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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和村莊一起老去散文
我在很小的時候,特別渴望長大后能嫁給一名鄉間的手藝人。這種強烈的愿望讓我對鄉村各個行業的從藝者都懷抱一種別樣的情懷。我對他們有極致的好感。我在少年時,總是用特別沉靜的眼睛去觀察著鄉間手藝者在做營生時的一舉一動。看到木匠拿墨斗彈線,用鋸子歪著頭一下一下鋸斷木料,聞到那木屑的香味,我會莫名地心動。看到磚匠把磚塊往空中拋去,讓它翻轉,然后穩穩地接住,我會抑制不住地心跳。聽到雙眼全瞎的嗩吶手在老人的葬禮上鼓著腮吹奏哀傷的曲子,我會情不自禁地靠近,在跨過路檻的時候,會自然地去牽住他們的手。村里那個跛掉的篾匠,他右腿萎縮,只能盤坐在地上,用篾刀把一根細長的水竹剖開,一下一下片得薄如蟬翼,又一條條削得細如發絲,任它們在手中翻飛,編成各種用具,我看得如醉如癡。篾匠師傅在他三十六歲那年娶了個頭上長滿膿瘡的外鄉女人。我很喜歡那個調皮的磚匠徒弟,我希望他能在河邊蓋一座房子,用很多的石頭墊腳,這樣就不怕發大水了。可那個磚匠徒弟,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忽然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
終于等我長到適婚的年齡了,才發現鄉間的手藝人不再忙碌,他們再不像我童年時期那樣帶著徒弟風塵仆仆奔走于鄉間村戶。那些師傅們還不是太老,可光陰忽然就把他們一個個變得茫然無措。他們曾經靈巧韌硬的雙手空落無著。而他們當年的徒弟,即使也早成為了師傅,可那些營生也不足以用來謀得更體面的生活了。他們大多改行換業,再也不是往日里純粹的手藝人。而我終究也沒能成為一名鄉間手藝者的妻子。出嫁的那天,村里的木匠伯伯送來一只油著紅漆的洗臉架,四腳拗有彎曲的弧度。跛腳的篾匠大爹,為我專門編了一只小巧的“鞋臉盆子”,里面放置著針頭線腦。婚車上,村里的嬸娘們把彈匠打的那幾床喜被用紅布又包了一層,怕沾上塵屑。娘家的廳堂里,燃著一盆炭火。哥哥馱著我,跨過那個燒得正旺的火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我淚雨紛飛……
之一,裁縫
把裁縫師傅請到家里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買好了布料。一塊棗子紅的燈草絨花布,疊在幾塊青的藍的布料中間,那是要給我做棉襖包褂的。裁縫師傅如期而至,帶著他的徒弟。裁縫機是徒弟挑的。徒弟是個姑娘,十七還是十九,總之是這樣的歲數。徒弟很好看。個頭長相都是鄉里人中意的那種,長腿,衣服的前胸格外鼓脹,長辮子烏黑,光亮的滿月臉上眼睛細長。
門板被卸下來搭在木凳子上。母親泡好了茶。把布都拿出來攤在了門板上。裁縫不抽煙。他坐在桌子的一方,用細白的手把著茶盞,輕輕吹著熱茶的水氣,斯文地啜了一口,不發出聲響。
徒弟不喝茶,也不說話。她把裁縫機安好了,凳子也放穩了,熨斗剪子木尺子軟尺子都擺在了門板上。布料一塊一塊抖開,又一塊一塊折起。大哥偷眼看了幾眼徒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裁縫師傅放下茶盞,拿蓋子小心地蓋上,推放到桌子的中間地帶,拿起了軟皮尺。這時母親拿起了布。哪塊是給父親的,哪幾塊是哥哥們的,花的不用說,是我的。母親好像不喜歡穿新衣服,她沒有買給自己做衣服的布。
裁縫師傅給父親量尺寸。兩臂打開。轉身。肩膀。父親聽裁縫師傅的話。裁縫師傅嘴里邊說著一些數字,又拿淡藍色的粉餅子在布上記下。
大哥沒等裁縫師傅招呼,自己就走過來了。他要做一整套,最流行的華達呢料子,藏青色。他過完年十九,要說親了。或許很快就會有人來做媒,到時要穿得體面點。裁縫師傅看著大哥的身形,瞇起了眼,又退回幾步,再上前。量了上身又量了褲子,量得很細致,總之大哥一定會有一套好看的新衣穿著過年。我猜大哥上衣的前胸一定會做兩個口袋,因為他有好幾支筆。在胸前的口袋里插上筆,在鄉間是很有頭臉的事。
老二呢,去了哪里?裁縫拿著軟尺子問。二哥去了哪里?他一定是去門口塘里看網魚了,這兩天村里都把塘里的水抽干了起魚。他昨天就捉了幾條回來。去年裁縫來做衣的時候,他跟村里的大人們去打野豬了。反正他也穿不了好的。母親望著不說話的父親,輕輕嘆了口氣,說算了,老大還有一套好好的,正好老二接手。——小三子,你過來量量。母親對著小哥招手。
小哥扭扭捏捏地過來了。他也不喜歡穿新衣。每次穿新衣都哭。因為新衣服總是太肥大了,褲子也長到不卷邊都沒有辦法穿。而小哥的頭上喜歡長虱子,母親就讓剃頭師傅給小哥刮了個光頭。光著頭的小哥,被套在寬大的新衣服里,活像個小和尚。小呀么小和尚,頭光光。我和他吵架后,就這樣怪腔怪調地對著他唱。小哥瞪著眼睛鼓著嘴。裁縫師傅在量,母親在說,放一點,再放一點,正長呢,回頭一轉眼就小了,他腳下沒有男伢,沒有人接手。小哥氣呼呼地,叫他轉身,犟著脖子不愿,叫他站直,也偏著頭不高興。
終于輪上我了。裁縫伯伯,給我弄個花邊在這兒,我用兩只手往胸前比劃著。我在鎮子上看到過那種式樣的衣服,前胸用衣服的布料扎了一條細細帶褶皺的花邊,特別好看。裁縫伯伯笑了,好好,轉過身去,他在量我的后背。我還不放心,扭過頭再次交待,是細細的,也是這個布,打一點卷卷,曉得了吧?徒弟姐姐笑了,她一定知道是什么樣的款式。扣子不要用黑的嘛,我對笑了的徒弟姐姐說。母親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就你多嘴。裁縫只量了我的上身,母親沒有給我買做褲子的布。我隱隱有些不快,不過想到過年可以穿上一件紅色的胸前鑲著花邊的衣服,又很高興了。
跨噠噠,跨噠噠。我喜歡這聲音。徒弟姐姐拿著師傅裁好的布料放在針腳下走,偏著頭,剪斷線頭。又換一個方向,跨噠噠,跨噠噠。徒弟姐姐的話真少,飯菜吃得也少。
母親做了好多的菜,有肉,也有魚,一只只盤子松淺淺地裝著,真是好看。平時見不到母親這樣好的手藝。二哥一下就搛走了好幾塊肉,母親拿腳在桌子底下踢他。二哥飛快地把肉包進了嘴,又把筷子伸到了魚的碗里。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擰了一下二哥的大腿。二哥對著裁縫師傅大叫——你看我媽,掐得我好疼。裁縫師傅笑了,母親用抱歉的眼神看向他,又看看父親,父親的臉黑著。裁縫師傅把魚戳開,給我和哥哥們的碗里都搛了幾塊,他自己呢,好像對母親腌的咸菜情有獨鐘。徒弟姐姐不大喜歡吃魚和肉,她吃了好多的青菜,吃飯時嘴巴沒有聲響,不知什么時候就吃飽了。
跨噠噠,跨噠噠。徒弟姐姐把衣服車成了形,交給裁縫師傅。裁縫師傅把成了形的衣服攤到門板上,理好。熨斗已經插上了電,裁縫師傅包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噴灑到衣服上,再快速地拿熨斗從上面用力壓過去,“嘩嗤”一聲,水霧騰起。“噗”的聲音和“嘩嗤”的聲音錯落響起,衣服平順了,裁縫師傅的臉上也漾著水氣。
做個裁縫真好。我看著裁縫伯伯和徒弟姐姐,心里想著,等自己長到能挑得動裁縫機的時候,也學裁縫。可很快,村里人說學裁縫的徒弟不是個東西,差點翹掉了裁縫家的師娘。是第二年的夏天,裁縫師傅再次來到村里,這次跟在身后挑著裁縫機的是個頭發短短臉孔方方的小伙子。村里人在夜里乘涼時,結結實實說了幾個晚上他們的閑話,他們說裁縫師傅也不是個東西。——怎么會呢,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年,那件鑲了花邊的棗紅色燈草絨包襖褂特別合我的意。
之二,磚匠
大哥真的穿上了新衣服去看親。胸前的口袋里,和我想的一樣,插上了筆。大哥的身材并不是鄉間所作興的那種,單薄,也不夠高,可因著裁縫師傅的好手藝,又有筆插在前胸,——那個大哥中意的女伢子,也好像是歡喜的。于是,接下來應該是選一個日子把親認下。可是,退后幾天,媒人又來說,要蓋上青磚的房子女方家才肯。
父親看著媒人,沒有說話。媒人悻悻地走了,母親沒有留他吃飯。
青磚早就燒好了一窯,整大堆放在后院里有些時日了。大片的瓦也備下了,大梁,檁條,木料,石灰,父親不知何時辦下了這些東西,水泥都托人開好了,石頭是山區的舅舅開著拖拉機送來的……原來有三個兒子的父親早就安下了蓋青磚屋的心思。
磚匠師傅是跟父親相熟的,而且他和父親兩個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多么難得的緣分。他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里來到我家的。父親和磚匠師傅在我家矮窄的土坯屋子里一只暗淡的燈泡下,畫圖。父親先畫,拿給磚匠看。磚匠或添幾筆,也或擦掉幾畫。兩個很重要的人,敲定了做屋的事。
先要選定一個好日子。
做屋是大事。請風水先生看日子,花掉了一大塊豬油,一只過年留下的咸雞腿,幾只雞蛋,一大碗掛面,油潤潤的,風水先生吃得一根不剩,雞腿也啃得干干凈凈。
可動土的那天下雨。雨下得很大。磚匠師傅只是象征性地拿幾塊青磚在一個地方比劃了下,就跑到舊屋的廊檐下躲雨去了。父親放了一掛短短的鞭,還沒等響完就讓雨澆滅了。
終于雨停了。村里每家都派了一個勞力來幫忙。叔伯嬸娘們一大堆,特別熱鬧的場面。屋基很大。這里是村鎮交界處,一個荒廢的泥潭,邊上有墳地,墳地里埋著早夭的幼兒或溺死的少年,死貓也曾把這里當長眠的所在,連四邊的草木都似乎因著這些尸骨的滋養,而格外地豐沃。村里的人給這個地方取了一個名字,叫鬼窠。父親和母親只要一干完農活,就從河里取沙,一簸箕一簸箕,又一擔一擔,不知挑了幾年,把泥潭挑平了。父親不介意這個叫鬼窠的地方,現在,他要在這鬼窠上蓋房子給我們住了。磚匠師傅似乎也不介意。這么大一塊開闊的地方,沒有與鄰居相擾的瓜葛,由著他大展手腳。
磚匠師傅帶領著他的徒弟們,指揮著他們往哪兒起土,挖多長多寬的溝槽,怎么把大塊的石頭填到基坑里去,再怎么把挖出的沙土平整地回填……鄉親們也都聽從磚匠師傅的調遣,誰和泥巴,誰搬磚……鐵鍬挖到哪兒止,石頭抬到哪個位置,……磚匠師傅像一個打仗的首領,指揮著他的千軍萬馬。
很快正正直直的屋腳就起好了。要開始砌墻了。磚匠的大徒弟負責吊線,要正,要直。大徒弟是磚匠師傅最鐘愛的,快要出師了。大哥把一塊青磚遞上他的手,他穩穩地接過,磚刀在磚的邊沿上泥,再輕輕一劃均勻地把泥攤劃開,又輕巧地把磚掉了個頭,再次用磚刀把另一側的邊沿上泥。大徒弟把頭略略偏過,精明細小的眼睛微微瞇住,用最規整的角度把磚牢牢地穩住在基腳上。當他把一塊磚落實好的時候,大哥馬上又拿了一塊在手,做要遞過去的姿勢。兩個人都是沉穩的,配合得特別默契。砌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大徒弟跳下來,走到墻的邊角檢查一下垂直度,大哥也在邊上幫著看。
磚匠師傅似乎對大徒弟特別放心,偶爾向他們這邊投來贊許與信任的目光。但當眼睛落在他的二徒弟身上時,就收起了溫和。——莫弄花式子。磚匠師傅嚴厲地教育著他的二徒弟。二徒弟比師兄的年紀要小些,也和他的師兄那樣,拿磚刀撇泥攤劃開。可當他把磚掉頭的時候,是向空中拋去,讓磚打個滾,再伸過手去接。我的二哥迷戀著二徒弟這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招式,癡癡地看著磚在空中翻跟頭,而忘記了遞磚,泥用完了也沒注意。盡管磚匠師傅不停地在邊上叮囑,可二徒弟還是把墻砌歪了。
磚匠師傅不客氣地給二徒弟的耳朵揪往,——磚匠看邊邊!曉不曉得?邊邊!你來看看。二徒弟的耳朵讓師傅揪著,只得跟著下來看邊邊。
師傅生氣地拆下二徒弟剛砌上的磚,——重來!
師傅又生氣地把二哥擋推到一邊,朝屋場看看,看到了一直在和著石灰泥的沉默穩實的小哥,指了過去,——你過來。磚匠師傅居然讓小哥配合他的二徒弟。
小哥過來了,剛剛念初中的小哥,是向學校請假回家幫忙的。磚匠師傅對小哥交待了幾句,小哥點點頭。拿磚,遞磚,遞泥,磚與泥快要完了的時候,小哥招呼鄉親們送過來。小哥不和二徒弟答話,也不拿眼睛盯著二徒弟把磚往空中拋著翻跟頭。砌好一段,小哥學著大徒弟的樣子,瞇著眼看看磚和吊線的位置,他還讓二徒弟適當地做調整……當二徒弟砌到屋拐角處的時候,小哥甚至還能根據邊角的距離專門挑出斷掉一截的磚塊。遇到青色均勻的好磚,小哥專門剔出來遞到大哥那邊去砌外墻。小哥天生就是一個當磚匠的好料子。磚匠師傅一遍一遍用疼愛又欣賞的眼光看向小哥,露出了溫厚的笑臉。二徒弟也不被師傅揪耳朵了。
所有的外墻都是大徒弟砌的,二徒弟只負責砌內墻。外墻的磚縫是用石灰泥,白色的。大徒弟的手藝真是好,磚縫勾得厚薄均勻,清爽利落。外墻青磚的顏色都是純正的,整面墻看上去莊重又美觀。鄉親們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計來贊嘆一番,我們村里還沒有人家蓋這樣基腳是石頭里外全都是青磚的房子。又因為四面無鄰,寬敞開闊的前門后院,更顯得這房子的出眾。架大梁的時候,母親蒸了很多的米粑,二哥把一掛長長的紅鞭用竹棍子挑著,坐在新砌好的高高的磚墻上放。鄉親們在鞭炮聲中吃粑,并打趣大哥,可以把鄭屋里那個最好看最能干的姑娘討回來。
房子還沒有蓋瓦呢,那個給大哥說媒的人又來了,他紅光滿面,在屋場的幾扇墻面前走來走去。父親似乎對他不大理睬,可母親客氣地讓他留下來吃飯,反正家里都準備了大鍋的飯菜,添一雙筷子也沒什么。
之三,木匠
實際上,木匠師傅是在家中蓋房子的時候就來了的。新房子的門窗戶扇,都出自木匠師傅之手。他們還配合磚匠架大梁。檁條、椽子的排放安置也都是木匠師傅的活計。然而,那畢竟不是木匠師傅的專場。
現在,木匠師傅帶著他的徒弟們迫不及待地來了。——新房子蓋好,過了年,大哥已經在吃二十歲的飯了。他中意的那個女伢子還比他大兩歲。女方家也試著給女伢子說婆家,可女伢子倔著不肯。媒人只得再次上門,說新事從簡,不要搞那么多規矩了,認下親,定個日子,等立了冬,就可以辦大事了。媒人又說,立冬接過來最好,開了春就能進一個人的田,足一畝的田哪。父親聽了,輕輕淡淡地跟媒人說,再緩緩吧,做屋掏空了底子。
可父親去約請了木匠師傅,說要給大哥置一房新式的家俱。木料是去山里的親戚家賒來的,樹都是上等,硬實的好料子,干濕恰好。
木匠師傅把大哥喊過來,兩個人坐下。大哥給木匠師傅點上了紙煙。街上陳三子結婚打的那種床,大哥對木匠師傅說,我不要那么高的靠背。陳三子的婚床,沒有頂,卻有靠背,是在街上開木匠店的師傅最新式的手藝。周邊村里好幾個木匠都去看了,可還沒有人真的上手打過。現在有了實踐的機會,木匠師傅也很興奮地點頭稱是,靠背就是要弄低寸把才服帖。
大衣櫥的鏡子鑲到里面可行呢?大哥在鎮上的糧站做臨時工,他結識了好多街上的年輕人,喜歡上了時髦的新式家俱。木匠師傅想了想,說不難。
大哥把木匠師傅面前的茶盞添了些水,紙煙又拿了一根出來。我不要老式的那種五斗櫥,不做門,要敞開式的。大哥邊說邊用鉛筆在紙上畫圖。
木匠師傅接過煙,并沒有讓大哥幫他點上火,而是夾到了耳朵后面去。他湊到大哥的面前看圖,還是要門好一些吧,哪有五斗櫥不做門的。敞開式的好,這里放書,這里放小的散東西。大哥邊指著圖紙邊堅持。
木匠師傅只是說記下了,但臉上略有一絲絲的不愿神色了。他們倆個人輕輕慢慢說了好久。大哥畫的圖很有立體感,角度對,比例也很合適,木匠師傅越看越沉默。
木匠師傅的兩個徒弟把箱子放好,往外一樣一樣拿鋸條、斧頭、刨子之類的工具。我喜歡那個像小船一樣的墨斗。木匠師傅莊重而又嚴肅,他還在一點點想著大哥對新式家俱的種種要求,聽大哥與他的那一通談話,再看大哥信手畫的那幾個草圖,曉得這家的活計,是大意不得的。父親和哥哥們往院子里抬大的樹料,木匠師傅一根根看過去,拿尺子量,做記號,寫上尺寸的數字,讓他的兩個徒弟去鋸成一段一段。
兩個徒弟把著鋸的兩端,一來一往,嚓嚓嚓的鋸了起來,來來往往中,木屑紛紛揚揚。他們好像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鋸好那些木料。兩個人都流汗了,脫下了外衣。大徒弟英俊極了,只是喜歡臉紅,不大說話。村里的霞姐來我家幫母親的忙,她時不時到院子里來一下,要么是給已經曬好的衣褲顛個位置,要么是把老菜葉子甩一些到院子的拐角處,讓雞鴨們去啄,可眼睛卻偷偷瞄向那個好看的大徒弟。
而我最歡喜看到他們拿墨斗出來,拉出浸著墨汁的長線,看準,定住,從墨線中間的位置,用手提起線輕輕一彈,一條黑色的線跡就清清楚楚地落在木頭上。接下來他們要沿著這條線再鋸,那條黑色的線被兩個人用心地一分為二,各自沾染上一點點印跡在新鋸下來的木料上。
拿刨子出來的時候,我也不想走開。大徒弟的刨子好像用得還沒有小徒弟在行。小徒弟傾著身子,刨子一下一下推過,一條條刨花迅速卷起,刨出來的木料表面平整光滑,微微泛著新鮮的光澤。那些刨花帶著木料的清香,跳落著堆在地上。我拿起來蒙到額上,臉上,又讓它們卷著掉落下來,快活無比。可還沒等我玩夠,霞姐就拿著腰籮把這些刨花收起來統統塞進了灶口。——她又偷偷來瞄大徒弟了。
木匠師傅還用鑿子,鑿出各種形狀的洞眼,錘子敲在鑿子上,叮——叮,輕而有節奏,那聲音好聽極了。大徒弟鑿眼的時候,一板一眼,專心,鼻尖處掛一滴汗。鑿好了,輕輕把木屑吹開,再細細看看。可在廚房里的霞姐并沒有用心幫母親的忙,飯已經燜香了,她又往灶里塞進一大堆刨花,等到米飯焦糊的味道漫開到院子里的時候,她才急忙忙臉紅著去掀開鍋蓋。
木匠師傅的兩個徒弟都靈竅得很,父親贊賞地說。他們倆不用師傅多交待,不浪費料子,沒有出錯,勤快,眼看手到。晨間來到院場的時候,青草上的露水還沒有干透,他們靜悄悄地磨著斧子鑿子。收工后,有條有理地收撿著邊角碎料。大哥的那一房家俱,花去了師徒三個人半個月的時間。還好,完工的時候,大哥只是說大衣櫥做得太高了,而床卻滿意極了,比陳三子的那張還要好看。木匠師傅也非常滿意,最后一天,他喝了酒。他的兩個徒弟還是和平時一樣,快快地吃完飯,把工具箱子收拾到門口。不過,父親并沒有馬上把工錢算給木匠師傅。先欠著,等晚稻上岸再看吧,翻過年也不急。木匠師傅就著濃濃的酒意,這樣對父親說。
霞姐是真心喜歡上了大徒弟,她已經在托母親為她找木匠師傅問話了。霞姐是我們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插秧割稻都是最快的,鞋子也做得板實秀氣,母親怕她娘老子會嫌棄大徒弟的窮家,遲遲不敢開口。
而大哥卻已經急著要父親去找媒人認親了。
之四,彈匠
彈匠是一對夫妻。他們帶著彈棉花的弓弦進到我家的門時,是喜氣洋洋的。是的,他們這次專門為我而來。我帶著待嫁的新娘子應該有的羞澀,請他們上坐,泡茶。彈匠剛中年,健康朗正的面孔,身姿很挺拔。他的女人膚色像小麥一樣,臉上帶著飽滿的幸福神采,會讓人想到成熟的稻穗,有豐收在望的希冀。我有了好感。女人掛著笑,側過頭問我,婚期的具體日子,嫁妝準備了哪些。我努力學著新嫁娘應該有的知事禮的樣子,輕淺地笑著作答。接著她又詳細地問,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人,他的職業,性情是開朗的還是內向的,抽煙嗎,可喝酒呢,酒量怎么樣,他的父母年歲可老,弟兄幾個,可有姐妹,嫁過去與婆媽媽住在一起,還是另有新房……我幫她添茶水,略微猶豫而又磕磕絆絆地,也一一作答了。她笑得更開了,那是多好喲。轉而又把笑臉迎向母親,多好的人家——母親也笑,托你的福呢!
家里的地被征收了,母親遺憾著,不能親手為她唯一的女兒種一地棉花。母親拜托村里的云娘,地騰著,全用來種棉花吧。云娘在地里摘棉桃的時候,就已經用她的大嗓門向全村的人都宣告了,這是要收來為細妹子打被絮的,兩床蓋被兩床墊被,還有毛伢子的抱被籮窠被——然而,那時候,我和那個人在吵架,云娘的這種宣告,無疑增加了我的壓力。好在,我們后來和好了,婚期并沒有變故。
現在,母親把松軟的棉花攤放在兩塊門板拼成的長方臺上,白的,像晴好的天空里大朵的云,透著溫暖。彈匠和他的女人都帶著大大的口罩,只留出眼睛。彈匠的弓弦在彈唱,嘭得嘭,嘭得嘭,在我聽來也是帶著韻律的。彈匠變換著角度,大大的彎弓背挎在端正的肩膀上,彈花錘在弓弦上頻頻敲擊,重而均勻地用力。而細細的弦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在棉花上彈跳。那些棉花慢慢蓬松,散發著亂開,高漲鼓起,成了一個軟軟的厚厚的大方塊。棉花的碎屑滿天飛舞,女人不停地把邊沿的棉花規攏。他們的身上,頭發上,都染上了棉花絨。彈匠師傅到底在弓弦上敲了多少錘?反正,到后來,我聽到那嘭得嘭——嘭得嘭的聲音,是乏味而又沉悶的。
彈匠夫妻在牽紗的時候,只用眼睛說話。男人手執一根細細的竹竿,一端的小孔里有線,輕巧地遞出去,女人輕巧地接過,快速掐斷,讓線粘在棉絮上。一遞一回。無聲。默契。嚴絲合縫。遞遞回回中,縱橫密布,絲絲入扣。棉胎被這些棉線束縛了,固定了,終于成了形。彈匠師傅還在棉胎上用紅色的線牽出了大大的喜字。滿張被子被那個喜字漾著,全是喜氣了。
成了形的棉胎要讓彈匠的磨盤用力壓實,這是很費體力的工序。女人在一定的時間,會替換男人一會。而男人,只是稍做小刻的歇息,又開始接下女人手中的磨盤。磨盤在夫妻兩個人的手中變換,帶著恩愛,體恤。棉胎的角落,邊拐,中間,每一處。磨,壓。再磨,再壓。再回到角落,邊拐,中間,每一處。如此重復,循環。好幾個小時,枯燥的流程。
彈匠師傅在我家工作了四天,兩床墊的,兩床蓋的,方方正正的碼在那兒。新彈制的棉被,松軟,潔白。還有為未知的嬰兒準備的,冬天和春秋的籮窠被,一厚一薄,小的,軟而柔。我把手從上面輕輕撫過去,女人心,母性,緩緩溢出。這將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期待,最妥貼的溫暖。被子一床一床疊放著,透出無邊的暖意,這暖意從娘家帶到我即將開始的未來,讓我少了些無措,多了份安心。
后記
是的,這些被子我一直在用。晴好的日子里,把它們放在陽臺的欄桿上晾曬。棉被都還是白色的,還是那么柔軟,溫暖如昨。只是彈匠夫妻再也不背著他的彈弓走家串戶彈棉花了。他在鎮上置下了門面,賣九孔被,真絲被,鴨絨被,唯獨不賣手工彈制的棉被。我的孩子已經很大了,那兩床小的籮窠被還是新的。偶爾我也會拿出來曬曬,聞聞那棉花在太陽里的味道,這味道可能會越來越淡遠。村子里的云娘也早不種棉花了。村子里的地,有些被征收了,有些蓋了房子,有的長滿了荒草。村莊好像一下子老了。村莊是什么時候老去的?我嫁出來很多年了,我是村莊的客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村莊是哪一天老去的。篾匠大爹早已經死了,他的那個從外鄉跑來的頭生瘡疾的女人,頂著滿頭花白的亂發,眼神渾濁。她用摻著外鄉口音的家鄉話問我是哪家的,從哪里來的。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磚匠師傅,去世得很早,四十多歲吧,他為我家蓋的那座房子早讓哥哥們拆掉了。村子里還有很少幾家沒有拆掉的房子是他的作品,然而都在村子老屋的拐角,破敗了,生滿青苔,堆放著廢棄的雜物,蛇和老鼠在里面相安無事,雨天大瓦縫中會漏水,已經沒有人要去修整了。磚匠師傅的二徒弟,在外鄉做包工頭,發了大財,聽鄉親們說,每次都會帶回來不同面孔的美艷年輕女子。為我特意打制了一個洗臉架的木匠伯伯,他是真老了,他的手再也拿不動斧頭,刨子給他,也是推不穩的。他家的兒孫,都沒有做木匠的,想必那些鑿子鋸條之類的工具,一定是銹跡斑斑。而霞姐,如愿嫁給了木匠師傅的大徒弟。只是那個英氣的小木匠,已經沒有誰需要他鑿眼安榫頭了。他日日沉迷于麻將桌上,一雙靈巧的手,撫摸著一張張麻將牌,不知可如當年那般專注投入。霞姐已經讓艱難的日子暗淡了她往日如水般清秀的容顏。……村莊開辟出了一條新壩,沿路都是兩層樓房,貼著瓷磚,沒有豬圈,沒有牛欄,暮色四合,很難看得到炊煙。灶臺只是過年時才用,平時積了灰塵。一些孩子在老人的守護中,上學,放學,等著年節,在他鄉打工的父母親回家團圓……回頭望望,那些老去的手藝人,光芒慢慢退去,和古老的村落一樣,只剩下一幅枯瘦的骨頭,血肉盡失,寒涼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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