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七十年文選(雜文)
“文學”第三卷第二號,“文學論壇”欄內有署名“惠”者作“對于所謂‘文言復
興運動’的估價”一文。其中有一段牽涉到我的地方,茲抄錄于次:
因此,像汪懋祖先生那樣的“吉訶德先生式”的行動,實在不能給它太高的估價。
值得嚴重注意的,倒是另一方面有些并不反對白話的人有意無意地在幫文言(封建思想)
的忙。第一,“文學遺產”的名詞輸入以后,施蟄存先生曾經勸青年讀《莊子》和《文
選》,“利用前時代的遺產”。……
從這寥寥的,但是非常刻毒的數語中,我計算出了作者許多不了解我(或者是故意
“歪曲”一下)的概念。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
行都是一貫的。我歡迎認識并了解我的思想及言行的人的公允的批判(善意惡意倒不在
乎),但是我痛恨一些“有意無意地”曲解我的思想及言行,而陷我于預設的阱中,以
圖“請君入甕”之快的文藝界的鬼蜮!
署名“惠”君的這段文章,就顯然是這種鬼蜮伎倆了。我不想給自己夸張,也不敢
給自己文飾,我在這里自述我的見解,以證明“惠”君之施之于我者乃是一種超乎可恨
以上的鬼蜮式的評斷。
第一,我要說明,我在去年應大晚報之征求而填的一枚卡片,是注明了希望研
究文學的青年讀一讀《莊子》與《文選》這兩部書的。后來我這個意思不幸
而引起了一場大筆戰,在攻擊我的許多文章中,大約可分為兩種:一、說我是在勸青年
讀古書,即提倡文言文;二、說我的見解不行,研究文學不必看古書,尤其是《莊子》
與《文選》這兩部書。在這兩類敵人中間,我當然認為第一類是一些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的鬼蜮,而第二類是值得尊敬的。
現在,汪懋祖君主張中小學應讀文言,這種荒謬的見解,我當然也是不表同意的,
然而“惠”君卻輕輕地把我與汪懋祖君一比較,斷定我的罪狀比汪懋祖君更大,而是
“值得嚴重注意的”。這種見解,究竟依據于何種概念呢?難道我“希望研究文學的青
年讀一遍《莊子》與《文選》”,其影響竟比“主張全國中小學生讀文言書”更大更惡
嗎?
第二,據“惠”君的文章看起來,似乎我的希望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乃
是一種“投機”行為,以為我就趁此機會標榜《莊子》與《文選》是我們的“文學的遺
產”了。這個見解是使我不禁苦笑的。以前曾經有過許多關于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
討論,朋友們來問我的意見,我終是沉默著,不敢作聲,因為我曉得我即使有一種自信,
但是人家一定都要痛斥之的。在文藝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何敢多攖眾怒?然而
現在卻不得不在這里向“惠”君說明我對于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意見了。
我根本不承認“文學的遺產”這個名詞!
所謂“文學的遺產”這個奇特的名詞,原是從蘇俄來的。正如他們的文藝理論(或
曰政策)一樣,蘇俄對舊時代文學的態度是常常在變動的。當十月革命初成功以后,一
切都需要是屬于新興階級的,于是舊時代的一切文學都被擯棄了,“反革命的”,“資
產階級的”,“封建思想的”,諸如此類的罪名都整堆地拋上一切舊時代文學作品及作
家身上去。及至五年計劃,逐漸成功,革命時代的狂氣逐漸消散,無產階級逐漸沾染了
資產階級的“余毒”,再回頭來讀讀舊時代的文學作品,才知道它們也并不是完全沒有
意思的東西。于是,為了文飾以前的愚蠢的謬誤起見,巧妙地想出了“文學的遺產”這
個名詞來作為承認舊時代文學的“理論的根據”。關系這種情形,我們可以拿蘇俄對于
莎士比亞的態度來做例。蘇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亞”,后來是“改編莎士比亞”,現
在呢,不是要在戲劇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亞”了嗎?(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
酒”呢!)這種以政治方策運用之于文學的丑態,豈不令人齒冷!
而現在居然有人稱我們自己的上代的文學為“文學的遺產”了。中國的文學,是整
個的中國文學,它并沒有死去過,何來“遺產”?我們既然知道了斷代文學史的錯誤,
難道還要蹈入一個新的錯誤中去嗎?所以,倘若我們說文言文已經死了,我們以文言文
中的一小部分辭藻用新的方法來引用在新文學中,稱它為“文言文的遺產”,這倒是很
可承認的。至于《莊子》與《文選》,雖然并不是屬于我們這時代中的產物,但它也正
如我們現在創造著的文學作品一樣,是整個中國文學中的一部分。何謂“遺產”?
既然申明了我對于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見解,想“惠”君必然可以明白我之希
望文學青年看《莊子》與《文選》并不是為了要標榜“我們的文學的遺產”了。(我所
知道的“文學的遺產”,應當是“LiteraryRemains”的譯語。而不是這所謂“Liter-
aryHeritage”的譯語。譬如最近發現的屠格涅夫生前未曾發表的散文小詩,就是屠格涅
夫的“文學的遺產”,這意義就等于“遺作”,“遺著”之類。)
第三,“惠”君在“利用前時代的遺產”這一句上用了一個引號。這顯然指明是引
用我的語句了。然而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句話。只有在說明我們從
事于文學者何以應當看些上代的文學書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每一個人都有所借助于
上代的文學”。我說“借助”,意義也許很含糊,然而已經可以表明我并不是主張完全
摹仿古文學,或因襲古文學。我想請并世諸作家自己反省一下,在他現在所著的文學作
品中,能說完全沒有上代文學的影響或遺跡嗎?無論在思想,辭華,及技巧各方面?
“惠”君說“利用上代文學的遺產”,我應當申辯這不是我的話,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去
“利用”。
最后,“惠”君在“文言”兩字底下,用一個括弧加了一個注解:(封建思想)。
這意義雖然與我無涉,然而不妨在此順便糾正一下。我們在“惠”的大著中,還讀到了
這樣一句:“文言和白話之爭,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問題,而是思想問題;在反對文言
運動的時候,應該同時抨擊那些穿了白話衣服的封建文藝。”從這兩方面參看攏來,似
乎“惠”君的意思是說:凡文言皆即封建思想,故“幫”文言即“幫”封建思想。而白
話中間則也有封建思想。這就自己露出了一個大矛盾,一個邏輯上的大錯誤,誰個賢明
的讀者愿意替“惠”君辯護一下嗎?
“惠”君還以為我之勸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乃是“有意無意地在幫文
言的忙”。這里,一個副詞“有意無意地”,一個動詞“幫”,都非常可以玩味。我要
在這里鄭重地告訴“惠”君!我并沒有“有意無意地幫”過什么。勸文學青年看《莊子》
與《文選》,雖然并不一定是對的,但我的確是“有意地勸”的。惟有“惠”君對于我
的曲解,乃真有點像是“有意無意地”的了。至于“幫”這個字的含義,我也不十分明
白。“幫文言”,“幫白話”,這些似乎都是非常滑稽的說法。不過從“惠”君的文義
中求之,我想現在一些擁護白話文學的作家,有時也未免要寫一二封文言文的信,似乎
也該同我一樣地被責為“有意無意地在幫文言的忙”了。即如“惠”君自己,我想平時
一定也頗有一些文言的手跡流傳在人間罷,倘若有人說這是比勸讀文言書更“強調”地
在“幫文言的忙”,“惠”君又將何辭自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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