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是中國近代的大事件,任何一部近代史都重點論述之乃當然之事,進而近代中國哲學和思想史著作論及洪秀全等人,那么,洪秀全的學識及思想如何呢?
洪秀全醞釀起義之際,撰寫了《太平天日》、《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還有《十款天條》(可能是他與馮云山合擬的),再就是金田起義以來他不斷頒發的天王詔旨,最重要的就是建都南京后頒布的《天朝田畝制度》(不知是誰的手筆)。了解洪秀全的學識及思想,除了他的作為而外,這些是最主要的文件了。
這些文件的大多數,對人既無思想之啟迪,也談不上文采,毫無文章魅力,讀之如同啃一枚酸果。筆者硬著頭皮啃了啃的感覺是:東拼西湊,文詞粗鄙,缺乏理性,不合邏輯。
洪秀全是反孔的,他創拜上帝會后親自砸毀塾中孔子牌位。起義后太平軍所到之處毀孔孟之書砸孔廟之事不勝枚舉,有人認為“此猶從來叛逆所不敢者”,“自古流寇毒禍,未有如是烈者”。太平天國始則不準讀中國古籍,“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后來準刪改后閱讀,如|“上帝”前面必加一“皇”字,《詩經》中“蕩蕩上帝”改為“蕩蕩皇上帝”,《論語》中“夫子”改為“孔某”,“子曰”改為“孔某曰”,可謂滑天下之大稽。洪秀全只是假托上帝說“孔丘所遺傳之書”“甚多差謬”,并描繪孔丘受到上帝怒責鞭撻而哀求討饒,至于其書謬在何處卻不指出。洪秀全反孔是為了捧出“天下大共之父”的上帝這個獨一無二的神而作的一種姿態,他對孔孟之道不僅僅沒有理性的審視,相反,如“三綱”、“忠怒孝”、“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等腐朽思想在他自撰的文稿和頒布的詔旨中比比皆是。他也說到歷史,認為中國上古之世眾人即信奉了西方的上帝,“自秦政出,……祀虞舜,祭大禹”才把事情弄壞了,不啻胡說八道。我們的祖先何能不祀虞舜祭大禹呢?難道能夠叫他們去敬拜根本不知道的西方的上帝嗎?至今中國的基督教信徒也不多。他說到秦政時漢武時,對其利弊得失竟無一語,只說及當時怪人誑言,他似乎對怪異之書,陰曹地府之類的書更有興趣。他似是反對君主專制的,“何得君王私自專”,他同時也反對農民起義,“黃巢李闖安在哉”!他認為“聚黨橫行天不佑”,他本人又是聚黨橫行的最大首領。他認為“天下總一家,凡間皆兄弟”,他又開口清妖閉口韃子。他痛詆佛教,又說什么“罰落十八重地獄受永苦”,這十八重地獄之說不是來自指教嗎?他沒有判斷是非的基本標準,常常是隨心所欲,信筆涂之。他也有根本的一條:跟我走的就是英雄好漢風光快活;不跟我走的就要被蛇虎所傷,受苦受難。他的《原道救世歌》是蹩腳的順口溜,如什么“自古殺人休養自己,誰云天下眼不恢恢?自古救人救自己,靈魂超拔在天臺”之類,除了酸腐的說教,乏善可陳。《十款天條》摹仿基督教西奈山的“十誡”,原第九誡為“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洪秀全將之變為“不好講謊話。凡講謊誔鬼怪奷詐之話,及講一切粗言爛話者,是犯天條”。這一改旨趣大變,更見東西方思維方式之差異。
任何一次革命,大體都是從對現存祔的理性批判開始的。稍早于洪秀全的龔自珍對君主的專制制度從根本上發生了懷疑(更不要說早于他們二百年來的黃宗羲已提出非君思想),對清王朝“萬馬齊喑”書面的描述刻畫極為深刻,而開一代風氣。他提出的“衷世說”、“興王說”打動了許多讀書人的心,他生前死后有許多“龔迷”熱讀他的詩文。龔自珍的友人魏源,對清王朝病入膏肓也論述得痛快淋漓。稍晚于洪秀全的鄭觀應寫出《盛世危言》,更不要說康梁諸人了。洪秀全對清王朝作了何種批判呢?很難找出他這方面像點樣的文字,倒是《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發布奉天討胡檄布四方諭》,可以算是批判清王朝的文告,也是憤懣有余理性不足。這篇檄文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罄南山之竹簡,寫不盡淫污,決東海之波濤,洗不盡彌天罪孽”。具體是些什么呢?反對令漢人削發,反對改衣冠服飾,反對把語言“造為京腔”等等。比較重要的是下面這些內容:“滿洲又縱貪官污吏,布滿天下,便剝民脂膏,士女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國之人貧窮也。官以賄得,刑以錢免,富兒當權,豪杰絕望,是使我中國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起義興復中國者,動誣以謀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絕我中國英雄之謀也。”這個檄文一方面指斥清王朝的弊政,一方面煸動民族仇恨。如這樣一些內容:“前偽妖康熙暗令韃子一人管十家,淫亂中國之女子,是欲中國之人盡為胡種也”。“今滿洲妖魔悉收中國之美姬,為奴為妾,三千粉黛,皆為羯狗所污,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予細查滿韃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產妖人。”這些言詞乖情背理,太離譜了。滿清入關開始,許多人都重視“夷夏之辨”,漸漸的有些人不重視了,龔自珍就沒有“夷夏之辨”的思想,他只是反對歧視漢人漢官。清末的革命者多有借助民族情緒者,也起了一定的作用雖然這未盡科學 。這個檄文中的“掃除妖孽,廓清中夏”,到孫中山手上變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但孫中山要建立的是民主共和國,與洪秀全再建一個專制王朝不可同日而語。
太平天國“破”的方面不過爾爾,“立”的方面又如何呢?這就要說說《天朝田畝制度》。這個制度說到田分九等,如何按人口分田等等,且不說在緊急的戰爭時期不能完全實施,這個制度從根本上說也不是平均地權的土地制度,而是軍事政治制度,五家設伍長,二十五家設兩司馬,四兩司馬上設卒長,然后是旅帥、師帥、軍帥等等直到天王。判斷訟事,升貶官員,均按此逐級上報。尤可注意的是此制度中的圣庫制:“凡當收成時,兩司馬督伍長,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則歸國庫凡麥、豆、苧麻、布帛、雞、犬各物及銀錢亦然。蓋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則主有所運用,天下大家處處平勻,人人飽暖矣。是虛的,實的是“余則歸國”、“國人人不受私”,是對從人盡量剝奪,取締私有,實質是一種軍事共產主義。此種主義在世界各地(如紅色高棉)的結果如何,也不必再費筆墨。如此,洪秀全“迎闖王不納糧”這樣的民諺口碑也沒能留下,就毫不奇怪了。有人說,洪秀全是留下自己著作的農民階級的哲學家,真是太抬舉他了。
(文/靳樹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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