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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如鄉村散文

時間:2021-06-23 13:36:33 散文 我要投稿

彼如鄉村散文

  一、上學的日子

彼如鄉村散文

  母親是小學老師,小時候,我隨她度過了一段鄉村小學的日子。

  學校是整個大隊唯一的一所小學,七個自然村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讀書。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總共有近兩百個學生,學校只有五位老師,除了校長王老師和她,其他三位都是從各個村里聘請的民辦教師。

  從石磨村出來,穿過一條土路,爬上一小段緩坡,就是學校的地盤了。長方形的一大塊平地,是學校的操場,從操場中央穿過,登上青石板鑲嵌的臺階,就是學校的教室了。教室全都是木頭架子、瓦屋面,是個典型四合院,正對面那棟有兩層,樓上是五年級的教室,樓下靠右邊是校長的宿舍,宿舍有兩間,里間是他的房間,外間是學校辦公室,那個唯一可以看時間的吊鐘就掛在外面這間房屋正對面的墻上。其余三面都是教室,媽媽帶著我們四姊妹就住在左邊教室最邊上的角落里。

  教室是用土坯建蓋的,柱子和梁都是從山上砍來的大樹的原料,黑板也是幾塊木板用釘子釘在一起,刷上村里的土漆,用兩個支架墩在上面。課桌更是簡單,寬一點的木板釘起來做桌,稍微窄一點的做凳子。每一套課桌可以坐四個人,一個教室有四個組,每組恰好四個人。四個人的凳子桌子都是連起來的,,只要一個在凳子上亂動,其他三人也別想寫字。

  農村學校的冬天好像特別冷,每天早上我和哥哥姐姐就得早早起床,把每個教室里的火塘點燃。有的時候,柴禾沒有干透,我們得跪下去,對著火洞口用嘴吹,直到紅苗高高串起,滾滾濃煙從教室的房頂上冒出,才能回家洗臉,洗過臉還得檢查一遍,用棍子戳一下上面的碳,碳才會燒得彤紅,學生們到學校的時候,濃煙已經散去,火塘里的火苗已經在跳躍了,教室里溫暖了起來。

  這個燃火的工作是我媽命令我們做的,整個冬天,無論天氣多么寒冷、被子多么暖和,我媽一叫,我們就得急急忙忙起床。如果晚了,濃煙滾滾,教室里沒法待人,如果太早,又白白浪費了煤炭。

  學校的生活是從每天早晨的鐘聲開始的,伴著“當、當”的響,寂靜的校園一下喧鬧起來。當時的鐘其實只是一塊長長的鐵,上面有個洞,用一根鐵絲掛在學校正面高高的柱子上,敲鐘的是一根鋼筋,手拿的地方彎出一個柄。

  我記得早操、自習和上課的鐘聲是有區別的,但是究竟敲幾下,我已經忘了。總之,隨著早操鐘聲敲響,大家排好隊,圍著操場跑步。干季的時候,沒有水,老師還會帶著我們到學校后面的海壩里跑,整個無水的季節,海壩里跑出了一個明顯的大圈。由于人多,時間一長,海壩里的土就被我們踩得非常結實,用荒耙都挖不動。現在想起來,我們就像一條條圍著海壩游動的魚。

  對父母的尊重在農村孩子眼里就是不可以叫自己爹媽的名字,甚至同音都不可以。有一個同學,他的父親叫尹朝陽,高老師教音樂的時候,有一首歌里有一句歌詞:紅星映朝陽,映朝陽……唱到這句的時候,這個同學立馬把嘴閉得緊緊的,高老師奇怪了,問了很多遍他就是不說話,最后一個鄰居家的同學才舉手說,老師,老師,他爹叫尹朝陽。下課后,幾個老師聚在一起,把這件事當笑話講,我聽到后,記住了同學父親的名字,卻根本記不得這個同學叫什么。

  父母的名字如此神圣,調皮的農村孩子也就經常喊別人父母的名字取樂,吵架的時候喊,開玩笑的時候也喊。有一次我媽上課,講反義詞,她說“上”的反義詞是“下”,“高”的反義詞是“低”,以此,“長”對“短”、“左”對“右”、“漂亮”對“丑陋”、“懶惰”對“勤勞”。下課后,我媽才回到屋里喝杯水的功夫,兩個男生就打架了,原來有一個男生的媽媽名叫柴小左,另一個男生在教室里大叫,你們說,柴大右的反義詞是什么?其他人齊聲回答:柴小左,柴小左的兒子一拳上去,打得那個男生口鼻流血。

  由于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到過,我們對課文的理解有些困難。記得有一篇課文是一個謎語:隊里又添一頭牛,不會吃草愛喝油,突突突突跑得快,耕起地來是能手。無論我媽怎么解釋,我們就是瞪著一雙眼睛傻乎乎看著她。直到有一天,生產隊從公社上調來一輛拖拉機犁地,我媽急忙帶著我們去看,我們才恍然大悟。說到拖拉機,村里趙奶奶還鬧過一個笑話,那是拖拉機第一次到村里,一天就耕了快五十畝地,趙奶奶聽說后,急忙從家里抱了一捆包谷桿,扭著她的小腳顛顛送去,開拖拉機的陳師傅說,老人家,它不吃草!趙奶奶問,不吃草么吃什么?陳師傅說,吃油。趙奶奶心疼,說,油么,唉,一年到頭好容易宰頭豬,食品組拿掉一半,剩不得多大點了。陳師傅笑得腰都彎了下去。

  那個年代的鄉村,什么都新鮮,什么都稀奇。講到《電的用處大》那課,我媽給我們講:電的用處大,水電站、火電站,都可以發電。我們問,發電干什么啊?我媽告訴我們,有電就可以點電燈,可以看電影,就不用點煤油燈了,人家城里現在都是這樣。同學們回家后,總會把學校里老師講的新鮮事告訴家長。有一個叫楊永厚的同學跟他媽說了這件事,他媽笑嘻嘻地對了一句,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呢,我們這里是樓上樓下、摸七摸八。

  鄉村的課堂與城里不一樣,老師管得不是很死,家離得近的學生甚至會帶著弟弟妹妹來上學,有一個姓柴的女生,每天下午都是背著她一歲多的弟弟來上課,因為凳子是連在一起的,坐上去不方便,每堂課她都是背著弟弟,站著聽。有時候弟弟哭了,她就悄悄跑出去,把弟弟哄乖才又進來。常常老師講課的間隙,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小強,乖乖,聽姐姐的話,不要哭了,晚上回去,姐姐給你攪稀飯吃,你再哭,老師不讓姐姐讀書了。她每天就這樣站著聽課,有時候弟弟睡著了,我媽會讓她把弟弟放在長凳子上,用背兜蓋好,讓她歇一會。這個女孩后來聽說考上了大學,當了老師,后來還到另一個鄉鎮中學做了校長。

  中午放學的時候,離家近的同學回家吃飯,離家遠的回不去,學校也沒有食堂,早上上學的時候,他們會從家里帶飯來。用一個飯盒裝著,中午的時候,把飯盒放在火塘上熱熱就吃了。也有不少同學連飯都沒有,用背籮背著一些洋芋,最后一節課的時候,放在火塘里悶著,一放學,將洋芋丟進背籮,使勁搖,把表皮的灰搖掉,再用一塊小竹片仔細刮干凈,就吃了。條件好一點的,會帶一點包谷面和豆面做的醬,蘸著吃。我記得,同學們的嘴常常黑乎乎的,手也很臟,冬天的時候,滿手的血裂子。

  有一年我媽忙不過來,把我送到城里給爸爸帶。在城里讀了一年的書回到鄉下,我成了全校學生羨慕的對象,沒事的時候,他們都愛圍著我,聽我講城里的事。我告訴他們,城里不點煤油燈,點電燈,點燈不用火柴,用一根繩子一拉就來電了,可亮可亮了。我告訴他們,城里有自來水,在水管上一扭開關,水就會嘩啦啦地淌下來,把嘴湊上去就可以痛痛快快喝個夠。城里還有洗澡堂,可以舒舒服服洗個夠。我告訴他們,城里有電影,我看過《紅孩子》、《閃閃的紅星》、《小兵張嘎》等等,說到這里,我會驕傲地唱幾句:紅星閃閃,放光芒……上課的鐘聲常常在我夸夸其談的時候不識時務地敲響,我們奔進教室,從兩張課桌中間輕輕地跳進去,聽陸老師講1+1=2,2+2=4的時候,我的心就會飄到城里,想著城里那些有趣的新鮮事,回頭看看同學們,他們也同我一樣,一臉的向往。

  每天放學的時候,夕陽染紅了大地,海壩中間的那條河金光閃閃,就像有許許多多的魚在游來游去,同學們追著霞光一路打鬧著回家。學校一下安靜下來,如同一個饒舌的孩子被媽媽呵斥以后突然閉上了嘴,再也沒有聲響。我呆呆坐在門前,雙手杵著下巴想,要是我們一家都能到城里,過那種不用挑水、砍柴的日子,該有多好啊!

  好容易放了署假,我媽又要到城里學習,只帶著弟弟去,哥哥、姐姐和我依然留在學校,自己過日子。我們依然每天背水、砍柴,有時候我們會去河里洗衣服被子,我們光著腳,把被子放進河里漂,一陣風過來,被子被吹成一個大鼓包,按都按不下去。那個時候,我們的心里漲滿了自由。

  開學了,學校又熱鬧起來,同學們都會穿得干干凈凈,偶爾有人添了新衣裳,是那種自家織的麻布衣裳,織出來的時候只有一個顏色,白黃白黃的,在農村太不經臟,多數女人會用青殼核桃的青皮煮成水,把衣裳染得黑黃黑黃的,這種顏色一年不洗也看不出。腳上的布鞋是千層底的,男生的是黑色、藍色的剪子口,女生是紅色、綠色的方口,這種鞋子好穿,也耐穿,就是下雨的時候鞋底容易濕,濕了以后很難曬干。如果連天的雨,就得放在火塘邊烤,不然新鞋子也會生霉捂爛。同學們用的書包也是白色的麻布做的,挑上一些花,也有一些勤快的媽媽們用碎布拼成各種花樣,看上去很漂亮。書包的帶子都做得寬寬的,背著一點都不累。也有些同學家里窮,根本沒有書包,我見過尹家大坡的一個同學,每天用一個紙盒裝上書端著來上學。

  多數同學讀書很用心,他們知道要走出這個大山,讀書是唯一的一條路。他們從課本里,對外面世界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憧憬,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鮮事充滿了向往。

  這所由廟改建而成的小學,安安靜靜坐落在石磨村的墳塘邊,坐落在我的心里,雖然簡陋,卻給了我們一生的啟迪和記憶。

  而我,三十多年后,再也找不見它。

  二、姑奶奶

  姑奶奶到姑爺爺家做童養媳的時候才6歲,個子很小,三寸金蓮,臉盤子圓圓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讓人想笑。兩家是老親,姑奶奶是她婆婆家那邊的親戚,兩家都是地主,也算門當戶對。

  婆婆在世的時候,姑奶奶在姑爺爺家日子還算好過,吃得飽穿得暖。婆婆會教她用筍葉納鞋底、用舊布繡鞋墊,用麻桿抽絲紡線做麻布衣裳,也會教她洗衣做飯。做的最多的還是帶弟弟妹妹,姑爺爺是家里老二,下面的弟弟妹妹幾乎都是在她背上長大的。姑奶奶說,她其實是當丫鬟使的,在家里沒有地位,弟弟妹妹的名字也是不準她隨便叫的,通常都是叫小哥、小姐。不知道是遺傳還是營養不足,或者是干活累傷了,姑奶奶的個子后來再也沒有長高。

  姑奶奶做童養媳的時候,姑爺爺已經上學,高小畢業又住校去了,對這個童養媳也沒有什么主張。初中畢業那年,姑奶奶十六七歲左右,家里就做主幫他們磕頭,圓了房。

  姑奶奶二十歲左右,娘家開始敗落,疼愛她的婆婆也病故了。姑爺爺成了地下黨員,在宣威寶山一代,一邊做教員,一邊做地下工作,幾乎不回家。姑奶奶的日子開始艱難,在家里的地位更加像個丫頭,常常被大伯、大嫂欺負。她帶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吃穿都得看人臉色,更沒有多余的錢供兩個姑娘讀書,最小的兒子,因為要延續家族香火,書倒是讀了,但是8歲那年,忽然得肺病死了。加入黨組織的姑爺爺,行蹤不定,走南闖北,兒子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解放后,姑爺爺在另外一個縣做了官。那一年,個子高大、儀表堂堂的姑爺爺終于回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同樣穿著中山裝、上衣口袋上別著一只鋼筆的律師。做了官的姑爺爺對包辦婚姻深惡痛絕,尤其是一字不識、個頭矮小,根本沒法交流的姑奶奶,所以帶著律師打官司離婚來了。不知道那場官司怎么打的?也不知道生性柔弱的姑奶奶怎么應付的?反正后來婚是沒有離成。只是那一場官司成了村里人津津樂道的聊頭,因為在村里,甚至縣里,姑爺爺是第一個請律師的人。多年以后,姑爺爺得腸癌死去,姑奶奶說,在法庭上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一直流眼淚。

  姑爺爺沒當了幾年官,遇上了派性斗爭,被劃為“右派”,與當時的縣委書記一起送到勞改農場勞改。右派帽子摘掉以后,姑爺爺恢復工作,到貿易公司當書記,就再也沒有提過離婚,還把姑奶奶接到縣里一起過日子。他們的兩個女兒已經嫁給了當地的農民,有了五六個孩子,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大山。

  為了表示對女兒的歉疚,也為了彌補老年生活的空虛,他們曾經帶了個外孫來縣里,但無論怎樣用心看管,那孩子就是不愿讀書。初中畢業就工作了,后來廠里改制買斷工齡下崗回老家種地去了。

  年老的姑奶奶與姑爺爺相依為命,姑奶奶把全部心思放在姑爺爺身上,伺候得妥妥帖帖。離休在家的姑爺爺重新練起了書法,連同幾個退休在家的老年人創辦了老年書法大學,教書法、寫碑文,逢年過節單位來慰問的時候,他會寫上幾個大字,偶爾還會拉拉二胡,哼幾句唱腔。每到這個時候,姑奶奶總是靜靜站在一旁,續水、鋪紙、拿筆,配合得天衣無縫,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們曾經鬧過離婚。

  姑爺爺得直腸癌死后,姑奶奶很寂寞,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慢慢得了老年癡呆癥,一次次走失,一次次被人送回來。我還接到他們家鄰居的電話去找過幾次。有一次,姑奶奶交電費出來走錯了方向,摔進路旁的排水溝里,把胳膊摔斷,送進醫院醫好后被她的女婿接回了老家。

  她死的頭一年,我去看她,她已經認不出我了。

  三、鬼故事

  學校很小,在一個叫石磨的村子里。說是學校,其實只是將從前的破廟重新改造維修了。學校的后面是一片墳塘,埋著村子里的先人。母親是這所小學唯一一個以學校為家的人。

  童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夜也好像特別長,經常要醒很多次,才能捱到天亮。漆黑的冬夜,根本做不了什么,村里的男女老少常常跑到我家擺白(講故事),神顛顛一個賽一個講他們聽來的鬼故事。

  教體育的柴老師說:有一年,村里死了一位老人,親朋好友都來送葬燒紙,有一個外村的男人來得晚了,只好走近路,穿過干枯的壩子爬上一段懸崖時忽然下起了雨,找不著躲處,只有墳塘里卷邊的墓碑下可以避,那人急忙跑到那兒,就聽到兩個男人說話。一個男人說,聽說小柴三家公公死掉了,天天有水飯有錢紙,走我們去戳點回來。另一個說,不去,我剛剛去看了一眼,水飯沒戳得,還被人家賴了一回。先說話那個問,咋個賴你了?他說,他家的瓢明明掉進水缸里,他媳婦沒找著,還說被鬼拿去了!躲雨的男子嚇著了,不要命地冒著雨跑到柴小三家,問,嫂子,你家的瓢是不是丟了?你撈撈看,在不在水缸里?一撈,果真在。柴老師后來很神秘地加了一句,從此村里人不敢隨便罵鬼了,因為他們怕被鬼聽了去!體育老師的臉,被煤油燈的光映得黑亮黑亮的,那是我小時候,關于鬼的第一次飄飄晃晃的記憶。

  村里流傳更多的是“小卷毛”的故事。小卷毛是個漂亮的小鬼,她的墳在墳塘與海壩的中間。一截緩坡,坡的左邊有幾棵映山紅,映山紅旁有一座小墳,不是村里的人,根本不知道那里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原本是村里最漂亮的孩子,有一頭天生的卷發,睜著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家里已經有了三個哥哥,所以對這個女兒格外疼愛,還拜祭給了海壩邊那塊筆直高聳的大巖石做了干女兒,取了個小名叫小老虎,村里人都叫她小卷毛。

  小卷毛十四歲那年,地里的麥子熟了,她到河邊撿麥子,不小心踩進海壩的淤泥里,等小伙伴叫了大人把她拖出來的時候,已經死了。按照村里的習俗,沒有結婚的女孩一般不讓葬在家族的墳地里,由于父母疼愛,加之她長得漂亮乖巧,村里默許她家在離墳塘不遠的地方,用幾塊木板釘了一口小棺材,把她葬在映山紅盛開的野地里。

  小卷毛葬下不久,村里就常常鬧鬼,有人看到她天一黑就四處轉悠,有時候她手里攥著一把麥穗,有時候看不到表情,有時候她會沖見到她的人笑,回去以后,見到她的人就會生病。夜深的時候,甚至會聽到她稚嫩的歌聲。

  諸如此類的傳說很多,但我記得的已經不多了。它們讓我感到恐懼,到了晚上,學校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媽媽和我們四兄妹。天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寒風呼呼吹著,從棉紙糊的窗戶里、門縫里、瓦片里不停朝我們擠,柳樹、桃樹在寒風中掉光了最后一片葉子,只剩下墳塘邊的沙松直愣愣傻站著,烏鴉“呱、呱”地在學校里到處亂飛,好像在一年級的教室邊,又好像飛去了五年級的教室里,有時候感覺又飛到了后面的墳塘。隨著寒風的叫,房頂上有貓急速掠過,我總感覺那是鬼從房上掠過。有一回,正在一邊洗腳一邊沖瞌睡的我嚇得把盆踩翻了,碰到了火爐,仔細看,至今都還能看到小腿上隱隱的一小塊疤。

  因為害怕,我們都不愿離開媽媽,總是坐在火爐旁,守著媽媽改作業。那時候沒有電,家家用的都是煤油燈,媽媽小桌子上忽閃忽閃的,哥哥在一旁寫作業,我和姐姐坐在鐵皮爐子邊烤火。我昏昏欲睡,頭一沖一沖地,姐姐跟媽媽告嘴,媽,你看老三,又打盹了。媽說,你帶她洗洗睡去嘛!

  我們都不睡,不是我們不聽話,是里屋黑得讓人害怕,媽媽不睡,我們是不敢睡的。

  后來,家里也發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天半夜,我們都睡了,媽媽把燈端到里屋,正改著作業,外屋卻傳來了一陣打斗聲,乒乒乓乓,聽上去家里的凳子、桌子,還有那些盆盆罐罐全被打碎了,驚醒后,我們連忙擠到一起,瞪著媽媽不敢吭聲。外面的打斗聲更激烈了,其中一個似乎一下被推了過來,狠狠撞到里屋的門,一大條縫。到了這時,打斗聲突然嘎然而止,整個學校死一般的靜。我撲進媽媽懷里,全家一夜不敢閉眼,一直等到天亮。

  后來,陸老師來了,敲我家的門,我們才急忙穿衣起來。一看,外屋根本沒有一絲打斗的痕跡,家里所有的擺設也都好好的。

  就這樣,我們心里越來越瘆得慌。

  學校背后那片墳塘,很寬、很大,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地上的草綠油油的,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長得茂盛,草地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野花,周圍有很多沙松樹。即使是下過雨,在墳塘里玩也不會把鞋子踩臟,所以,那里是學生們的游樂場。

  一天放學后,幾個女生跑到那里玩“摟小賨”,一個人蒙著眼睛,手里捧著一捧泥巴,上面插一根小棍子,另一個牽著她轉三圈,把她手上的泥巴和棍子丟下,再繞三圈,解開眼睛上的布,讓她去找那根棍子,找到的算贏,找不到算輸。可到了她解開眼睛上的布時,忽然發瘋了一般,使勁掙,嘴里又哭又罵:不要拉我,我不去,我不去,我認不得你,你走開……一起玩的小姑娘們嚇壞了,趕緊把她送回來,我媽把她爹叫來,背回家去了。

  過了幾天,她重新來上學的時候,我悄悄問她,她說,她記得自己到了一所新蓋的房子面前,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非要拉她進門,她不去,一直在反抗,想要掙脫那個人的手,但是怎么也掙不脫,幸好來了一個人,好像是她家親戚,那個人打了她一巴掌,罵,你跑來這里干什么?還不快死回去!她才被同學拉回來。回家跟她媽說起那個親戚的樣子,他媽說是她家的一個遠房表叔,死了好幾年了。

  這事發生以后,我們再也不敢去墳塘玩。

  讓我們徹底崩潰的事情還在后面,一天黃昏,生病的姐姐坐在家門口忽然叫起來,媽媽,有個背著孩子的女人在扯學校的柳條!媽媽沖出門來根本沒看到什么人,姐姐還在說,你看你看,她扯不著還墊起腳尖來呢!我媽問,在哪兒?姐姐說,從五年級教室旁邊跑進墳塘了。媽媽跟著跑到墳塘看,根本沒有人。再后來,還不會說話的弟弟每天晚上半夜總會一次次地哭醒,就像被人掐醒一樣。

  開始的時候,媽媽表現得很鎮定,慢慢地,她也害怕起來,不得不跟學校的其他老師說了。后來,學校決定騰開一間宿舍,每周由一個男老師值周。

  可是,我們仍然害怕。村里小石鎖的奶奶找來一個司娘婆,拿個雞蛋在我家屋里從里走到外,嘴里念念有詞,用松柏枝和溪水里的鵝卵石打醋碳,又用桃樹枝削了幾個木削子釘在家里的四周,她說,那個打架的是我死去的奶奶,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死了)來我家,不知為什么,惹奶奶生氣了,所以奶奶用拐棍打她,趕她出門,結果就打起來了。至于弟弟一驚一乍地哭,是因為床底下原來是一座墳,弟弟每天睡在他上面,他不高興了就掐他一下。而姐姐看見那個本來就是鬼,閑著沒事扯柳條玩呢!她讓我們準備了好酒好菜,還有紙錢,在學校一旁的包谷地里燒了,叫那些鬼魂要錢的來拿錢,要酒的來喝酒,想吃飯的來吃飯。她還惡狠狠地說:你們一天老搗亂,給是要把老師都攆走?攆走掉給是要讓村里的娃娃做睜眼瞎,什么也不認不得,一輩子像我們一樣,連個工分都記不來?

  也怪,學校從此變得平平靜靜,再也沒有鬧過鬼了,但我們天黑以后,還是不敢去外面玩。

  后來長大了,想起這些事,突然對那些講故事的村里人敬佩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們那些關于鬼的講述,給我貧乏枯燥的鄉村記憶抹上了一層生動神奇的色彩。

  從此以后,我不敢小看來自村里的任何一個人,在我的眼睛里,他們中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都帶著一種鬼和神的力量。我越發聽話了,嘴也變得更甜了,爺爺、奶奶、大爹、大媽、小叔、三嬸……有時候頑皮,跟姐姐搶被子,鬧得一塌糊涂,但只要媽媽說,好好蓋被子睡覺,再鬧小卷毛來找你了。我立馬嚇得鉆進被子,睡得比誰都乖。

  我想,肯定是從那時起,由恐懼開始,對小卷毛以及他們所有的故事和講故事的所有的村里人,我有了一種深深敬畏的稟賦。

  四、香君

  村里人津津樂道的還有一家,女人姓什么我已經記不清,只記得名字叫香君。上海知青,非常漂亮的女人,高高的個子,稍微有點胖,臉色紅潤、皮膚白嫩,留了個短發,因為是上海人,所以她那種發型在村里就叫做“上海頭”。她說話跟唱歌一樣,用村里人的話說,就是她說話“造得很”。據說她是全公社二十多個知青中長得最好看的了,手又巧,會打縫紉機,一塊塊布料只要交給她,不出兩天就會變成一件件漂亮的新衣服,一條條合身的新褲子。

  知青的到來,尤其是香君的到來,像一塊石頭丟進了學校下面的海壩里,在我們村激起了層層浪花。她就住在學校,每天早上起來一打開房門,就會看到一捆小白菜,兩個蓮花白,或者幾個青辣子、青包谷、茄子,有時候還有一小籮筐洋芋。不知道是誰送的,反正我和哥哥悄悄把我們家棉紙糊的窗戶紙用舌頭舔開一個口子,躲在后面望了好多天,就是沒有看到是誰送的。我跟哥哥討論過這個問題,我懷疑后面柴家墳塘又鬧鬼了,后來仔細觀察,她的臉色很好,不像撞著鬼的樣子,最后我們一致相信是教室旁邊那棵大柳樹變成精給她送的。

  她常常把那幾個男教師大老遠幫她挑來的水用來洗頭。洗頭的時候,她用茶壺把水燒熱,提到門口,再用一只桶裝滿冷水,用上海香皂洗她的短發。那塊香皂的味道好聞得很,但我們非常鄙視,她常常在她房間哼著好聽的歌,早上起來開門倒水的時候,她身上還有一股甜香甜香的雪花膏味。我哥嚴肅地說,這一定是個資產階級家的大小姐。

  她分不清麥苗、韭菜,麥苗返青的時候,她會對河梗上放牛的李大爺說,大爺,這下面那么多青草,你為什么不把牛趕下去吃?夏天撿菌的時候,她撿回來一大籃,拿過來給我媽看,幾乎全部有毒。她不會蒸包谷飯,只好常常吃煮洋芋。青包谷可以吃的時候,她會煮包谷吃。經常,我媽會叫她到我們家吃飯,我打心眼里不喜歡這個漂亮的繡花枕頭。

  下過雨,就到了生產隊出工點包谷的時候。她穿著一雙黑皮鞋,剛出學校門,就被稀泥巴把鞋子拔了出來,只好把褲腳卷起,提著鞋子回宿舍換。那時,我聽到她嚶嚶抽泣,高興和哥哥擊了一下掌,悄悄齜著嘴笑。

  她在學校好像沒住多久,在我還不喜歡她的時候,她忽然嫁給了學校的陸老師。陸老師是學校長得最帥氣的,教數學,清瘦帥氣,溫和安靜,天天穿著一件褪色的藍衣服,雖然上課回家還要做農活,但他的衣服永遠干干凈凈。其實之前也從沒有發現他們有過什么接觸,每晚煤油燈照出的影子里也沒有看到過陸老師,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勾搭上的?雖然見過陸老師幫她挑過水,但陸老師還幫我們家挑過呢!當陸老師把她娶回家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為香君走后,這學校里又只有我們一家?還是我們幾姊妹少了一些話題和樂趣?我想了幾天,最重要的還是不放心陸老師娶一個資產階級大小姐做媳婦,日子一定過得非常悲慘,她這個剝削階級一定會讓我們最尊敬的陸老師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

  他們結婚后,陸老師依然每天來上課,那件藍衣裳不穿了,常常穿的衣服變成了灰色的滌蓋棉中山裝,聽說是香君從上海給他買回來的布做的。陸老師更加溫和了,笑容也更多了,跟學生上課的時候也開始“造聲造氣”起來,我媽說,那叫普通話!看來我的想法多余了,慢慢我也就放松警惕,忘記這個資產階級大小姐。

  快過年了,爸爸從城里回來,給我和姐姐扯了兩塊布,我媽帶著我們去她家請她做衣裳,我才又見到她,她已經是兩個娃娃的媽了。她用一個小皮尺,在我的肩上、手上、腰上比比劃劃,用筆記著什么,又從我的胸前量到身后,最后,從領口量到腳邊時,她溫和地笑了,對我媽說,這孩子越長越好看了。忽然,我喜歡上了她。量完衣服,她留我們吃飯,媽媽推了半天,答應了。她煮了鹽水洋芋,用青辣子炒了個豬肝豆瓣,燒了個干酸菜湯,非常好吃。尤其豬肝豆瓣,挑一點放在洋芋上,再喝碗干酸菜湯,吃得我痛快至極。

  后來,媽媽調到城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只聽說上海知青返城的時候,她還是回去了,不過陸老師也是跟著調過去的,只是改行進了印刷廠。

  再后來,聽說還是離婚了,陸老師又回到云南,住在他兒子家!

  五、玩場

  夏天,學校是一年里最熱鬧的時候,放了學的孩子們磨磨蹭蹭,不想回家。

  學校的操場就是一大塊平地,下課的十分鐘,女生們在一起,“拿子”、“抓拐”、“跳繩”,男生們玩的是“打陀螺”、“翻毛球”、“滾鐵環”。一直要等到敲鐘了,大家才像鳥一樣,撲騰著翅膀飛回教室。

  記憶最深的就是“拿子”和“抓拐”。“子”就是大小差不多、相對光滑的小石子,每副“子”有六顆、八顆、十顆不等,其中一顆往上丟起的同時,抓下面的“子”,然后接住丟起來那顆,接不住或抓不起“子”的人就是輸家。“抓拐”用的是豬拐骨,用墨水把小那兩面染成紅色、藍色,另外還有凸、凹兩面,一共為“紅、綠、凸、凹”,然后縫一個沙包,沙包丟起來的同時,把下面的拐一個一個翻起來,先翻紅那面,再翻綠那面,四面翻完,再分兩次抓起來,沒有完成的算輸。

  毛球是用棕做的,用麻線一遍又一遍緊緊縫在一起。翻的時候使勁往下一砸,在毛球彈起的瞬間,轉一個圈,再穩穩接住,往地上砸,再轉圈,再接住,以此,翻得多者為贏。后來發現,這種毛球其實就是皮球的前身。農村孩子的玩具一般都是自己動手做的,如果玩具做得不好,比如毛球,縫得不均勻,彈起的時候就會往一邊偏,轉過身時要跑到一邊去接,如果做的時候毛球的彈力不夠,彈不高,就沒法接住。所以想要成為游戲的勝利者,必須好好的在做這道工序上下功夫。

  學校每個星期有半天的勞動課,春耕的時候,學校會帶著我們到生產隊去幫忙,比如種洋芋、點包谷。秋收的時候會幫隊里割蕎和麥子。更多的時候,是帶著我們上山砍柴,因為全校師生到了冬天都靠燒火取暖,所以夏天就要開始準備了。

  砍柴這天是我們最興奮的時候,大家都會趁機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砍一棵碗口大的杜鵑花樹桿回家削陀螺,女生們會摘楊梅、羊奶果,還會撿菌子。

  柴家才坐在地上用鐮刀削陀螺,先剝去樹皮,放在地上,豎著樹干,一刀一刀把頭砍成尖的,再慢慢加工。陀螺的底部不能太尖,太尖轉不快。但也不能太凸,太凸站不穩。上部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要恰好合適,發陀螺的時候才好用鞭子裹住。基本形狀出來以后,就得慢慢把它削光滑,才能保證陀螺的穩和快。柴家才做的陀螺最好,陀螺打得自然也最好,上面那個天井有些小,常常不夠他施展,一大群孩子跑到下面的操場,圍著他,只見他“啪”的一聲,陀螺刷得滿操場跑,陀螺轉到哪兒,孩子們就跑到哪兒,陀螺轉得慢了,其他小伙伴就會驚呼:快,快,快不行了!柴家才得意地跟上去,“啪”地再添上一鞭,陀螺又開始穩穩轉起來,操場被同學們跑得黃灰直冒。

  那時候一周才有一天休息,這一天我們幾姊妹要做家務事,會到河里洗衣服,也會上山砍自己家里的柴。每次上山都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的,總是不會少下十多個人。到了山上,我們把柴砍夠,就會去梭坡。“梭坡”是我們特別喜歡的事,但是每次回家都不敢跟爹媽說,因為不但會把褲子梭得很臟,還特別容易把褲子梭破。在山上,有一種土不會長樹,也不會長草,總是在一個偏坡上,這種坡就是我們最喜歡梭的坡。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會砍一枝樹枝墊著,從坡頂梭下去,但是樹枝會影響速度,找不到那種心跳加速的快感。后來我們不再用樹枝,直接坐在坡上急速而下,每次都是一邊梭一邊驚叫,太過癮了!小石鎖更好玩,有一次他大叫著,你們看,我坐土飛機了!結果速度太快,話音剛落,已經梭到溝底,我們全都笑得岔了氣。梭夠了,才發現褲子上全是泥巴,這樣回去一定會被爹媽暴打一頓,所以我們梭完后,全都要把褲子上的泥巴在河里洗干凈,才敢回家。

  鄉村的游戲總是充滿了野性和刺激,不需要花錢,只要我們想玩,就會非常開心。

  躲貓貓我爬到了樹上,躲得睡著了,他們都沒有找到。跳馬的時候沒有木馬,我們就彎下腰,一截截升高。我們把“城門城門幾丈高,騎白馬買把刀,鉆進城來挨一刀”的兒歌變成游戲。我們扯根柳條編成草帽,找根竹竿扛在肩上,就玩打仗。我們把栽秧果一顆一顆串起來,掛上脖子,就成了項鏈。我們摘朵野花插在頭上,就變成了新娘。

  沒有小伙伴玩的時候,我和哥哥就會到海壩邊摘一種我們取名叫“喂哦”草的草籽,用一張紙把草籽平平地放在上面,對著這些草籽“喂哦”、“喂哦”大聲喊,草籽就會隨著我們的喊聲跳起舞來。有時候我們也會拔幾根“破密草”,一人拉住一頭,把草從中間撕開,給村里的新媳婦算算,她們家到底生男孩還是女孩?我記得如果撕開的草成為一個方形,就說她家生男孩,如果撕開的草不成形,就說一定是生女孩。我記不清我們這種算法準不準,因為等人家生孩子的時候,我們早就忘記給她家算過命了。

  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跑到地埂邊,對著一個個泥巴上的小窩窩使勁吹,吹幾口,叫幾聲,喔,喔,聾子聾子開門,聾子聾子快開門!很奇怪,每次都能叫出一種我們叫“地鼓牛”的小家伙,小小的、黑乎乎的,好像也沒什么用,就是把它們叫出來,我們就開心了。

  那個時候,玩法很多,總是不會寂寞,就是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會看螞蟻搬家,如果螞蟻不搬家,我就回家舀瓢水,灌進螞蟻洞。過了一陣,螞蟻就開始急急忙忙搬起來了,無數只螞蟻扛著它們的食物,浩浩蕩蕩排著隊往外走,像一根黑色的鏈子。它們好像會講話,整整齊齊,絕不會走散。我趴在地上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它們是用頭上的角交流。有一次我想,經常這么打擾它們,實在對不起,就回家摳了一塊洋芋給它們送去,我把洋芋放到地上,攔住了一只螞蟻的去路,螞蟻好像是被這突如奇來的龐然大物嚇壞了,轉身就跑。我漸漸也沒了興趣,回家睡覺去了。

  我就是這樣玩著玩著,就長大了。

  六、小嬸

  小嬸是村里第一個穿喇叭褲,燙大波浪卷發的人。她嫁到小叔家,在村里刮起了一陣風。

  小嬸是鎮上一個老板的女兒,八十年代初,作為先富起來的人,小嬸包攬了所有人的羨慕與嫉妒。小叔在村里一表人才,尤其那一雙眼睛,清澈有神,用村里人的話說:那可是一根蔥的子弟(帥)!小嬸的父親承包了一條鄉村公路,小叔是去小嬸家打工,給工地管賬。小嬸閑著沒事,父親讓她幫著做一些付錢、采買的事。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不顧家里人反對,從鎮上嫁到了我們村。

  嫁過來的頭幾年,她和小叔依然在她父親工地上做事,工程結束后,她跟著小叔回到村里,安安穩穩過起了日子。一樣地下地種莊稼,一樣地孝敬公婆,日子倒也過得風平浪靜。三個孩子出生后,地里的莊稼根本沒法維持一家的開支,小叔重新外出,希望能找到事做,填補家里的'虧空。小嬸繼續留在村里帶孩子、種莊稼、伺候公婆。

  幾年后,小叔發財了,也當了老板,他開著他的路虎回到村子,同行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當小叔同那個女人走進家門的時候,小嬸正在屋里剁洋芋煮豬食,她穿著一件藍色的燈草絨衣服,系著個圍腰,手因為常年切洋芋種莊稼,黑乎乎的,粗糙。

  小嬸沒說什么,只露出熱情,把兩個人迎進家門,煮火腿、洗白菜,刮洋芋,好好悶了鍋洋芋飯。吃過飯后,小叔把那個女人送到鎮上住著,回到家里和小嬸談離婚,小嬸什么都沒說,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小叔沒辦法,只好回城里去了。過了一久,小叔拿著一筆錢,又回去找小嬸談,小嬸依然一聲不吭。有一次不知怎么,大概小叔忍不住,兩人大吵了一架,小嬸居然慘烈地拿出一瓶農藥,威脅小叔,沒想到小叔搶過農藥潑向小嬸,等送到醫院搶救回來,小嬸的右邊臉全部燒壞,就像村里人說的鬼,只好留起長長的頭發遮住半邊臉。

  婚是沒法離了,小叔從此再也不回家。

  小嬸獨自一人,種地,養豬,農閑的時候就在村子旁的石場打工,一天天把三個孩子養大。大兒子初中畢業后就外出打工掙錢,補貼家用,兩個妹妹一個讀幼師,一個上了醫專。孩子大了,小叔新找的那個女人也有了個五六歲的男孩,小嬸終于同意離婚了。

  離婚后的小嬸依然住在村里,伺候公公婆婆,其間也有幾個老實的農民來找過她,要合伙過日子,她硬是不答應,一心伺候老人。每年過年我們回家上墳的時候,她依然開開心心給我們燒水做飯。沒事的時候,我們也會坐下來聊聊,但對于小叔我們總是只字不提的,跟她說話的時候,我也不敢直視她燒傷的臉,但是心里總有太多的不忍。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兩個女兒畢業了,公公婆婆也相繼去世,把兩個老人送上山半年后,小嬸把那個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從里到外干干凈凈打掃了一遍,嫁給了鄰村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而我的小叔,聽說前年找到了一口鐵礦井,把全部身家壓了進去,還借了我幾個表哥的一大筆錢,沒想到這兩年市場不景氣,連生活費都成了問題。

  小女兒結婚那天,小嬸穿著一條很時尚的黑裙子,披著一件棗紅色的外套,剪了一頭精干的短發,滿臉幸福站在人們的目光里,那個后嫁的男人,坐在臺下的桌子上,也抬著頭看著她。

  只有小叔沒有來。

  七、山上

  石磨山坐落在石磨村的右邊,正好對著學校。據說村子因此得名。

  春天的石磨山,就像從睡夢中醒來的少女,花枝招展地飄到村里人的眼前,又跑到了學校里。到處都是紅紅粉粉白白綠綠,紅的是映山紅,粉的是杏花、桃花,白的是李花、梨花、苦刺花。綠的,當然是滿山的松樹、雞嗉子樹,以及房屋旁的竹子和圍著村子的野蠶葉。整個春天,花兒如云霞一般飄落在鄉村、田野,把石磨山染得絢麗多姿,紫白紫白的蘿卜花和遠處金黃的油菜花撒滿了大地,像一塊精美的繡花布。

  我和小伙伴們脫下摞得一層又一層的衣裳,背著籃子、挎著布袋奔上山去,把凍死的樹用鐮刀剔去細枝,一根一根插在籃子的前后兩邊,中間橫擔著一大捆柴。柴找好后,墩在一個寬敞的地方,拎著布袋滿山跑,摘花去!

  苦刺花開得最早。田埂、地頭、山上,到處都是,花還沒有盛開,還是骨朵的時候就要趕緊去摘,晚了花瓣用水一燙就會隨水流走,沒法再吃。苦刺花滿身的刺,花型較小,摘起來很不容易,摘回家后當天就要用清水燙一下,用水漂著,每天淘洗一遍,五六天后才能吃。苦刺花的吃法不多,新鮮的時候,用來煎雞蛋,雞蛋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特別美味。每年苦刺花開的時候,我們都會摘上很多,漂后放在簸箕里曬干,等到冬天沒有菜的時候吃。過年扣百合、扣蛋卷、扣韭菜根的時候,也可以用來墊碗。

  苦刺花還沒有謝,棠梨花就開了,同樣也要趁它還是骨朵的時候摘。一樣有刺,不過它的刺比較大一些,容易避開,但是開得較高,摘的時候也不容易,我們常常一個用鐮刀勾下樹枝,其他人用手拉住開始一朵一朵扯。炒棠梨花的時候,一般用一種豆渣做的豆鼔,放上兩根茴香,也有的用豬肝豆瓣直接炒,想起來就讓人流口水。

  馬纓花只有白色的、盛開的才能吃,摘回家以后,把花瓣一朵一朵摘下來,剔掉中間的花蕊,用水煮后,一個胡辣椒、一小塊姜,大火一炒就能吃。

  能吃的花還有很多,比如槐花、百合花、南瓜花、棕花、芭蕉花、野桑花等等,在鄉村,春天就是老天對我的饋贈,食百花的時光,現在想起來,都是那樣奢侈得讓人心醉。

  春天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吃,蕨菜、沙松尖、灰灰菜、薺薺菜、黃花草、金剛藤、刺腦包、野芹菜、小油菜、小苦蒜、小野蔥等等,也是我們經常弄來吃的。

  等這些都吃過后,地埂邊的鎖莓、地莓泡又可以吃了,每天吃過晚飯,就抬著一個搪瓷口缸到海壩邊去摘鎖莓、采地莓泡,鎖莓照樣有刺,但是刺永遠也擋不住鎖莓對我們的誘惑。我們一邊摘一邊吃,吃夠以后才往口缸里裝,每次都能把那個大口缸裝得滿滿的。

  大把大把的鎖莓吃夠了,救軍糧也該紅了,我媽說,她小時候,外婆就是用這種野果子把一家人養大的。救軍糧酸甜酸甜的,里面有黑色的小籽籽,外婆用簸箕把救軍糧打下來,曬干后磨成粉,用篩子篩,盡量把那些黑色的籽籽篩走后摻著包谷面蒸飯吃。我們當然不會用它當飯吃了,更多的時候,是我們隨處可見的零食,用手刷下,塞進嘴里吃著玩,我一直認為,那酸甜酸甜的味道,就是石磨山的味道。

  有一種爬在地上長的藤類植物,它的果實有半個頭躲在土里,我們管它叫“地瓜”,也有人叫“地石榴”,進入農歷六月,我們上山的時候,遇到地瓜,就會一人一邊,趴在地上扒開葉子,找它的果實,找到后,輕輕摘下來,擦干凈,用手掰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粉色的籽,這些籽非常甜。

  羊奶果是一種小小的果子,長形的,表皮有一些小點點,就像人臉上的小紅斑。樹不高,葉子灰白灰白的,花是碎碎的白色,沒熟透之前可千萬不能吃,吃了會感覺舌頭變厚,我們會說,綁嘴!羊奶果成熟的時候味道特別,有水分,美中不足的是核有點大,總是吃不夠的感覺。這種野果,離開石磨村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但它的味道我卻怎么也忘不了。

  老米粗長得跟羊奶果有點像,表面上長著人臉上那種紅斑。只是羊奶果是長形的,一串一串的,像耳墜子,而老米粗是圓形的,一朵一朵的,比羊奶果小一些。弟弟小的時候,身體很差,動不動就感冒發熱拉肚子,有一次媽媽帶著我們去外婆家的時候,弟弟正好拉肚子,沒辦法,媽媽順手將路邊的老米粗摘了幾朵給他吃下去,晚上到外婆家的時候,居然好了。

  我們還吃過野葡萄、野棠梨,挖過野土瓜、豆生根,刨過茅草根、麥冬根,摘過栽秧果、雞嗉子。茅草根白生生的,有點像則耳根,但沒有則耳根的腥味,是甜滋滋的,我們常常刨出土里的茅草根,放進嘴里咂嗼那種無盡綿綿的甜味。

  放暑假了,我們更是天天往山上跑。山里全是綠的,樹是綠的,草是綠的,只要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密密匝匝、厚厚薄薄的綠,就連空氣都是綠的。一到山上,我們的心也被染綠了,踩著軟軟的綠,看著遠遠的綠,松從滿地的厥棵叢里使勁往上長,把頭伸進霧蒙蒙的云里。黃色、紫色的小花從草叢里伸出頭來,向滿山的綠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顏色。遠處那片褐綠色的灌木,安靜站著,看著這山里的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看著我們。

  雨后的早晨,柴正娥家那只大公雞扯著嗓子一叫,村子就醒過來了。我們根本不用我媽喊,一骨碌爬起來,背上背籮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跳著、鬧著,嘻嘻哈哈朝石磨山走去。

  突然,世界仿佛靜止了一般,靜得可以聽見風吹綠葉的聲音,靜得可以聽見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靜得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不敢說話了,我害怕稍有不慎,就會打破這片寂靜,就會讓我正在敘述著的這個伸手可及的鄉村,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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