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兒
6月15日,《城市早報》刊出一則結婚啟示:“陳杰先生與姚黃女士定于2001年7月10日在長城酒店二樓舉行婚禮,請親朋好友相互轉告,屆時參加。”
同時配發大副新人照片,俊男美女甜蜜依偎,為天作之合現身說法。
羅曉顏坐在梳妝鏡前,仔細端詳這張照片。鏡中的女子也有張嬌俏面孔,額角和眉梢都撲了金色亮粉,手指上是流行的淡金蔻丹。
她評論:“光線不好,化妝失真,新人表情完全不對。是不是?”
無人應答。
“陳杰!”她嬌叱一聲,手中報紙飛出去。
窗邊的男人回身,他的相貌與報紙上一模一樣。
陳杰笑吟吟地近前,一把將曉顏攬入懷中,俯在她耳畔低低說話。才聽了兩句,曉顏就忍不住笑,又咬牙,斜睨住他:“不管啦,我要你說我比她好。”
他對待這個問題早有一套標準答案,熟極而流地回答著,手伸往他去熟的地方。
陳杰很快睡過去了。他沒聽到曉顏低不可聞的問話:“那,為什么不娶我呢?”
盛世禮服店。
一排排系著茉莉香袋的衣架叮當碰撞著,四面是流麗的錦緞:正紅、桃紅、蔥綠、月白、水藍、杏蜜、藕合……更有精妙的手工點綴其間:裙角繡一叢修竹、衣袂繡一雙蝴蝶、其他或繡鳳尾或繡牡丹或畫梅蘭蝠萬,令人眼花繚亂。
姚黃在選嫁衣。
她試穿第若干套,店員已用盡皮膚白皙容貌清麗身材曼妙的形容方式,忽然又聽她挑剔:“圖案太復雜。”
“可這圖案是牡丹,您看這白色織錦緞襯銀藍的花兒多好看。”
姚黃一怔。有句話不受控制地自心底浮出來:“你是錦上絢爛的花朵。”
你是錦上絢爛的花朵。
這話是老魏說的。
陳家與姚家是鄰居,陳杰大姚黃半歲,從小家人的玩笑中就有了定親一說。姚黃記憶中沒有“郎乘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旖旎,但幼稚園、小學、初中、高中一同上下來,陳杰的地位再無人能取代,他們順理成章成了一對。
大學畢業后,陳杰去了醫藥公司工作,一個月有二十天在外出差,“我要賺錢,將來好養活我的嬌妻美子。”陳杰調笑說。
姚黃在一家金剛石企業負責產品化驗,老魏是她的上司。老魏不老,三十二歲而已,但因為已婚,被一群二十四五的年輕人硬稱為老魏,隨后便叫開了。
姚黃有間獨立的化驗室,里面是一層層的量杯。每個量杯前有張卡片,記錄著人造金剛石的破碎時間、分揀時間、沉淀時間等數據,隔三至六個小時取樣一次,將不同精細度的粉末分離出來。
工作冗長而單調,日影在墻壁上的緩慢移動永無休止。姚黃索性以日影來計時,它移過七個量杯,一小時便過去了。
有時姚黃填寫那些卡片時禁不住想:如果杯中的金剛石也有生命,如果每次的破碎、分揀、沉淀媲美人生的轉折,如果分離完畢象征死亡,那么這張卡片就是它一生的簡歷。
或許生命也可以這樣被記錄:一次熱烈的戀愛,三年過去;一次情感的致命傷,半生過去;進入婚姻中,一輩子過去。
想多了便覺得生命的流逝全無意義。
老魏來時她將這些說與他聽,她的聲音活潑潑地在屋中碰撞、眼神晶亮、手勢快而多變,陽光潑濺到她的面頰發稍,卻又流麗地滑下去,只留了一層潤澤在上面。
老魏注意到這層潤澤,有些發呆。他嗅到這個房間中的危險氣息。為了警醒自己,他也開始說話。他說起姚黃來面試時穿了件素白長裙,一直站在公司門前的榕樹下,淡紫色、茸毛氣息似的花朵次第在她身旁飄落……
當時的情景又呈現在老魏眼前,他曾在百葉窗后久久張望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她跳起接花瓣時的笑容尤其令人難忘。
姚黃抿一抿唇。
老魏卻忽然收口,說有事,匆忙離開了。
事情有一便有再,老魏下次來時他們談了音樂,再下次是詩經,因他注意到姚黃桌上有本《詩經集注》。再以后,所有的話題噴薄而出,兩人都驚異于自己和對方的機敏反應,他們相互爭斗著激發著,樂此不疲。
有時正走著路,老魏會哈的一聲笑出來。想昨天那個問題,我要是作如是說,那丫頭恐怕就沒話答了。
而有時姚黃忽然想到一個有趣話題,也熱切盼著老魏來聊天。老魏通常在日影移至北面墻第五到第七個量杯間時推門進來,在日影即將移出南面墻時離開。
老魏的來訪成就姚黃的快樂,她自時間臨近開始期盼,門外的每次腳步聲都是由歡喜到失望的過程,哪天老魏來的略早些,便是她的節日。
等姚黃想起《小王子》中有關馴服的故事時,她已經蜷進老魏懷中多日了。
交談到了后期,所有禮貌范圍內的話題都已說完,間或沉默使他們之間的空氣變得曖昧而粘稠,呼吸沉重到難以忽視,口唇邊蠢蠢欲動的都是些甜蜜的情話。
姚黃低著頭。老魏欲走不能。暗流一觸即發。
而后或許是一個電話、一次量杯的破碎、一本書的墜地、日與夜的交替、咬唇的動作、胸口的急劇起伏……忽然一切觸動了、發生了。他們甜蜜或是更酸楚、極樂或是更絕望、如釋重負或是更沉重。
其間陳杰出了若干次差,而家人也已經開始催促結婚了。
陳杰。老魏的太太。
他們一直在談話中避免談起、在情感中試圖忽略的兩個人物忽然浮出水面,并且急速擴張,蠶食著他們單獨相處的空間。每一句談話、每一個舉措、每一次會面都有觸及這兩人的危險,這兩人如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
他們避猶不及,只得再次沉默。若說上次的沉默中有甜美的猜測、誘人的曖昧成分,這次卻只是難堪、悲哀、無能為力。
一次偶然中,他們提到錦上添花這個詞。姚黃說,哪里有錦上添花那么美滿的事情,多數人遇到的只是一塊錦或一片花,而已。但有錦無花,還是一塊素錦,有花無錦,花添在哪里呢?所以錦對人來說是必需品,花則是奢侈品。如同妻子與情人的關系。
沉默許久,老魏輕輕叫她:“姚黃,你是錦上絢爛的花朵。”
一語定論。就算有過模糊的希冀,也在此煙消云散。
之后老魏就沒怎么見到姚黃,她請了長假籌備婚事,結婚之后或許要和先生去外地工作。
但他收到了喜貼。和每個同事一樣。
時光回到那天。
姚黃自盛世禮服店出來后,一腳踏進初夏的陽光里,有點眩暈。
她微一搖晃,有人扶住她。
片刻之后,她看到一張嬌俏的面孔,涂了淡金蔻丹的手正伸出來:“你好,我是羅曉顏。”
2001年7月10日,長城酒店二樓。
姚黃穿了件月白旗袍,裙角疏疏幾枝妖嬈的桃花,陳杰則是深灰西裝,系與旗袍同質的領帶。兩人笑吟吟地站在宴會廳門前,與賓客一一招呼。
有朋友說對他們結婚沒有心理準備,陳杰笑道:“認識二十五年了,看來一輩子相處下去也沒什么困難,婚姻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他眨眨眼,“有時想想未免有些乏味。”
姚黃跳起來打他。
眾人笑做一團。
老魏和太太一起來了,他選了最僻靜的位置坐下。太太推推他:“那就是姚黃?看她風情的樣子,恐怕婚后未必肯安于室。”聽著這惡毒的口吻,老魏忽然想到也許太太知道些什么,于是不做聲。
婚禮進行至尾聲時,姚黃躲去包房休息,陳杰也跟進來,還帶來幾片火腿。兩人你爭我搶地分食著,在旁人眼中也就是恩愛了。
陳杰又問起那天曉顏和姚黃見面的情景,自己懺悔盟誓了半天,姚黃嗔他一句,將他趕出去見客。
其實曉顏和陳杰的故事與姚黃和老魏的故事大同小異,無論怎樣的故事,修成正果是最重要的。不是么?姚黃微笑著將手擦拭干凈。
十二點十分,賓客還沒有散完,陳杰看看表,想:今天不知曉顏作了些什么,等會兒給她打個電話。
此時曉顏正在打電話,她換上一把柔膩的嗓音:“那個,吳先生嗎?我是曉顏,上次你說了請我吃飯的……”
誰是誰的必需品,誰又是誰的奢侈品。婚禮馬上就結束了,這一生的日子還長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