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月光清如水的優美散文
心情在鄉村的砂石路上顛簸著。一輛笨拙的卡車打著喇叭擠到我們前面,卻又磨嘰著不快走。一大朵黃土沙塵堆積在車窗前,并不打算迅速凋零。
弟只好放慢車速,拿老家的土話罵著前面的老破車。一些塵土從車窗縫隙里鉆進來,隨便飄舞一番。轉過一道彎,又繞過一道彎,一個積水的跌窩里,卡車沉悶地哐嘡著抖動了一下,從車上飛濺下一陣石子雨。
弟把車停在路邊邊,伸長脖子巴望著卡車快些走掉。路在半山腰掛著呢。山下,是條河,有些瘦。水是從我們正趕往的老家梁家莊子那兒流下來的。再往上溯源頭,就到了馬牙雪山。
河灘里有一片一片的田地,青稞們正黃著,等待開鐮。濕潤的氣息在河灘里洇漫。洋芋花開得繁索索的,白的紫的,顏色看起來很富有的樣子。那些蝴蝶一般的花兒們,都打開蕾,夢想飛到天空里去,不停地扯著微風在秧蔓上搖晃扭動。
陽光厚厚地落在莊稼地里。一匹馬河邊飲水,仰頭響亮的嘶鳴,那聲音是歡愉的。做匹馬簡單啊,給一片青草地,吃草,喝水,奔馳。什么都不用思索,好好地長膘。只是我不知道它的蹄子是否踩疼那些穿梭的蟲蟻們。
弟的目光在山頂游蕩。半山腰往上,都是一綹兒一綹兒窄窄的梯田。梯田里的莊稼顯然缺水了,綠色里泛著灰白,灰蒙蒙地有些憔悴干焦。風從山頂滑過,莊稼們習慣地鞠了腰,依著風的方向彎了又彎。這些麥子就像村莊里的老人們,被風吹彎了腰,被風抽走了生命里的水分。沒有水滋養的莊稼,和人一樣也會一日日地衰老。不再蓬勃,不再抽穗結籽。
地埂上有一叢叢野花,類似滿天星的那種模樣,點點粉紅。我們老家就叫它粉團花。它的根在中藥里叫狼毒,毒性強。能散結、逐水、殺蟲,大概是以毒攻毒的原理吧。狼毒花盛的一年,莊稼就收成不好。
我們那個小鎮,有個男人喝了泡著狼毒的酒,就移民到另一個世界里了,再也沒有回來。這種野花兒很是皮實。天越旱,它開得越歡實,妖嬈的不行,看著讓人來氣。但你總不能閑著沒事捶它一頓吧。就算拔下來扔在一邊,下點雨根接上地氣還能復活。
你不能不感嘆,都是一樣兒的植物,有的很脆弱,比如麥子,曬曬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這狼毒居然如此頑強,在生死之間隨便串門,讓人驚詫。也許它是長著一只我們看不見的利爪,牢牢地抓住地皮。你拔起的只是它淺層的根系。它的利爪,還沒離開土地,還在輸送養分。
在村莊里,也有這樣的例子。一樣的人,有些人活著活著,還很年輕,還不到衰老的時節,卻離開了村子,把自己的戶籍遷到那個陰冷的地界,或者是明亮的天堂。像麥子那么的脆弱。而有些人活的連自己都不耐煩了,備老的老衣年年六月六曬一曬,都曬舊了。打好的棺材都要腐朽了,卻還不死。一定有什么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牢牢地嵌入歲月的骨頭里,讓他們一天又一天的重復時光,擁擠在村莊的空間里。
我們不再說話。山頂的太陽,曬走了車內的語言。我們的表情雖然濕潤,但話語已經是疲憊的干焦了。車又開始顛簸,砂石路面坑坑洼洼,這條路頻繁使用而疏于管理。風在車窗外拼命地吼叫。搖下一點點窗,風就趁勢撲進來,臉上有一種撕割的疼。并沒有預想的那種涼爽。
下了車,厚厚一層塘土,迅速淹沒了鞋口。山里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晴天踏著塵土,雨天踩著稀泥。大風天里把沙塵咳出咳進。雨水稠的一年山色就綠些濕潤些,天旱的一年到處都干焦的。
一草一木都是我所熟悉的。只是我來的季節不同,一些景致有時躥到我前面,有時又藏到我背后。不變的是嬸子對我的眉眼,是十幾年如一日,都是那樣的冷淡。
我們進了莊門,一掛炊煙軟軟的從房頂飄起又回旋在院子里。繞過幾灘稀牛糞,鐵繩拴著的黑狗子就猛乍乍一通狂扯。這家伙眼拙,哪怕一年來兩次,來三次,它都對你照扯不誤。我們養過的那只小黃花就非常靈泛,能嗅的自家人的味道,從來也不亂扯人。要說我們的小黃花吃得多么的差,好東西一口也吃不上。不像這只黑狗子,這個不吃那個不嘗,害得嬸子伺候先人一般伺候著它。
嬸子迎出門,照例問一句,來了么?她說話的時候,眼神并不落在我們的臉上,而是越過障礙直接風一樣刮到莊門外。也許莊門外有好景致吸引了她吧。叔也出了門,一臉親熱的笑。
他的臉越來越窄,下巴像削尖了般。額頭的皺紋疊起又舒展,褶皺里藏著一線白痕。叔過日子很精細,樣樣都省著算計著,不敢花錯每一分錢。日子在被計算著得失的時候,悄悄偷走了他的好年華。他老的很快,一年一年迅速衰弱下來。他是磚瓦工,年年月月靠出售體力為生,養活他的兒女長大成人。年年冬天,一家人吃掉一大缸酸菜,日子都快溢出酸水來了。
堂妹出嫁了。莊戶人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幾乎指望不上了。她有她的日子。堂弟也很大了,可門進可門出,就是給家里添不進一個子兒。兒大不由父啊。
就在前兩年,我那堂弟攜著一個女人私奔在外,幾乎花光了叔所有的積蓄。最后,女人又跟別人跑了,堂弟只好帶著自己的影子回來了。一卷破鋪蓋倒沒舍得扔,也背回來了。他心里有沒有傷痕,別人是無法知道的。反正他的嘴臉我是沒心腸好好看一眼的。
別看愛情很神圣,很美好,真正屬于莊稼人的也就是個小意思而已。沒有錢,哪個女人還傻著把心變成秤砣跟著他胡混呢。
叔明顯老了。他坐在沙發上,用裹著一層繭子的手指卷煙渣子,給我們說莊稼,說新蓋的房子,說兒子的事,最后又說不下雨的天氣。有一搭,無一搭,卻前前后后說了個透徹。莊稼人忙上一輩子,苦上一輩子,總覺得有很多的事要做,也覺得做了不少的大事。回頭細數,算來算去也就這幾樣事情,搭上了一個人一生的時光。
一只鳥帶著一聲悅耳從院子上空飛過,不知道它要去哪里。風在樹梢走動,很溫和。幾只螞蟻合力墜彎了臺階縫里一莖細弱的草。我把脊背靠在門框上,坐在門檻上看院子里的一群公雞母雞搶食。嬸子啁啁啁的呼喚著喂雞,沒心腸和我搭話。我也早習慣如此。
她鬢角的頭發已經有些變灰,破舊的頭巾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也許是淺綠的,也許是淺藍的,或者是咖啡色的。總之,要辨清非常地困難。或許嬸子是知道的,這方頭巾原來是個什么顏色。也可能忘了,因為這中間隔了很長的時間。日子的庸忙讓她忘掉了很多東西的顏色。她走路腿腳明顯不活泛了,有些僵硬。
一個人變老的時候,頭發也跟著老了,骨頭也跟著老了,肌膚也跟著老了。還有力氣,也在變老。只有說出來的話還不是很老,還在抵抗著越來越近的衰落。弟在屋里隔門招呼嬸子說,歇會兒吧,嬸子。嬸子說,干活習慣了,歇啥呢。
我坐在門檻上,轉了轉方向,把脊背掉給門外,確切的說是掉給陽光。我總是感冒,腰總感到涼,就讓太陽照一照。我問叔,你和嬸子五十歲了吧?叔呵呵的笑,還沒有啊,差幾歲才五十呢。
暗想我要是到了四十多歲千萬可別這么老相。你想啊,別的女人都像只鳥兒,等男人給她筑巢捉蟲子,給她歇息的肩頭,給她溫暖。可是我得靠自己銜泥巴樹枝來搭窩,還得四處撲騰去尋早起的蟲子,早發的草芽。要是老這么快,乖乖,把我虧得可沒出說去了。總不能心和容顏一塊老啊。至少,叔和嬸的心情還是年輕的,天天盤算著未來的幸福。
嬸子進門,看一眼我的脊背,一聲不吭。她走到爐子跟前,端一碗涼茶咣當咣當一氣兒喝下去。問一聲,陽陽呢?怎么不來啊?陽陽是我兒子,嬸子倒是疼他。畢竟隔了一輩人。
叔就接上話茬,說起了陽陽的種種趣事和劣跡。陽陽在兩歲時知道拿兩個空啤酒瓶去換泡泡糖,和人討價還價,耍些小賴皮。四歲時給叔訴苦:我真倒霉啊,有這么多姑奶奶,才給一點點壓歲錢。孩子的心里不藏假,一開口都是心里的真實。不像大人,心里藏著的東西輕易不肯說出來。而說出來的不一定都是心里的真實,指東而言西。
弟給嬸子買了頭巾,襪子。他是個細心的人,挑的顏色都很土很老氣。我知道,若是顏色買豁亮了,嬸子就舍不得用,轉而給了她的女兒。我那堂妹在家也是個厲害主兒,是個茬茬子,人惹不得的。待出嫁到婆家,脾氣性格大變,綿軟了許多。鄉里有句俗話:男入學,女入婆。女子一旦有了婆家,就有了管束,不如娘家猖狂了,得收斂些。
看嬸子的穿戴,堂妹并沒有多少貼補。她腳上的一雙鞋子,穿的都齜牙咧嘴了,還沒扔掉。叔說起女兒,感嘆一句:她家里殷實的很啊。我跟堂妹脾氣不投,也很少聯系。亦不想念她關心她看望她。見了面,彼此淡淡打個招呼,說些皮皮毛毛的零碎話。至于推心置腹地長談,一次也沒有過。不過我們都覺得這很正常,沒啥不妥的。如果不見面,就算兩年三年,都不主動打個電話寒暄一聲。
叔從草垛上撕些黃草,又回屋取一卷黃裱紙,背上背簍,把我們手里拎的一些零七八碎的東西都裝進去,出莊門。嬸仍舊進來出去的走動,拿一桿木棍攪動莊門前曬著的牛糞塊,帶著一身黑糊糊的衣裳,晃來晃去的忙碌。我和弟空手跟在叔的后頭,過河,上山坡。農歷七月十五,是給親人上墳的日子。
有時候到了節氣,我們太忙回不到老家,就在路邊,畫個圈圈,朝著老家方向點燃紙錢。弟每次都從紙錢里抽出一些,單另燒到一邊,并對著空氣嚴肅發表聲明,是給孤魂的。既然人間有流浪的乞討的,陰間肯定也有游晃的孤魂。為了確保我們敬給先人的銀兩能順利被先人背走,就得先墊付些買路錢,免得被打劫了。我們的先人都老胳膊老腿的,不容易打勝人家。
盡管我們不知道失去的親人能否從遠方趕來,帶走那一沓沓紙幣和銀兩,但是我們知道這是一個懷念親人的儀式,一輩輩的傳遞著親情。只是那一朵火焰的花凋謝以后,風就趕來翻卷著領著那些零落的紙灰走了,急匆匆的樣子。
上了坡,到了父親的小院。火焰燃起。火焰是我們和離世的親人之間交流的一種方式。白色的黃色的紙張被麥草帶領著,呼啦啦的燃。我給地下長眠的父親絮叨一些話語。弟拿樹枝兒撥火,大約不耐煩我的叨叨,就攪和說,你別嘮叨了,爹這會兒忙著往屋里搬銀子,數鈔票,顧不上聽你說的話。
叔嘿嘿地笑起來,坐在草地上削一只蘋果。那蘋果紅丟丟的,被叔一牙一牙切開,花瓣一樣的擺在石臺上。果子的清香彌漫開來。他把最后一瓣,送入口中,慢慢地嚼。額角的青筋也跟著一跑一跑的。陽光布滿在他的臉上,呈現一種黃黑的蒼老。
不管疏密,親人的人生,總是系在我們的日子里。閑暇時偶爾想起,記憶就串起他們生命里一個又一個的日子,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很具體很瑣碎。可是你想著想著的時候,某個親人的人生卻塌陷了,陷入虛無,讓你無法再跟下去,再慢慢用思緒觸摸。像一盞油燈,噗一下被風一口吹滅。
那個生命已經走到了另一個世界,走進充滿了神秘而讓人敬畏的時空里。并且帶走了她一生的勞苦和最后的虛弱,也順便捎走了我們對她的`一些記憶。只剩下人間時光打磨一些堅硬的傷痕。
比如嬸子,一輩子像頭老牛一樣,反復砥添著日子的辛苦,添著她的孩子們慢慢長大。我不知道她一輩子最大的希求是什么。但我知道她一輩子很少出過大山,沒走過遠門。甚至沒有干干凈凈地穿過衣裳。她突然離去了,這些天我都在震驚里,回不過神來。我承認,我不斷地用這幾天的驚悸整理她的一生,承受著傷痛的拍打。我想她活了一輩子,只重復兩樣事情:吃飯,受苦。她不識字,沒看過書。她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外面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三年前的那天,七月十五,我們在大太陽里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各忙各的,各苦各的。我們根本無法預料,她的病像一場旱天里的雨,潛伏著,在她苦得正歡實的時候淅淅瀝瀝的落下來,熄滅她塵世的歲月。那一天的場景反復被我想起,又趕走。
嬸子病重的時候,姑媽約我一起去看望。可是我拒絕了。不是心狠。她的情況,肯定遠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樂觀。她在劇痛里掙扎,會把那種絕望根植在我記憶里的。太沉重了啊,我怕。寧愿,把對她的記憶停留在三年前的那片陽光里。如果要拋棄一種沉重,就不要去觸動,避開。至少,我自己都傷痕累累,實在無力再承受這樣的悲痛。
我只想保留嬸子那段表面的冷漠,來沖淡我心中愈來愈沉的難過。
她的兒女,一定也會痛苦涕零。沒有了母親鼻息相聞的日子,多么的傷感。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和我一樣,對父親的離去幾近用了十年的時間才補平傷口。也許會,也許不會。他們的性格是簡約的那種,毫不累贅。不像我這么繁沉絮叨。我覺得自己真是迂,白白的折磨著自己,有什么用呢。
像一只陀螺,在生活的鞭稍裹纏下,不停地運轉著。可是,有一天那只鞭稍撤走了,嬸子停止了運轉。卸下凡塵,她把自己也撤走,留下一抹殘淡的生活印痕。
嬸子歸于塵土。她的離世,只是讓村莊狹促的空間稍微疏松了一下。可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生命來填充她騰開的這個空隙。村莊仍是原來的村莊。可是對于我們,嬸子的位置將永久的空缺了,再也無法填補了。沒有比失去親人更疼痛的了。如果她活到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這個疼痛會依次緩解。可是她還不夠五十歲,還差些日子呢,不能不疼啊。
就算是一蓬草,也要從容地從青色慢慢變到枯黃衰落,走完四季,才凋零萎落謝。可是嬸子,提前收拾起自己一身力氣走了。不知道那個世界有沒有莊稼可耕種,有沒有牛羊可放牧。有時候,人活得不如一蓬草耐實。能活到狼毒那樣境界的,實在稀少啊。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眠里,在一遍又一遍緩釋的憂傷里,迷惘不已。
不想落淚。省下眼角的一朵水。那淚的飄落,就如同雨滴在籬笆上,無論落多么的厚,籬笆終究都不能生根復活。只能洗去它淺表的灰塵,讓疼的越疼。
嬸子是農歷的臘月十六下葬的。這是一個滿月的夜,月光清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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