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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題畫三則》導讀

發布時間:2016-7-26 編輯:互聯網 手機版

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蔭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季,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于時一片竹影凌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霧氣,皆浮動于疏技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茲后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

[寫作背景]

題跋是中國古代一種特有的文體,指的是寫在書籍、字畫、碑帖等前后的文字。寫在畫幅上的叫題畫。題畫或文或詩,一般比較簡短。從內容上看,有的敘寫作畫緣由,有的點撥墨情畫意,有的借題寄意寫志,涉筆相當寬泛自由;然均追求畫面與題詞相互補充之用和相映成趣之妙。 鄭板橋是清代著名書畫家、文學家,擅寫蘭竹,工書法,能詩文,其題畫尤為后人稱道。這里所選的三則畫題,皆是他種竹、養蘭、寫竹、畫蘭的心得,雖非嚴思宏論,卻自有其深徹獨到之處,當細細品味。 

[層次結構]

第一則說他畫竹得力于潛心觀察、師法造化。分三層:第一層寫養竹、愛竹。第二層寫潛心觀察,重在觀察的獨特方法,而目的則在于取得“天然圖畫”。第三層點明師法天然的題旨。 第二則是從畫竹過程中總結出“意在筆先”、“趣在法外”的作畫經驗。先敘寫畫竹的三個階段:晨起看竹,得“眼中之竹”,畫意勃勃,生“胸中之竹”,落筆作畫,成“手中之竹”;并在敘寫中點明:胸中竹不同于眼中竹,手中竹又不同于胸中竹。最后總結說:“意在筆先”是“定則”,“趣在法外”是“化機”。 第三則講種蘭應順應蘭的本性。分三層:首層敘述種蘭的經驗,得出“物各有其本性”的結論;二層用兩首詩來說明種蘭要順應蘭之本性的道理;三層點明畫意;因畫的是“山中之蘭”,順應了它的本性,所以“極肥而勁”。 從結構上看,三則題畫各具特點,各有所長。首則以敘事為主,題畫之旨已含蘊在敘事之中,故而末句稍加點撥即見用意。次則主要采用夾敘夾議方式,邊敘事邊點撥,且敘事、點撥皆層層推進;同時,由于事、理已均在夾敘夾議中表達殆盡,故而其結語須再翻進一層,將意理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第三則是先敘事后議論,敘事完畢以“乃知物亦各有本性”作結,議論以詩的形式,且用“此假山耳,尚如此,況真山乎”翻進一層;而結語之用意,則又回到畫幅之上,以畫中之蘭的特征來溝通畫幅與題語的內在聯系。 題畫雖短小,然信手拈來,遂成佳制,卻更見大家之匠心。 

[內容述評]  

這三則題畫,首二則是以畫竹論藝,第三則是以養蘭論人。 第一則的主旨是“師造化”。造化者,天地、自然也。師造化,就是說藝術創作要以天地、自然為師,以天地、自然的風姿、特性、生機為本。作者為能得到“天然圖畫”而自喜,就是他崇尚“師造化”創作精神的體現。要做到師造化,就必須用心觀察客觀事物,潛心體驗客觀事物的天然生機,這是藝術創作的必由之路。作者親自種竹,喜歡在竹林中置榻乘涼,不惜改裝圍屏以取得紙窗竹影,并時時留心粉墻、日光、月影之中的竹姿,這都是用心觀察、潛心體驗的表現。“師造化”體現了藝術創作肇于自然、源于生活的基本原則,故而歷代畫家多所崇尚。但不可將“師造化”理解為單純地模仿自然。造化者,創造化育也。自然本身就是天地自造、陰陽化育的生機勃勃的體現,何況藝術創作還須再加上作者的主觀再造和人情化育呢!作者熱心于種竹、愛竹,實際上是一個長期體驗竹性、竹情的過程,他所取法的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的竹姿,也已經不是竹子的原態,所以應當說,鄭板橋的“師造化”,是一種得天地之真、傳自然之神的現實主義創作精神。 第二則題畫著眼藝術創作的全過程,依次說明四個問題:一、整個藝術創作過程,大致可劃分為三個階段:先是觀察,得“眼中之竹”,次是凝思,生“胸中之竹”,最后是落筆,成“手中之竹”。二、在這個過程中,由于眼、心、手的作用,竹子發生了多次“變相”:由現實之象,到心中之象,再到畫幅之象。從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藝術創作源于生活、精于生活的道理。三、“意在筆先”是藝術創作的必然規律。在這里,“意在筆先”是必須先有“胸中之竹”然后才能有“手中之竹”的意思,故而作者稱之為“定則”。四、“趣在法外”是藝術創作的特有規律。這里的“趣”,指的是滲透、展現在畫面中的審美情趣。“趣在法外”的大致意思是說,藝術創造雖有一定的理,但沒有一定的法,審美情趣的有無、大小、濃淡、雅俗,不是由法框定的,全憑作者心靈的妙運,即在深切領悟創作規律后的巧妙運化,故而作者稱之為“化機”;而“化機”的大小,則取決于作者的智能和才養,即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鄭板橋的這則題畫中,包蘊著豐富而深刻的創作原理,所以倍受后人賞識。 第三則題畫,表面是寫應如何種蘭,實際上是寓意如何“養人”,用的是象征性的托物言志方法。說種蘭要順應蘭的本性,就是說“養人”要順應人的本性;說蘭花本是山中草,只有放還山中,得其天性,方能長得肥而勁,就是說人有個性,只有擺脫強加在人性上的種種塵世束縛,得其自由,才能使個性得到充分的發展。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作者的社會、人生理想。鄭板橋是“揚州八怪”之一,其做人、作畫均不拘于流俗,此則題畫的旨意,當是他在思想上追求個體精神自由、在繪畫上追求獨特怪異風格的自我寫照。在封建時代,這種追求個性自由的精神,有一定的反專制的積極意義,但在今天,則必須講求社會公理和個性自由的相制相約和相生相長。 

[藝術特點]

這三則題畫,旨歸皆在于闡發事理,然了無說理之枯燥乏味,此乃“理趣”之功。理趣何在?似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去體會:

一寓理于生動的形象描繪之中

說理無形象則枯,形象無寓意則窮,這三則題畫既不枯也不窮,就因為它們首先都是借助生動的形象描繪來寓理。首則幾乎全是具體描述怎樣種竹,怎樣乘涼,怎樣做圍屏紙窗,怎樣得天然圖畫,然重觀察、師造化的藝理已含蘊其中,故而末尾一點即破。次則寫晨竹景象,細密而有生機;寫勃勃畫意、落筆變相,簡捷而能傳神,而藝術精于生活之理、趣在法外化機之意,也已隱蘊其中了。第三則大寫將蘭花移植山陰、石縫,令其避日、就燥,乃挺然直上,香味厚遠,實際上也就是在解說只有擺脫世俗羈絆,人的個性方能充分發展的道理,只不過是藏而不露,令人思而得之罷了。寓理于生動的形象描繪,就使說理具有了它本來所沒有的生動形象之趣。 二、將理融化在親切微妙的情致之中 藝術的生命在于情感,敘事、說理而不熔于情者,難以成為藝術珍品。表面上看來,作者是在敘述他種竹、養蘭的過程,實際上是在抒寫他對竹、蘭的酷愛;表面上是寫他怎樣晨起看竹,在竹林中納涼,怎樣移植蘭花,使其舒展生長,實際上在體味竹蘭的情性,與竹蘭交流感情;他不惜改制圍屏以獲取窗紙上的天然圖畫,實際上是想方設法在捕捉竹子的真正韻味和神采;他反復吟唱,要讓蘭花回到山中去伴煙霞,就是因為他感受到了蘭花的苦衷。這里有生活之情,也有審美之情,沒有這些心與物的情感交接滲透,就不會產生鄭板橋那生機勃勃的竹幅蘭畫。文藝作品中的審美情趣往往在于它的深微和含蓄,細細品味鄭板橋這三則題畫,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中無處不浸潤著這種深微的心與物相互滲透,相互交流的情味;而藝理從這情韻中升華出來,也就染上了它本來并不具備的情趣。 三、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藝術的特性在于“以不盡盡之”,在有限中見出無限。這三則說理的題畫,之所以具有藝術品位,就在于它能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最明顯的是第三則,全文寫種蘭、養蘭、惜蘭、畫蘭,無一筆涉。及到人,但處處讓人聯想到人情、人性、人生,甚至可以引發出對作者處境的同情,對專制主義戕害人性的厭惡。這就是意在言外。通常說來,這是用了托物言志的象征手法,其實廣義地說,通過形象描繪來顯示道理,也就是采用了意在言外、含蓄多藏的藝術化說理手段。因為理在形象之中,須三思而后得,那三思的過程就是“趣”;形象大于思想,思之愈深,得之愈多,那“得”的多少是無限量的。鄭板橋在談他的畫竹過程時,從晨起看竹說到心中升起勃勃畫意,又說到落筆倏作變相,當點出胸中竹不是眼中竹、手中竹不是胸中竹之后,便立即打住,其實這其間正有許多藝理等待著開發,然而作者卻知“趣”地留給了讀者,因為他知道,讀者是可以借助已有的描述進行物象、心象、畫像的聯想,并得出藝術肇于生活、精于生活的道理的,而且只有讓讀者進人這種聯想和升華,才能真正達到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目的,才能真正使讀者體會到作者“以不盡盡之”的情、趣、味。另外,前人普遍認為板橋題畫中多于閑言、戲語中見情趣,這里選的三則雖不很明顯,但亦有之。如寫觀察紙窗竹影時,忽插入一句:“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這是閑語,然亦可感受到作者觀物之凝神精細,且寫景狀物形色聲情具到,別有趣味。再如寫三春告暮之蘭,“皆有憔悴思歸之色”,似戲語,然不僅用擬人手法,傳達了蘭花的“情思”之神,而且啟動了全文對蘭花的愛惜、嘆憫之情,正體現出作者與蘭花之間情意交感之深。 生動形象之事趣,心與物交感之情趣,托物言志、文外無窮的意趣,這幾個方面共同鑄成了板橋題畫的“理趣”。 

[譯 文]

我家有茅草房兩間,南西都種著竹子。到了夏天,新竹枝葉剛剛伸展開來,綠樹成蔭,光色照人,放一張床在竹林中,十分涼爽舒適。到了秋冬交替之時,把屏風的骨架拿出來,截去兩頭,橫著安放就成為窗格,然后用均勻潔白的薄紙把它糊起來。待到風和日暖,凍得半僵的蒼蠅又飛動起來,撞到窗紙上,咚咚咚地發出敲擊小鼓的聲音。這時,窗紙上一片零亂的竹影,難道不是一派天然的圖畫嗎?我所畫的竹子,都沒有老師的傳承,多數是得之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之中啊。 在江邊的私塾教書,每逢清秋,早晨常起來觀察竹子。這時,煙光、日影、露氣,都在疏枝密葉之間飄浮流動。于是,胸中情致勃動,就有了作畫的意念。其實,這時在腦海里映現的竹子,已經不是眼睛所看到的竹子了,于是趕快取硯磨墨,展開畫紙,乘興落筆,盡情揮毫,迅即呵成一幅幅圖畫。這時,筆下所畫出來的竹子又不是腦海里映現的竹子了。總之,意念產生在落筆之前,這是無可置疑的法則;但情趣流溢在法則之外,則全憑個人的運化之功了。難道僅僅作畫是這樣嗎? 我種了幾十盆蘭花,到了春天將盡的時候,都顯出萎靡凋零、仿佛思念故鄉的樣子。因而將它們移植到假山石之間,在山的北面,石頭的空隙中,既能夠躲避烈日,又接近干爽之地,正對著我的堂屋,觀賞起來也沒有礙眼之處。第二年,忽然生發出數十枚新枝,挺拔直上,香味堅實、厚重而悠遠。又一年,長得更加茂盛。由此我體悟到:萬物均有自己的本性。于是就寫詩贈送給蘭花,詩曰:“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盎,(盎:情趣洋溢)不如留與伴煙霞。”又曰:“山中蘭草亂如蓬,葉暖花酣氣候濃。山谷送香非不遠,哪能送到俗塵中?”這不過是假山罷了,尚且如此,何況是真山呢!我畫的這幅蘭畫,它的花都超出在葉子的上面,而且十分肥壯而強勁,這是由于它是山中的蘭花而不是盆中的蘭花啊。 (陶型傳)

 

[參考資料]

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宋蘇軾《文與可畫筼等谷偃竹記》)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茲后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道理。(鄭板橋《題畫》) 文章之道,遭際興會,攄發性靈,生于靈文之頃者也。然須平日餐經饋史,霍然有懷,對景感物,曠然有會,嘗有欲吐之言,難遏之意,然后拈題ci筆,忽忽相遭。得之在俄頃,積之在平日,昌黎所謂有諸其中是也。(袁守定《占畢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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