨黑色的眼眸,以及參著白雪的發絲……——是她!她又回來了!我一時失神,繼而感到有些氣憤,內心卻悸動不已。我沖著她漸近的身影吼道:“你回來干什么!不是說讓你回去嗎!”我撕扯著喉嚨,怕再有情感再堆積其間,折磨我心。她聽到我的喊聲,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來看看你上車了沒,別等把行李落路上”。她依舊是那么笨,回答的是那么的搪塞,連句謊話也不會編。我卻覺得喉嚨緊的厲害,視線有些模糊,感覺有東西噙滿了雙眼,我卻不敢落下,怕打到她心上。“不用你管,我能照顧好自己,你趕緊走!”我又感覺鼻子開始發酸,酸得要命。我故意把嗓門扯得震天,每一句都強硬如刀,隨著北風,全都飄到了她的心里。終于,我還是再一次的忤逆了孝心。
她被我斥住了腳步,眼神黯淡。轉過身,默默地往回走去。這一次,我不知她是否回過頭,也不知她是否依舊在巷口處停留。因為,我早已別過身,害怕被她看到,我的淚水濕了臉龐。
(三)
此時,寫到這兒,我眼前所浮現的依舊是她當日的背影。我感覺寫的每一個字,都洇著深深的淚水。隱隱約約中,我仿佛聽到了一種聲音,寂寞的讓人心痛,那是時光的聲音。我似乎又憶起了從前,憶起那些她牽我手走過的大街小巷。如今它們都已不再,隨著時光而去,我也長大成人,她也老了。我不知還能在她身旁相伴多久,但我卻知道,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時間走到哪里,她都會一直陪伴著我,用一種卑微的慈祥,為我的人生路照出一片暖陽。一輩子,不離,不棄。
因為,她是我生命里最愛我的女人,也是我最愛的女人;
因為,她是我的起源,我是她的傳承;
因為,她叫我兒子,而我叫她“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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