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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麥黃時-敘事散文
似乎僅一個恍然,花開花謝,又到了立夏時節。
自多年前離開川北老家,生活在高樓林立、鋼筋水泥建成的現代化都市里,就很少再與我的故鄉,與那片廣袤的土地有過親密接觸。在我人生的脈絡中,故鄉的山山水水。故鄉的一草一木,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在那個物資極其匱乏的年月里,雖然那些回憶浸染著歲月的青鮮與苦咸,且多與父親母親一生的辛苦與操勞分不開,但每每憶起那一段段時光,以及房前屋后那大片大片金燦燦的麥田,過去那一個熟悉而又遙遠的片段,依舊會在我的記憶中溫暖地重現。
“立夏三天遍山黃。”這是一句流傳在我家鄉的農諺。記得生平第一次隨父親母親到田地里去收割麥子,大概在我三四歲時。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每到立夏時節,漫山遍野的小麥就像被大自然施了魔法一樣,似乎一夜之間便由青轉黃,大塊大塊的麥田,被染上了耀眼的金色。那時尚在農村大集體靠掙工分吃飯的父親母親。每天天剛蒙蒙亮,便會拖著早已累得像一張彎弓一樣的身軀,早早起床,頂著晨曦初露的微光,或是天空幾顆尚未完全沉下去的星星,在家門前那塊大青石上磨好一把把鐮刀。然后,再帶著我和小妹去到田間地頭收割麥子。
那時在農村,鼠患猖獗。在那個連人都不能填飽肚子的年月里,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常有一些粗心的家長一心撲在農活,而把自己年幼的孩子放在家中,被家中的老鼠或生豬啃去耳鼻的事件發生。那時,不放心把我們兩個最小的孩子放在家中的親母親,每天出工到地里收割麥子之時,都會帶著厚厚的外衣,以及母親的那條寬大的粗布青色印染圍裙,把無人看管的我們帶到田地間,以天為幔,以地為床,在高高的麥垛上做一個小窩,把我與小妹放在里面,然后我們的父親母親,就會在離那個麥垛不遠的地方,弓身揮鐮,把一茬又一茬的麥子割倒在地上。
記得那時每一次隨父親母親去麥田中時,頭頂還沒有完全放亮的天空,就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在我們的頭頂泛著幽藍幽藍的光。那時,我與小妹呆在父親母親用麥垛為我們做成的小窩里,聽著遠方樹林中傳來的布谷鳥悠遠而又清脆的鳴叫,或是望著天上那些若隱若現的星子,眼巴巴地盼著天亮太陽出來后,再由身形變得更加彎曲佝僂的父親母親收工后,把餓得哇哇直哭的我們帶回家中。
在那些披風飲露的歲月中,很難得見到父親母親有眉目頭舒展的時候。那時,孤獨與麥芒,黑暗與布谷鳥的叫聲,還有那層層疊疊籠罩在我心坎上的晨霧,似乎截走了我大部分的童年時光。以至長大后我還認為,是家鄉布谷鳥的那一聲聲鳴唱,生生催黃了一個緊迫的年代。是布谷鳥的叫聲,把父親母親那張盈滿汗水與疲倦的臉,深深烙刻在了我們的記憶中。
那時,年紀幼小的我們,隨父親母親在一垅垅麥田里呆過多少時光,已無從計算。但我僅知道作為農民的子女,在未跳出農門走出家鄉之前,亦會年復一年的跟隨在父親母親的身后,秋種夏收,與那一片片廣袤的土地,以及一季又一季的小麥打交道。在家鄉那一望無垠的麥田中,那一垅垅金黃的麥穗,不僅象征著豐收與希望,同時,它也把父親母親一生的辛勞與不易,鐫刻在我們記憶的畫卷中,以至每到麥黃時節,或是在這座遠離家鄉的城市邊緣,每當聽到那布谷鳥那一聲聲催收催割的鳴叫,我的心中就會生出一絲異樣的情愫來,而過去的一幕幕情景,也會在眼前一一重現。
作為農民的兒女,年年歲歲,仍然無法逃脫每到初夏,與父親母親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收割小麥的命運。
記得我剛上小學一年級時,即便父親母親無論如何辛苦地勞作,在那個養育了我們六個兒女的大家庭中,日子依然過得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在那個無比蒼涼的年代里,父親母親靠工分換得的一點糧食根本不夠一家人吃。那時在我家廚房中的那口大鐵鍋中,時常沸騰著一鍋照得見人影的稀粥,當時,為緩解一家人吃不飽飯的窘境,家家戶戶與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們,都會在家人的派遣下,手挎小竹籃,背上背著小背簍,去到生產隊剛剛收割過的麥田里,拾麥穗。
在夏天火辣辣的毒日頭下面,對于小小年齡的我們來說,拾揀麥穗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那時,不斷涌出的汗水不僅會打濕我們身上的花布衣裳,讓它緊緊貼在我們瘦弱單薄的身體上,而且田地中那一根根堅硬的麥茬,也時常會劃破腳踝。但那時,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我們像一個個勇敢的小戰士一般,不畏辛苦,不畏疼痛,盡力多地拾揀一些麥穗回家。
在家鄉廣袤的田野中,在大自然的引誘下。當一個個小背簍裝滿麥穗以后,小孩子的天性便會在自然界中展露無遺。那時無論男男女女,我們會三五一群地聚在田地邊的大桑樹下,玩游戲,捉螞蟻,或是隨男孩子們一起爬到高高的桑樹上,摘桑葚吃。在孩子們的嬉笑打鬧中,一張張小嘴咧開一笑,隨即會露出一排排被桑葚染成烏黑烏黑的牙齒。當看到彼此如此滑稽的樣子,我們的笑聲更加歡快了。
在烈日的烘烤下,當我們在田間玩到盡興以后,便會在父親母親贊賞的目光中,把滿滿一背簍的麥穗背回家中。當那些拾揀回去的麥穗變得越來越多,父親母親會非常珍惜地把它們晾曬在場院中,經過一天暴曬,再用竹子編好的連枷,把麥粒一連枷一連枷地奮力拍打下來,洗凈晾干以后,做成面粉,那時,我們便可飽飽地吃上一頓白面饅頭,一頓面芋兒,或是母親親手為我們做的香噴噴的手工搟面條。
在父親母親的辛勤勞作下,雖然過后幾年,我們再不會因吃不飽飯而到地里去拾麥穗,但每一個麥收時節,漸漸長大的我們都會跟隨在父母身后去到麥田中,揮舞著手中那把鋒利的鐮刀,把幾畝甚至數十畝的小麥收割回家中。
記得在我長到十六七歲時,父親便病到再也不能勞動了。而我兩個最小的哥哥,又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那時為了給兩個哥哥的娶親成家,也為了給父親治病,母親不僅承種著自家分產到戶的十多畝土地,還在離家不遠的川西北農場,承包下近二十畝土地種小麥。在我們的生命中,因生長在農村和那個寵大苦難的家庭中,曾與家鄉的那片土地,與無邊無際的麥田結下不解之緣,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些蒼涼的歲月中,我與我的母親及家人,曾為那片土地揮灑過多少汗水,流過多少眼淚。
當時,在我們承包過來的那一望無垠的麥田中,火辣辣的太陽無情地炙烤著我們的背脊。無論空天中的太陽有多么毒辣,
我們母子幾個,不得不低頭彎腰在天氣睛好的日子里,把成片成片的麥子收割回家。通常一天勞累下來,母親早已直不起腰身,就算晚上躺在床上,也會聽到母親,因為腰背疼痛而發出的輕微呻吟聲。然而在那種超強的勞動中,我腿上胳膊上的皮膚,也都到處被鋒利的麥芒劃出的一道道血口子。在太陽的照射下,汗水源源不斷地從身上的毛孔中涌出,它們流進眼里,漫到傷口上,那種針刺般火辣辣疼痛的感覺,至今令人記憶猶新。
在父親母親一生的操持下,我最小的兩個哥哥,最后都順利地娶妻成家。然而當他們的小孩出生后,我的父親母親卻因積勞成疾,而從此變得疾病纏身。在此后的日子里,當我們六個兒女都跳出了農門,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然而我的父親母親,卻相繼離開了人世。自父親母親離世后,我們曾經的家園荒寂了,此后就算再回到家鄉,也是在每年的春節或清明時節,回去祭拜永永遠遠躺在故鄉那片黃土地中的父親母親。今年五一小長假,在家人的邀約下,我與愛人放棄外出旅游的機會,而是再次回到了川北老家,當時,正逢夏至麥收時。那天,當我們站在情同姐妹的慧姐家的門前,五月的鄉村,給我的再不是從前那種蒼涼剌心的感覺。而今的新農村,到處整潔干凈,充滿了詩情畫意。在慧姐的家門前,一株株不久將移植到水田中的小秧苗,已在父親鄉親們的辛勤勞作下,悉數插在了孕育水稻的育苗田中。那一株株剛剛伸展開嫩綠葉片的小秧苗,在它們的頭上尚掛著一滴滴晶瑩的水珠,在五月陽光的照射下,每一滴水珠都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溝渠邊,一汪汪清澈的溪水,在小河道中歡快的奔涌著。遠處的樹林中,不時傳來布谷鳥清脆的鳴叫聲。在慧姐家門前那一望無垠的麥田中,黃澄澄的麥穗像一個個喝醉了酒的漢子,都無比謙遜靜默地低著頭。陣陣清風過后,層層麥浪翻滾,發出悉悉簌簌的響聲,空氣中,似乎也飄著麥粒的清香。
而今的新農村,處處空氣清新,樹木葳蕤,在那份寧靜與悠遠中,金黃金黃的麥穗與田間地頭蓬勃而生的青草形成鮮明對比。在家鄉那一覽無余的田園風光中,那一棟棟拔地而起的新居,以及眼中的花草樹木,就像是一副景色迤儷的山水畫,不知不覺便把故鄉的山山水水,一一勾勒進了那幀清麗雋永的畫冊中。
在我們相約去慧姐家之前,許是對過去的時光難以忘懷,曾與小妹說好要幫慧姐家收割兩天小麥。時隔二十年,當我與小妹拿起慧姐事先已磨得鋒利發光的鐮刀,頭戴草帽站在麥浪翻滾的麥田中。仿佛,我們又回到了那個曾令我們無比痛恨、且又無比懷念的年代。
在不遠處的田垅中,一位位低頭弓身收割小麥的老者,他們既像我的父親,也像我們的母親。我知道,今生無論我們走到哪里,或是從事著怎樣的工作,我們的根在故鄉。而我們的血脈里,也使終流淌著農民的血液。每到夏至時節,當山谷中的布谷鳥開始唱響,那個遠去的年代,又會在記憶中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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