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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馮至譯,三聯書店96年版),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寂寞”二字--“我們都是寂寞的。人能夠自欺,好像并不寂寞。”(《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這寂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們中國人歷來不乏對“寂寞”的共鳴。有南唐李煜的“丁香空結雨中愁”,也有戴望舒“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有陶淵明的“悲羅襟之宵離”,也有何其芳的“和著幽怨”的羅衫……“我今不復到園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自古及今,中國的“情種”們相繼對人生的寂寞做了詩意的表達。這些寂寞的體驗,不乏深刻之處,然而若沒有詩哲里爾克更具哲理意味的表述,則我們對于如下的問題,將難以給出明白的回答:
寂寞只是一種莫可名狀的閑愁嗎?寂寞與我們的人生有根上的糾結嗎?
“說到底,還是一個‘情’字作怪”,或者,“詩人在黑暗的社會中難免會感到寂寞”,這是兩種流行的解釋。這種含混其辭的說法,恐怕難以將寂寞通達。
為了較為透徹地解答我們的疑難,以及更好地領悟里爾克所言寂寞的二重含義,我們首先有必要描述人的基本存在方式。
人以緣在(Da-sein)的方式存在。緣在類似于飛蓬,隨空空的風(媒)四處伸展其活動的根--這個存在,或這個人,他生存著也即用根憑附、占有著。守財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泥土:金子。可是他終于衰老了,象一株草那樣在深秋枯萎,雙手仍可笑地保持著攥取的姿態。他占有著什么,他之“我”便是什么。這里有許多人,因為曾經把蓬草的根駐扎于北大,便時時刻刻對自己或對別人說,“我是北大人。”終于有一天,北大的門成了他的面孔,“你是不是北大人”成了他與人吵架時的口頭禪。以北大自居的人與以金子自居的人是一樣的,他們肌肉緊張地保持著占有的姿態,緊緊地抓住世內現成的東西,不管這現成的東西是肉眼可見的錢幣、還是無形的北大身份,他們都當成是石頭一般堅硬的對象去把捉。奈何生命本身是流動的,水與石頭無法融合,因此他們不得不花費大的氣力才能抓住“對象”,不得不編造種種的謊來搪塞、安慰自己。“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北大人的精神是……”他們所編造理由之繁多,真是不勝枚舉。一旦自欺自瞞難以為繼的時候--例如暴發戶求愛的失敗,時過境遷走進新的環境,或者炒股破產、露宿街頭--自滿自足的狀態就會頃刻間土崩瓦解,變作惶恐、喪氣、無聊和空空如也。
常人皆是如是生存著,忙碌(努力去占有)和無聊(無法保持住所占有的)是他們生命左右振蕩的兩極。他們“一受其成形”,則“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莊子)。常人距離寂寞是遼遠的,就在他們的身旁,詩人們體味出了深深的寂寞。此寂寞與常人的無聊相對照,生發出另一種形態的人生:
“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詩人筑居于寂寞的小屋中。
1903年2月,旅居巴黎的里爾克收到了一封青年詩人的信,青年詩人謙恭地請里爾克評點他的詩。里爾克在回信中提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那必不得已要寫詩的緣由是什么?
里爾克把這至深的緣由歸結為--寂寞。寂寞不是一個西方傳統意義上的概念,它表層的含義,是指一種寧靜而又悲傷的心緒。要理解這滿紙的“寂寞”,我們既不可能將它把握為一個概念、進而擴展為一條辭書式的定義,又不可能用心理學的方法來“解剖”它。寂寞一詞,是詩人對自身生活體驗的牽引式的詮釋,它牽引出一個又一個的詩境,其中有象、其中有真。此詩意的言說方式令常人困惑不已。對常人而言,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可理解而又說得出的”。詩人心懷寂寞,他偏說,不,“大多數的事件是不可言傳的,它們完全在一個語言從未達到過的空間”(《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安于體制化世界的常人,終目言說卻不曾言說,他們蔽于詹詹小言,就象猴子蔽于“朝三暮四”、“朝四暮三”。
詩人在寂寞地遠離現成世界時睜開眼來,“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并不懂得他們做些什么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詩人就象兒童、象原人,去說他“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如果寫詩人抱怨日常生活貧乏,則他還不夠格成為一個詩人。而詩人,卻可以呼喚出“生活的寶藏”。
掃去語言與習俗層層盤結的蛛網,寂寞者遠離“生活”與人群,煥發為一個“重得童年”的新人。這寂寞者起初是缺乏信心的。“這是可能的嗎?人們雖然有許多發明和進步,雖然有文化、宗教和智慧,但還是停滯在生活的表面上?”然而緊接著,里爾克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是的,這是可能的。如禪的一聲棒喝,詩人不再猶豫、膽怯。他要獨自深入到生活里面去,體驗、詠唱那偉大不可測度的事物。這一切之所以可能,乃在于詩人已在寂寞中有了一個嶄新的姿態。生命之流所在的原初時間性,活生生地體現出來,不再如鐘表的時間那么機械、僵死。“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成熟”(《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他不再依傍他人的目光而活著,而是象一株亭亭向陽的橡樹,去承接露珠、和風、閃電、冰雪,接受自己“真實的命運”。
愛、死、神、命,此四者在里爾克看來,都是人生中重大的事情。“它們都被我們日常的防御擠出生活之外,甚至我們能夠接受它們的感官都枯萎了。”(《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而寂寞中的轉向,則使詩人恢復了感受力。
我們切不可將里爾克所謂重大的事情,流俗地理解為離奇、鮮見的浪漫遭遇。似乎是怕青年詩人誤解,里爾克在信中尤其強調日常生活中的“渺小事物”。覺解不離世,在寂寞中轉向的詩人,并不是逃往仙鄉,而是更艱苦地在大地之上吁請神意的來臨。這神已不是西方傳統意義上的上帝,而是人生在世本身透出的光亮、神韻。于是詩人將常人以為容易的戀愛認作艱難。“男女間的戰爭”曠日持久,主要體現為男人以現成的方式來把握女人,女人則以現成的方式來把握男人。人,不僅被玄學家們抽象化為“有理性的動物”,還被繁衍不絕的常人們切割為“大丈夫”與“小女人”。里爾克與賈寶玉心有靈犀,都不喜歡那在體制化的刀槍劍林中相刃相靡的濁重的男子氣,反喜歡那晶瑩靈秀的女兒身。他們都打算在一種新的戀愛關系中開出新的“人性”來。
寂寞乃是一種心態,它虛其心齋,故能容納、迎接愛、死、神、命。在寂寞的覺解中,現成化地把握事物的方式紛然挫其銳,人與周圍世界、人與人回復到一種自自然然的狀態中。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把寂寞理解為某種真態生存方式震響、蕩漾出來的弦音。處于真態之中、也即處于寂寞之中的緣在,不再以一種現成的、對象化的方式去把握世界。緣在不再拘于那--占有某物、從而等于某物的“我”。此真實的人尤如庖丁,“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跨,▲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莊子)此真實的人通曉與物相迎送的時機,因此他“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后邊沒有夏天來到”(《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他以寂寞,與“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的寂寥天道合為一體。
然而,真態與不真態同源于緣在的在世生存,其間并無截然的區分。緣在之根永遠要抓取、憑附,卻永遠抓著空、觸著無。因此詩人的寂寞,比起天道的寂寥來,就要多一分惆悵,多一分感慨。
為了全面地理解里爾克所說的寂寞,我們須得注意寂寞的第二層含義。寂寞的第二層含義,來自于真態生活與非真態生活的緊張關系、詩人(寂寞人)與常人的隔膜。“自古圣賢皆寂寞”一語,將這兩方面的含義都包括在內。真態生活是不穩定的,一方面,詩人為了謀生,不得不周旋于相刃相靡的世界,不得不“待價而沽”(孔子),甚至連一方平靜的書桌也找不到;二方面,詩人是愛世人的,“救世”的念頭常常噬咬著他善感的心。
“雖然我天天穿著衣服已開始露出幾處破綻;雖然我的鞋有幾處能使人指責。可是我的領子是潔凈的,我的襯衫也潔凈,我能夠象我這樣走進任何一個糖果店,……還能夠用我的手大膽地伸向一個點心碟,去拿一些點心。。”在巴黎街頭的乞丐、妓女堆里,“只用一間屋……我該在那書寫。”(《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不管一個詩人是否貧窮到衣食艱難的程度,他與這個體制化的世界的矛盾總是存在著。旁人的冷眼,比缺衣少食更讓這個“天生情種”不寒而栗。
如果說從第一種寂寞里滋長出來的,是一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妙悟,那么,從第二種寂寞里則生長出“悲天憫人”的豪邁。“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里爾克說得多好。正是籍此豪邁,才有老子的“弗笑,不足以為道”,才有莊子的“(鵬)怒而飛”,才有孔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有耶穌走上了十字架,而薩特則說:寫作是豪邁的。
正如真態生活隨時都有跌落回庸常生活的可能,豪邁也隨時可能化為倨傲。在我們的周圍,有不少人對于人生的感悟,大大“超過”了常人,不知出于何種緣故,他們自倨自傲,將真態的體驗--“寂寞”--現成化為“孤傲”地鄙薄他人的態度,反而不及常人們雖庸碌卻擁有一份柔弱的良善。
“要好好對待那些落在后面的人們……要愛惜他們那種生疏方式(異化)的生活,要諒解那些進入老境的人們。”
“唯有愛能夠理解(源于無窮寂寞的藝術)”。
這是寂寞詩人里爾克寫在信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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