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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枷,村莊寬厚的手掌的散文
夏日的午后,天氣異常炎熱,我在低矮的土屋里沉沉睡去。偶爾會生出一些夢境,我逃出村莊,走進一個虛無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時不時傳來“吱呀吱呀”的拍打聲,而我分明在這樣的漆黑中看見了母親的笑臉。我拼命追趕,卻怎么也抓不住母親粗糙的手,索性就蹲在原地哭喊,妄想母親能像往常一樣,轉身摟過她的小小,為他拭去委屈的淚水。不知多長時間,大概是哭得太過激烈,猛然睜開眼,老屋靜默,窗外的日頭依舊刺眼。人呢?大姐、二姐、母親,土屋里看不見她們的身影,尋遍院子的邊邊角角,也沒有。于是,我開始恐慌,是誰搶走了我的母親?來不及擦拭嘴角的鼻涕,手里提著一只破了后跟的布鞋,半哭半喊著沖出院門。“云娃,不要哭,娘在場里哩。”這時我才注意到,母親的手里握著一把連枷,一遍又一遍拍打著攤在場里的黃豆角。大姐,二姐拿著掃帚,將彈到遠處的黃豆聚攏起來,大概這些黃豆有和我一樣頑劣的秉性。
童年所有的記憶幾乎從此開始,母親總會在午后以一塊玉米糖的代價哄我入睡,而后進入無止無盡的拍打。于是,我開始痛恨那把丑陋的連枷,它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搶走我的母親,讓我陷入無盡的恐慌。可我不懂,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需要多少次地拍打,才能從那樣炎熱的天氣中拍出青青黃黃的日子。這些道理是我在多少年后猛然間悟到的。當然,那個時候,我不再記恨連枷。我猜想,它一定和我一樣孤獨,曾經妄想在黃色的土地上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到頭來卻不得不為了凄慘的日子拍拍打打。
連枷,一把土頭土腦的鄉下物件。莊稼地腳生長著一棵榕樹,這棵榕樹活得憋屈。父親說它礙眼,等過幾年可以做一把趁手的木锨,母親說不用等那么久,牧羊鏟的把兒已經老舊,正好可以拿它代替。我的心里早已覬覦它勻稱的樹杈,可以做一把絕好的彈弓。誰也沒有想到,它在某個下午,卻做了一把連枷的把,從此開始拍打歲月。連枷的平排須用動物的皮革制作,這樣才能經得起歲月的消磨。或是豬皮,或是牛皮,也可以是驢皮。當然不能是羊皮,在鄉村里,一張羊皮就能成為莊稼人身上最值得炫耀的衣物,溫暖他們清冷的生活。我家的老連枷是一頭老母豬的遺骨。在一瞬間,這頭老母豬不再醒來,祖父憑借多年屠夫的經驗,嫻熟地剝去它粗糙的黑皮,掛在樹枝上等待風干。后來,祖父以柳樹枝作骨,制作成連枷的平排,這頭老母豬又可以行走在鄉村的邊邊角角。
連枷的歷史可謂悠久,到今天恐怕已有千年。史料有載:“連耞,擊禾器。其制:用木條四莖,以生革編之。長可三尺,闊可四寸。又有以獨梃為之者,皆於長木柄頭,造為擐軸,舉而轉之,以撲禾也。”唐代以前,連枷多用于農事。后來,唐人仿其形制,加重改造用以軍事,主要用來守城,后又用于馬上騎兵。據說,現在的雙節棍就由連枷改良而成。關于攻城守城的游戲太過高大上,在我們村很難見到。莊稼人守了一輩子,也不過腳下深深淺淺的莊稼地。在黃土村,一把連枷被莊稼人深深地記住。從某種角度講,連枷是黃土村貧窮歲月的另一種解釋。黃土人種田,分為夏田和秋田。夏田以谷類、豆類為主,秋田則多種玉米,土豆。黃土高原是一個極端的地方,這種極端主要體現在天氣上,而感觸最深的便是地里刨食的莊稼人。春夏少雨,少得極端,少得可憐,數月不見一滴雨。時令進入秋季則是沒完沒了地下,莊稼人被困在老屋中,足不能出戶,只能對著發霉的天氣獨自嗟嘆。因此,夏田多半收成不好。連枷的作用近乎于石碌碡,唯一不同的是,石碌碡多用牲口拉動,也可用農用車替代,而連枷須靠人力。這意思其實是說,莊稼人多用連枷解決“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莊稼半成品,其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打連枷是一種近乎枯燥的農事。母親不得不挺直腰板站在毒辣的日頭底下,盡量在飛揚的塵土中睜大眼睛,這樣才能避免連枷再次傷到早已傷痕累累的身軀。人與連枷建立起一種無言的默契,往往需要時間的消磨,多少年如一日的拍打,早已讓母親諳熟連枷的門道。我聽過,連枷拍下去的那一刻,干癟的豆角撕心裂肺的哭喊。也看到,豆大的汗珠從母親的鬢角滾落,和空氣中飛揚的塵土完美結合。于是,我開始注意母親手上的動作,妄想看透一抬一落中蘊含的哲理。直到有一天,當我無知地抬起高我半頭的連枷,學著母親的姿態,從干硬的土場中鑿起些許土皮,我才知道,想要日復一日地重復一些簡單的動作竟然如此困難。這次母親意外地沒有生氣,她似乎也看到了一位頑劣的鄉村少年看似頑劣的行為后面隱藏著什么。她不說,我也知道,大概每一個莊稼人都是從這般頑劣的歲月中走過來的。后來,我終于領悟了打連枷的要領,手臂高高抬起的一瞬間,利用連枷的把,把手腕的力量巧妙地傳送到平排和手柄的結合處,利用杠桿原理轉動結合處的轉軸,在連枷手柄落下去的瞬間,轉動平排,將力道卸在攤在場子里的莊稼之上。后來思考,這樣的原理類似于秦腔戲曲表演中的抖紗帽,利用腳的力量,通過身體的傳輸,送至頭部。
我知道一把稱心如意的連枷,對鄉下人意味著什么。那些平躺在土場上的黃豆,像極了準備進入夢鄉的孩童。母親倚靠在土炕邊沿,用粗糙的老手捋順粘在孩童鬢角的亂發。接下來便是輕輕地拍打,“睡覺覺,睡覺覺,我們家小小要睡覺覺”這大概是母親最會唱的一首搖籃曲吧。一把連枷是村莊寬厚的手掌,這是母親給的定義,黃豆在成長的道路上大概要經過連枷母親的拍打和愛撫才能褪去臉上的稚嫩。其實,在村子的眼里,任何莊稼都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每一株莊稼的生命歷程,直到生長成熟,伸出雙手,拍打,再拍打,讓它們一躍而成喜人的糧食。
我大概會永遠記得這樣的場景:午后或是黃昏,有些恍惚,村莊從睡夢中醒來。宅前屋后,傳來一陣陣連枷拍打的聲音,好像要在寂靜的大地上敲出悅耳的音符。拍打聲一聲掩過一聲,起初是一家、兩家,沒幾分鐘,變成了三家、四家,進而整個村子開始傳唱一種古老的歌謠。這種場面頗有樂感,大地就像一臺巨大的羊皮鼓,村莊母親站在原野的舞臺上,儼然一副音樂家的樣子。其實沒有幾個人真正懂得這些乒乒乓乓的唱詞,也許并不需要懂得,反正從古至今就是如此,誰也沒有誤了春種秋收,誰也沒有讓一把老連枷消失在光陰的深處。
鄉村的生活其實并不缺乏智慧。瞧,這把老連枷吱呀吱呀響動了千年,村莊的日子也跟著流淌了千年。有時候我想,村莊也許有不能被人發覺的生命力,站在時間的最頂端,用一雙粗糙的老手撫摸大地上的諸多事物。人就像渺小的螞蟻,結對而行,在荒蕪的大地上繁衍生息,借助村莊的老手,日復一日地充盈枯燥無味的生活。這近乎于魔幻,你能夠想象到,一個巨人站在浩渺的大地上,借助一縷炊煙暢快地呼吸,將無數生命孕育在隆起的黃土坡,把一雙粗糙的手幻化成無數把連枷,點燃莊稼人生活的希望。
我還在幻想,至少在此時。我在煞費苦心的幻想中拼湊零碎的記憶,同時也扯斷了緊繃思緒的那根弦。一種回憶會讓人陷入另一種更加糾結的回憶,而我對此卻樂此不彼。我曾經相信一個人在世間匆匆地走過,必定要記住某些刻骨銘心的事物才顯得充實。是必然還是偶然?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當我看到一把老態龍鐘的連枷時,便能想起黃土高原青青黃黃的歲月。我也確定,只要村莊母親依然屹立在黃土之上,我就能聽到老連枷吱吱呀呀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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