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立
言及《蘭亭集序》的文脈，大家都會注意到文中每段的一個關鍵句，即“信可樂也”“豈不痛哉！”“悲夫！”，并進一步以“樂”“痛”“悲”三個字來概括之。但對于作者“樂”“痛”“悲”的內(nèi)涵和三者之間的邏輯關系，理解上卻常見割裂、對立或講述上的似是而非，這些，皆由只見其外“象”而不知其內(nèi)“氣”導致。
“氣”指作者心氣，即隱含在文字中的作者心靈世界的本質(zhì)。“象”指作者心象，是作者心靈世界在語言上的顯性顯現(xiàn)。
“樂”“痛”“悲”的內(nèi)涵是什么？
我認為其“樂”為一，即由眼前之景美、事雅、情暢而引起的對人生的滿足感，大家所見略同，此不贅述。
關鍵是“痛”的理解，其“痛”有二。一般認為是作者由眼前之樂進而樂極生悲，聯(lián)想到人生的短暫，死亡的不可回避而有了人生悲涼之感慨，我認為這個人生悲涼之感的理解十分不確。作者的 “痛”不外乎有二：一痛“老之將至”而“感慨系之”，二痛人生“終期于盡”。但這不是悲涼。
“老之將至”表面是言生命短暫，但要注意前文還有“不知”二字，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寫人在感到高興和滿足的時候的情景，人完全沉浸在歡樂之中，竟會不覺察到衰老的逐漸靠近，作者言及于此，不是要否定人生追求快樂的合理性，恰恰相反，而是極言人處在快樂時忘懷一切的情景。
再說“感慨系之”，“感慨”與下文的“以之興懷”意思相近，可結(jié)合起來考慮。一般認為，是那讓人欣悅的事、物、人成為陳跡的時候，心里總免不了傷感，我認為恰恰相反，喜歡的對象終究成為過去，也許這是一種客觀存在，但我們哪里就只能剩下傷感呢？另一種可能是，當那喜歡的人事成為過去，我們回想起來，還記得他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間流露出的溫情，可知那流觴曲水、茂林修竹間蘊蓄的無窮意趣何曾讓作者忘記。譬如我們生活中的同學聚會，當那歡樂的情景成為過去，我們會在心靈的底片上保有溫暖的記憶，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還會尋了那熟悉的校道，那校園和煦的陽光，來聆聽當年的歡聲笑語……所以說“系之”也好，“興懷”也罷，實際上也可以是而且這里也應該是對那一份歡樂時光、歡樂情緒已成為了一生滋養(yǎng)的一種牽掛，一種不能忘懷的追憶。
再說“終期于盡”，有人從中看到了悲涼，生命終有完結(jié)，如何不令人心傷。可是你沒有看到，如果生命是歡樂的，是實有價值的，既然結(jié)束便意味著你不能盡享這一份獨有的快樂，這“痛”中便分明是一種愛惜，一種挽留，一種警醒。作者的意思是要說，人生是多么美妙，假如生命能夠長久，我當一觴一詠，暢敘滿懷幽情；游目騁懷，極盡視聽之娛。不是生命無趣讓我痛苦；不能長久地擁有快樂，這才是我的痛苦所在呀。后世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便大有此味。從這份“痛”中，我們讀到的怎么不是作者對人生之樂的強烈追求之愿望呢？如果說庸庸碌碌、混混沌沌的人不知人生之痛，那么知痛之人是人生的深刻洞察者，他見得出人生的荒涼；如果說見出荒涼而生消極虛無乃情有可鑒，那么見出荒涼而依然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出之，則是人生的智慧演繹者，他們表現(xiàn)出的是對生命的無限珍惜的態(tài)度。
解讀了“痛”，最后說到“悲”。
其“悲”有三。一是悲“一死生”“齊彭殤”的“昔人”，只見生命的虛無；二是悲“今之視昔”的“今人”，亦只見出古人對生命的悲嘆，不見生命固有的樂趣；三是悲“后之視今”的人，亦將只見今人像昔人一樣的悲觀虛無。作者的“悲”不是悲人生的無生趣而是悲人們的不見其生趣。
作者看待人生正好與他們相反。很多人把這里幾個問題理解錯了。
本段作者先說我不能對于昔人一律的悲觀論調(diào)表示內(nèi)心明白，我是本來就知道“一死生”“齊彭殤”之錯誤的--特別要注意的是“每覽昔人興感之懷，若合一契”，此句中“若合一契”是說昔人的言論好像一律，而不是像有人理解的“我和他們好像一樣”；“未嘗不臨文嗟悼”，是表達我不能理解昔人一律的悲觀論調(diào)，而不是有人理解的是從昔人那里尋得知音的感慨；“固”，只能講為本來的意思，而不是有人理解的“這才”的意思--后又說“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意思分明是說我更希望以后的人，能從這些蘭亭集詩和這篇文中讀到積極健康、樂觀豁達的人生情態(tài)，而不要像“昔人”和“今人”那樣再一味地悲觀下去。
“今之視昔”與“后之視今”的“今”，結(jié)合文脈來考慮，是泛指把人生看得悲觀的士大夫們及他們的悲觀論調(diào)，這不包括參加蘭亭集會作詩的群賢及他們的作品在內(nèi)，所以后文中言“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故”領起一個結(jié)論，意在拿時人來修正士大夫們，即把參加蘭亭集會的“時人”與“后之視今”的“今”作為對立的一面，肯定與會賢人及其詩作的積極意義，而否定批判“今人”的悲觀虛無。
他從來就沒有結(jié)論出人生是悲觀的。王羲之是驕傲的，他在這里，有意無意地表現(xiàn)出自己及自己這一群的高標獨立，非同一般，肯定著自我生命的價值，這也是本文光彩耀眼的所在吧。如果把第二段之“痛”理解為悲觀傷感之類，則不僅文氣無法聯(lián)通，更對作者的思想情感把握也不準確了。
這樣一來，我覺得“樂”“痛”“悲”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便已明了。樂為真樂，痛是因為追求樂之不能久長，悲是悲嘆人之不能見樂，作者始終在說人生是快樂的。原來有人認為的第二段插斷了文意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那么通篇來看，作者的心象有三：“樂”“痛”“悲”，其實心氣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樂”--享受快樂、追求快樂、保持樂觀。“樂”中見出直率，“痛”中見出曠達，“悲”中見出深邃。
最后有一個總結(jié)。同樣是洞穿人生的荒涼，王羲之在積極樂觀中表現(xiàn)出心胸的豁達，以心胸豁達書寫著對生命的珍惜態(tài)度；同時的陶淵明在潔身自好中表現(xiàn)出對心靈清潔的境界的追求，以心靈的清潔昭示著人的意識的覺醒；而至魯迅先生，則在在對抗作戰(zhàn)中表現(xiàn)出心志的崇高，以偉大的精神表現(xiàn)出對社會責任的勇敢擔當。如果說王羲之較人多一份智慧，陶淵明較人多一份清潔，則魯迅先生乃堪稱大智大潔者。
他們，都帶給我們許許多多的人生啟迪。
2007年3月
（本文發(fā)表于《中學語文教學之友》）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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