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圣思
父親辛笛這一生寫給母親的詩作不多,但首首都寄寓深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母親比他先去干校,他送度冬的棉衣到農村,看著母親曬黑的臉龐,瘦弱的身體,心里難過。在“左派”的監(jiān)視下,不許他進屋,只能隔著籬笆將衣服遞進去,兩人相視無言。
回家后直到半夜也睡不著,嘆長氣,惦著母親,怕她在鄉(xiāng)下吃不消;想想自己原先比較內向憂郁,幸虧受到老伴好性情的感染,才走出性格的陰影;想想這大半生,經歷那么多戰(zhàn)亂,盼來了和平的日子,本想順順當當地過下去,卻不料風浪一波又一波,最后落到今天這地步,不知這個坎還過得去不?
父親思緒不斷,吟寫七絕兩首,題為《鴛思》:
更與何人問暖涼,秋深廢井對幽篁;
簪花屢卜歸期誤,未待歸來已斷腸。
籬邊傳語感凄惶,相見何曾話短長;
珍重寒衣聊送暖,卅年鴛思兩茫茫。
此處化用了蘇軾懷念妻子“十年”的含義,生離就像死別一樣。
七十年代中,老倆口先后從鄉(xiāng)下回滬,終于在上海家中團聚,結束了那段聚少離多的日子。歷經多年煎熬的離別之苦,患難相依的情景在父親心上再也抹不去了,感慨之至,一九七五年寫下《贈內》兩絕句:
憐卿憐我不為貧,且學行僧腳暫伸;一自連朝風雨驟,三分春瘦七分人。梁孟相莊卅五年,平時心意藕絲連;出門叮囑家常語,話到唇邊已惘然。
八十年代初父親出席加拿大第二屆國際詩歌節(jié),遠離故土老伴,想家之情揮之不去,有加拿大年輕的華僑友人見證了他抒寫晚年愛情詩《蝴蝶.蜜蜂和常青樹》后兩節(jié)的情景:在幾個星期的浪游中,辛笛早起晚睡前必在窗前低思誦吟,起初莫名所以的我后來才看出了詩人是在思念他的愛人,他真的到了坐臥不安的地步,我也看出了詩人乃真性情中人也!于是,我有幸聽到了詩人按捺不住的吟唱:
“生活在一起了/知己而體己/心心念念于共同事業(yè)的一往情深/你不止是一枝帶露的鮮花/而且是只蜜蜂棲止在頰鬢/年華如逝水/但總是潤澤芳馨/家已經成為蜂巢/釀出甜甜的蜜/往往更為理想而忘卻溫存/……”
這首詩確實先完成的是第二三節(jié),父親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終于在有意無意之間,從招待他的華僑女主人舉手投足之間,頓然想起了恍若隔世的初戀中母親飄忽多姿的身影,于是一氣寫成第一節(jié)。這一節(jié)使全詩平添靈動形象的真情:
開始相愛的時候不知有多年輕,你是一只花間的蝴蝶,翩翩飛舞來臨。為了心和心永遠貼近,我常想該有多好:要能用胸針在衣襟上輕輕固定。祝愿從此長相守呵,但又不敢往深處追尋,生怕你一旦失去回翔的生命。
父親的眼前一定又閃現出在南開校園里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情景,她剛從南開大學圖書館里抱著一摞書走出來,在父親的中學好友、母親大學同學章功敘的介紹下,母親很大方地同他打招呼,他卻靦腆得紅了臉;還有那成家立業(yè)走過的一幕又一幕,家從甜甜蜜蜜的蜂巢最終變成遮風擋雨的常青樹。
母親病逝后,他寫下七絕《悼亡》后不再寫詩。他終于愿意起來坐坐,從臥房走到客廳,我們在一旁攙扶的人總能感覺到,每走到母親的遺像前,他就會駐足幾秒,看一眼,再邁步。每天來回幾次都是如此,同時堅持不讓我們拿開母親的照片。
精神稍好時,他坐在桌旁,要我給他念剛拿到不久的新書《智能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聽著聽著,他就會聯想到現在,有些感嘆。讀到他在愛丁堡寫下的《相失》一詩(收入《手掌集》改詩題為《門外》)時,他要我連讀兩遍,然后輕輕地說:“那時就仿佛是寫現在的心情呢。”
我曾從非個人化方式寫作的角度評析過這首詩,認為并不完全是他個人性的直接抒情,而是以種種象征物做中介,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和情感回旋的余地。詩正文前的題詞引用了劉徹《落葉哀蟬曲》的前四句。
漢武帝的詩是為懷念亡姬李夫人所作,抒發(fā)了人去闈空的寂寥和悵惘,孤單冷寂的懷舊戀情也由彼詩滲入此詩。而父親當時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愛丁堡陰雨潮濕的天氣、獨自一人在異國的孤獨使他抒發(fā)了一位訪舊者回想痛失戀人的纏綿詠嘆。
彼時彼地的詩歌想象力能如此奇特,超越時空而在七十年后契合他此時此地的情感,難怪詩的魅力是永存的。
母親永遠活在父親的詩里,而父親的詩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文章來源:香港《文匯報》文/王圣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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