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人為題目的散文
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合適的稱呼送給他,除了這個奇怪的名字——懸空人。
概括地說,他年過六旬——因為要搞對象,他對外宣稱的年齡永遠比實際年齡小10歲,沒有職業(yè)和收入,沒有固定居所,沒有各種保險,也沒有老婆兒女,甚至沒有兄弟姐妹(傳說有一個遠房哥哥)。他真實存在于我們?nèi)找娣比A的現(xiàn)實生活中,又好像有絕緣體阻礙了他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
他與我非親非故,也無其他任何瓜葛,我365天中有364天是憶不起他的。或許是哪天,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才讓我想起與他的點滴交往罷了。那天我去看望岳父母大人,該聊的話題也聊得差不多了,忽然聽岳母對岳父說了一句:“也不知道馬新在哪?可有好幾年沒來家了。”這沒什么來由的一句,頓時勾起我一段回憶。
20多年前仲夏的一天,我與馬新在岳父家相逢,他作為岳父同村的鄉(xiāng)鄰,是來看望我夫人的爺爺?shù)摹D菚r他不到40歲,長得瘦瘦高高,梳著少見的分頭,倒顯出幾分清秀。沒讀過幾年書,但家長理短、人情世故了然于心,給人的印象是能說會道,社會經(jīng)驗豐富。他每次來,會多少帶來一點果菜算是禮品,然后會被挽留下吃飯,飯后抹抹嘴離開。
第二次見面時,他熱情邀請我到他家做客。出于好奇,跟他走街串巷,七拐八拐,來到了他在城郊結(jié)合部租住的小平房。幾平方米的屋內(nèi),堆滿雜物,床下塞著幾紙箱推銷用的洗衣粉肥皂之類。床上的'被子沒疊。主人的凌亂、困頓可見一斑。因為外面沒有專用廚房,他的蜂窩煤爐子竟然放在屋內(nèi)。正值盛夏,屋內(nèi)儼然桑拿房。我不好馬上離開,只得忍著滿身臭汗,看著馬新為我做飯。
他從屋地上的紙袋中挖出兩碗白面,倒上一碗水,開始和面。看著他和面的手,我不知道一會兒能否下咽。那天吃的是西紅市雞蛋面。在以粗糧為主的年月,他舍得讓我吃頓細糧,并且變戲法般地從床底掏出一瓶不知年代的啤酒給我喝,我想,他是傾其所有了吧?腦中不由浮出《論語》描寫顏回的那句“一瓢飲,在陋巷”。可以推想,家有一桶舍得一瓢予人,和家有一瓢而舍得一瓢予人,是有天壤區(qū)別的。以后,多少頓豪宴我沒記住,馬新這頓西紅柿雞蛋面,讓我記了20多年。
聽岳母說,馬新之后來家?guī)状危看螘鲃訌埧谝┟酌姹匙撸梢娝木秤鲆惶觳蝗缫惶臁6嗌倌赀^去了,說起人情世故,世態(tài)炎涼,岳母會提到他的另一件事。我夫人的爺爺去世時,馬新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鄉(xiāng)親,竟然連著幾天徹夜守靈。爺爺生前是高干級別,在官場很有威望,但沒聽說他有什么事求助于爺爺?shù)摹?/p>
馬新一生未婚,但并非沒有戀愛,相反,他的戀愛次數(shù)居高不下,上百次相親是有的。如果說任何職業(yè)以至任何愛好都沒有貫穿始終的話,搞對象是他一生的主旋律。年輕時相親,多由于家境貧寒,身無長物,屢遭敗北。真是辜負了他一米八幾的身材、流利的口才和略顯清秀的面寵。到他接近30歲的大齡時,傳媒業(yè)發(fā)達,報刊雜志報角報縫充斥征婚廣告。他開始花錢征婚,并通過信件聯(lián)系女方。我在他家吃西紅柿雞蛋面那次,他拿出一摞各地姑娘們夾帶一寸彩照的來信給我翻閱,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馬新告訴我,當(dāng)下有四位可以作為候選人,不僅相貌姣好,職業(yè)也理想,有兩位大學(xué)學(xué)歷,一位中專,一位高中。他指著其中的一封信說,“你看這位烏魯木齊的姑娘,模樣好,有工作,家庭條件也不錯,已和我通過幾封信了。”我問:“你會寫情書?”“有人會呀。我請人幫忙寫,也有的是抄書。”我還有疑問,“新疆離咱這么遠,能成嗎?“不是有句老話嗎,千里姻緣一線牽,實在不行,我倒插門。”
我在北京工作,平日見不到他,偶爾從親戚處略知他的一些蹤跡。他好一陣子在全國各地漫游,四處相親。當(dāng)然,花了不少冤枉錢。姑娘們的情況有真有假,他倒是以誠相待,實實在在,吃飯、送禮、車船費,據(jù)說把他的積蓄都花光了。當(dāng)時我聽了,付之一笑,搞不成對象,也算是旅游吧!從30歲到50歲,只聽說他一直忙著搞對象,但只有花,未見果,孑然一身。
盡管我只是偶爾想到他,馬新卻視我為知己,會主動打聽我的聯(lián)系方式,直接和我通話。上一次是5年前,他說正在與辭職前的單位打官司,希望得到補償款,以補交各種保險費。他語氣輕松而樂觀,“這官司如果打成了,可以拿到好幾萬。”“有勝算嗎?”“咱有理呀!”他天真地以為,有理就成。
最近一次聯(lián)系我是幾個月前。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馬新的電話,他大聲問:“你猜我在哪?我在北京呢!”怎么突然跑到北京了?這里可是世界消費排名靠前的城市呀。“我現(xiàn)在北二環(huán)的勞務(wù)市場等著活兒呢!”我問他住在哪兒?他說:“在南城租了小房子。”我突然想起20年前他請我吃面的那間盛夏生著火爐的小屋。“說起來也氣人,前幾天有個老板先讓我交押金,后來跑掉了,白讓他騙了600多!唉!”
他一聲嘆息,讓我猛然意識到,他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火氣壯,睡涼炕”的小伙子,他的實際年齡據(jù)推斷應(yīng)年逾六旬了。想到他諾大年紀還在北京勞務(wù)市場上游蕩,刨食兒,一絲悲涼掠過我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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