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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自傳

發(fā)布時間:2016-6-2 編輯:互聯(lián)網(wǎng) 手機版

原文來自:儒家基督徒論壇

林語堂自傳(1)

弁言

我曾應(yīng)美國一書局邀請寫這篇個人傳略,因為藉此可得有機會以分析我自己,所以我很

喜歡的答應(yīng)了。從一方面著想,這是為我的多過于為人的;一個人要自知其思想和經(jīng)驗究竟

是怎樣的,最好不過是拿起紙筆一一寫下來。從另一方面著想,自傳不過是一篇自己所寫的

擴大的碑銘而已。中國文人,自陶淵明之《五柳先生傳》始,常好自寫傳略,藉以遣興。如

果這一路的文章涵有乖巧的幽默,和相當?shù)摹白灾鳌,對于別人確是一種可喜可樂的讀

品。我以為這樣說法,很足以解釋現(xiàn)代西洋文壇自傳之風氣。作自傳者不必一定是夜郎自大

的自我主義者,也不一定是自尊過甚的,寫自傳的意義只是作者為對于自己的誠實計而已。

如果他恪守這一原則,當能常令他人覺得有趣,而不至感到作者的生命是比其同人較為重要

的了。

林語堂自傳

一、少之時

從外表看來,我的生命是平平無奇,極為尋常,而極無興趣的。我生下來是一個男兒-

-這倒是重要的事--那是在一八九五年。自小學卒業(yè)后,我即轉(zhuǎn)入中學,中學完了,復(fù)入

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后,到北京任清華大學英文教師。其后我結(jié)婚,復(fù)渡美赴哈佛大學讀

書一年(一九一九),繼而到德國,在殷內(nèi)和萊比錫兩大學研究。回國后只是在國立北京大

學任教授職,為期三年(一九二三--二六)。教鞭執(zhí)厭了,我到武漢投入國民政府服務(wù),

那是受了陳友仁氏的感動。及至做官也做厭了,兼且看透革命的喜劇,我又“畢業(yè)”出來,

而成為一個著作家,--這是半由個人的嗜好亦半由個人的需要。自茲以后,我便完全托身

于著作事業(yè)。人世間再沒有比這事業(yè)較為缺乏興味的了。在著作生活中,我不致被學校革

除,不與警察發(fā)生糾紛,只是有過一度戀愛而已。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我對于人生、文

學與平民的觀念,皆在此時期得受最深刻的感力。究而言之,一個人一生出發(fā)時所需要的,

除了康健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只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

的自然環(huán)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沒有人是走錯的。在童時我的居處逼近自然,

有山、有水、有農(nóng)家生活。因為我是個農(nóng)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得有密切的

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樹一種立身處世

的超然的觀點,而不至流為政治的、文藝的、學院的,和其他種種式式的騙子。在我一生,

直迄今日,我從前所常見的青山和兒時常在那里撿拾石子的河邊,種種意象仍然依附著我的

腦中。它們令我看見文明生活、文藝生活、和學院生活中的種種騙子而發(fā)笑。童年時這種與

自然接近的經(jīng)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后盾;一與社會中的偽善和人情

之勢利互相比較,至足令我鄙視之。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

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nóng)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那

些青山,如果沒有其他影響,至少曾令我遠離政治,這已經(jīng)是其功不小了。當我去年夏天住

在廬山之巔時,輒從幻想中看見山下兩只小動物,大如螞蟻和臭蟲,互相仇恨,互相傾陷,

各出奇謀毒計以爭“為國服務(wù)”的機會,心中樂不可支。如果我會愛真、愛美,那就是因為

我愛那些青山的緣故了。如果我能夠向著社會上一般士紳階級之孤立無助、依賴成性、和不

誠不實而微笑,也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夠竊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學院討論之笨拙,都

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覺我自己能與我的祖先同信農(nóng)村生活之美滿和簡樸,又如果我讀

中國詩歌而得有本能的感應(yīng),又如果我憎惡各種形式的騙子,而相信簡樸的生活與高尚的思

想,總是因為那些青山的緣故。

一個小孩子需要家庭的愛情,而我有的是很多很多。我本是一個很頑皮的童子;也許正

因這緣故,我父母十分疼愛我。我深識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和姐妹的愛。生平

有一小事,其印象常鏤刻在我的記憶中者,就是我已故的次姐之出閣。她比我長五歲,故當

我十三歲正在中學念書時,她年約十八歲,美艷如桃,快樂似雀。她和我常好聯(lián)合串編故

事,--其實是合作一部小說,--且編且講給母親聽。這本小說是敘述外國一對愛人的故

事,被敵人謀害而為法國巴黎的偵探所追捕。--這是她從讀林紓所譯的小仲馬氏的名著而

得的資料。那時她快要嫁給一個鄉(xiāng)紳,那是大違她的私愿的,因為她甚想入大學讀書,而吾

父以兒子過多,故其大愿莫償也。姐夫之家是在西溪岸邊一個村莊內(nèi),剛在我赴廈門上學之

中途。我每由本村到廈門上學,必須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風景如畫,滿具詩意。如今有汽

船行駛,只需三小時。但是我從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

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豐富的所有物。那時我們?nèi)业叫吕傻拇迩f,由此我直往學

校。我們是貧寒之家,二姐在出嫁的那一天給我四毛錢,含淚而微笑對我說:“我們很窮,

姐姐不能多給你了。你好好的用功念書,因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個女兒,不能進大學。

你從學;丶視r,來這里看我吧!辈恍宜Y(jié)婚后約十個月便去世了。

那是我童年時所流的眼淚。那些極樂和深憂的時光,或只是欣賞良辰美景之片刻歡娛,

都是永遠鏤刻在我的記憶中。我以為我的心思是傾于哲學方面的,即自小孩子時已是如此。

在十歲以前,為上帝和永生的問題,我已斤斤辯論了。當我祈禱之時,我常常想象上帝必在

我的頂上逼近頭發(fā),即如其遠在天上一般,蓋以人言上帝無所不在故也。當然的,覺得上帝

就在頂上令我發(fā)生一種不可說出的情感。在很早的時候我便會試探上帝了,因為那時我囊中

無多錢,每星期只得銅元一枚,用以買一個芝麻餅外,還剩下銅錢四文以買四件糖果?墒

我生來便是一個伊壁鳩魯派的信徒(享樂主義者),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以無上的快

樂。--不過那時所謂最好味道的東西,只是在館中所賣的一碗素面而已,而我渴想得有銀

一角。我在鼓浪嶼海邊且行且默禱上帝,祈求賜我以所求,而令我在路上拾得一只角子。禱

告之時,我緊閉雙目,然后睜開。一而再,再而三,我都失望了。在很幼稚之時,我也自問

何故要在吃飯之前禱告上帝。我的結(jié)論:我應(yīng)該感謝上帝不是因其直接頒賜所食,因為我明

明白白的知道我目前的一碗飯不是由自天賜,而卻是由農(nóng)夫額上的汗而來的;但是我卻會拿

人民的太平盛世感謝皇帝圣恩來作比方(那時仍在清朝),于是我的宗教問題也便解決了。

按我理性思索的結(jié)果:皇帝不曾直接賜給我那碗飯的,可是因為他統(tǒng)治全國,致令天下太

平,因而物阜民康,豐衣足食。由此觀之,我有飯吃也當感謝上帝了。

童時,我對于荏苒的光陰常起一種流連眷戀的感覺,結(jié)果常令我自覺的和故意的一心想

念著有些特殊甜美的時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時光還是活現(xiàn)腦中,依稀如舊的。記得,

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寶鼎)至漳州。兩岸看不絕山景、禾田,與乎村落農(nóng)

家。我們的船是泊在岸邊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樹,竹葉飄飄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蓋著

一條毯子,竹葉搖曳,只離我頭上五六尺。那船家經(jīng)過一天的勞苦,在那涼夜之中坐在船尾

放心休息,口銜煙管,吞吐自如。其時沉沉夜色,遠景晦冥,隱若可辨,宛是一幅絕美絕妙

的圖畫。對岸船上高懸紙燈,水上燈光,掩映可見,而喧鬧人聲亦一一可聞。時則有人吹起

簫來,簫聲隨著水上的微波乘風送至,如怨如訴,悲涼欲絕,但奇怪得很,卻令人神寧意

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的講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樂何如之!美何如之!

那時,我愿以攝影快鏡拍照永留記憶中,我對自己說:“我在這一幅天然圖畫之中,年方十

二三歲,對著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將來在年長之時回憶此時,豈不充滿美感么?”

尚有一個永不能忘的印象,便是在廈門尋源書院(教會辦的中學)最后的一夕。是日早

晨舉行畢業(yè)式,其時美國領(lǐng)事安立德(Julean Arnold)到院演說。那是我在該書院最后的

一天了。我在臥室窗門上坐著,憑眺運動場。翌晨,學校休業(yè),而我們均須散去各自回家

了。我靜心沉思,自知那是我在該書院四年生活之完結(jié)日;我坐在那里靜心冥想足有半點鐘

工夫,故意留此印象在腦中以為將來的記憶。

我父親是一個牧師,是第二代的基督徒。我不能詳敘我的童時生活,但是那時的生活是

極為快樂的。那是稍為超出尋常的,因為我們在弟兄中也不準吵嘴。后來,我要盡力脫去那

一副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以去其癡形傻氣。我們家里有一眼井,屋后有一個菜園,每天早晨

八時,父親必搖鈴召集兒女們于此,各人派定古詩誦讀,父親自為教師。不像富家的孩子,

我們各人都分配一份家庭工作。我兩位姐姐都要造飯和洗衣,弟兄們則要掃地和清除房屋。

每日下午,當姐姐們由屋后空地拿進來洗凈的衣服分放在各箱子時,我們便出去從井中汲

水,傾在一小溝而流到菜園小地中,藉以灌溉菜蔬。否則我們孩子們便走到禾田中或河岸,

遠望日落奇景,而互講神鬼故事。那里有一起一伏的山陵四面環(huán)繞,故其地名為“東湖”,

山陵皆岸也。我常;孟胍粋人怎能夠走出此四面皆山的深谷中呢。北部的山巔上當中裂

開,傳說有一仙人曾踏過此山,而其大趾卻誤插在石上裂痕,因此之故,那北部的山常在我

幻想中。

林語堂自傳

二、鄉(xiāng)村的基督教

我已說過,我父親是一個基督教的牧師,但是一個迥非尋常的。他最好的德性乃是他極

愛他的教友。他之所以愛眾人并不是以此為對上帝應(yīng)盡之責,他只是真心真情的愛他們,因

為他自己也是由窮家出身的。我在這簡略的自傳之中也不肯不說出這句話,因為我以為是十

分重要的。有些生長于都市而自號為普羅作家者嘗批評我,說我不懂得平民的生活,只因在

我的文章里面常說及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之故,不禁令我發(fā)笑;在他們看來,好像清風明月

乃是資本家有閑階級的專利品?墒窍茸婺冈且粋農(nóng)家婦,膂力甚強,嘗以一枝竹竿擊敗

十余男子漢,而將他們驅(qū)出村外。我父親呢,他在童時曾做過賣糖餌的小販,曾到牢獄中賣

米,又曾賣過竹筍。他深曉得肩挑重擔的滋味,他常常告訴我們這些故事,尤其是受傭于一

個沒有慈悲心的雇主之下的經(jīng)驗,好作我們后生小子務(wù)須行善的教訓。因這緣故,他對于窮

人常表同情。甚至在年老之時,他有一次路見不平要同一個抽稅的人幾乎打起來。因為有一

老頭兒費了三天工夫到山斬了一擔柴,足足跑了廿里路,而到墟場只要賣二百文銅錢,而那

抽稅者竟要勒索他一百廿文。我母親也是一個最簡樸不過的婦人,她雖然因是牧師的妻子而

在村里有很高的地位?墒撬^不曉得擺架子是甚么一回事的。她常常同農(nóng)人和樵夫們極開

心的談話。這也是我父親的習慣。他兩口子常常邀請他們到家里喝茶,或吃中飯,我們相處

都是根據(jù)極為友善的和完全平等的原則。

在內(nèi)地農(nóng)村里當牧師,無異是群羊的牧人,其工作甚饒意義。我父親不僅是講壇上的宣

教者,而且是村民爭執(zhí)中的排難解紛者,民刑訟事中的律師,和村民家庭生活中大小事務(wù)之

幫閑的人。他常常不斷的為人做媒;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令鰥夫寡婦成婚,如果不是在本村

禮拜堂中,就是遠在百里外的教堂中。在禮拜堂的教友心中,他很神秘的施行佛教僧人的作

用。據(jù)村民陋習,凡有失足掉下野外毛廁里的,必須請一僧人為其換套新衣服,改換一條新

的紅繩為其打辮子,又由僧人給他一碗湯面吃,如此可以逢兇化吉。有一天,我們教會里有

一個小童掉在毛廁里,因為我父親要取僧人的地位而代之,所以他便要替他打紅繩辮子,而

我母親又給他做了一碗湯面。我不相信我父親所傳給那些農(nóng)民的基督教和他們男男女女一向

所信奉的佛教有甚么分別,我不知道他的神學立場究竟是怎樣,但是他的一片誠心,確無問

題,--只須聽聽他晚上禱告的聲音言辭便可信了。然而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為情勢

所逼,要宣傳獨一種的宗教而為農(nóng)民所能明白的。這位基督教的上帝,猶如隨便那一所寺廟

中的佛爺,是可以治病、賜福,而尤為重要的乃是可以賜給人家許多男孩的。他常對教友們

指出好些基督徒雖受人逼害,但結(jié)果是財運亨通而且子媳繁多的。在村民之信教者看來,如

果基督教沒有這些效力,簡直全無意義的了。又有不少的信徒是來到治外法權(quán)的藩籬影子底

下而求保護的。今日我已能了解有些反基督教者對于我們的仇恨了,然而在那時卻不明白。

有一個在我生命中影響絕大決定命運的人物--那就是一個外國教士Young 

J.Allen。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著作對于我全家的人有何影響。我在早年知道他的中國名字叫

作林樂知--似與我們同姓本家,直至近年,我才知道他的本名。大概他是居于蘇州的一個

教士,主編一個基督教周刊--《通問報》,兼與華人助手蔡爾康翻譯了好幾種書籍。我父

親因受了范禮文牧師(Rev.W.L.Warnshuis)的影響而得初識所謂“新學”,由是追求新

知識之心至為熱烈。林樂知先生的《通問報》,報費每年一元,獨為吾父之財力所能定閱

的,而范禮文牧師與吾父最友善,將其所能得到的“新學”書籍盡量介紹。他藉林樂知的著

作而對于西方及西洋的一切東西皆極為熱心,甚至深心欽羨英國維多利亞后期的光榮,復(fù)因

而決心要他的兒子個個讀英文和得受西洋教育。我想他對于一切新東西和全世界之好奇之心

和詫異之情,當不在我個人之下。

一日,他在那周刊上看見一個上海女子所寫的一篇論說。他放下周刊,嘆一口氣,說:

“哦,我怎能夠得著一個這樣的媳婦呢!”他忘記他原來有一個一樣聰明而苦心求得新教育

的親生女兒呢。只是他因經(jīng)濟支絀,又要幾個男孩得受高等教育,也是莫可奈何,這我也不

能埋怨他啊。令他自己的女兒不能受大學教育,是他一生最痛心的大憾事。這是做父親的才

能明白。我還記得當他變賣我們在漳州最后的一座小房子,以供給我哥哥入圣約翰大學之

時,他淚流滿面。在那時,送一個兒子到上海入大學讀書,實為廈門人所罕見的事,這可顯

出他極熱的心腸和遠大的眼光了。而在一個牧師,每月受薪僅得十六至二十元(只是我如今

給家中仆人或廚子的工金),更是難之又難了。然而領(lǐng)得一個學額,加以變賣舊產(chǎn),卻籌得

送家兄入大學之最低額的學費了。后來家兄幫助我,而我又轉(zhuǎn)而幫助我弟弟,這就是我們弟

兄幾人得受大學教育的機緣,然而各人尚須幸得領(lǐng)受學額才能過得去。

我由基督教各傳教會所領(lǐng)受的恩惠可以不必說出來的了。我在廈門尋源書院所受的中學

教育是免費的;照我所知,在那里歷年的膳費也是免繳的。我欠教會學校一筆債,而教會學

校(在廈門的)也欠我一筆債,即是不準我看中國戲劇。因為我在基督教的童年時代,站在

戲臺下或聽盲人唱梁山伯祝英臺戀愛故事,乃是一種罪孽。不過這筆債不能算是大的;他們

究竟給我一個出身的機會,而我現(xiàn)在正圖補救以前的損失,趕上我的信邪教的同胞,以求與

他們同樣識得中國的戲劇、音樂,和種種民間傳說。到現(xiàn)在我關(guān)于北平戲劇的知識還有很大

的缺憾。在拙著《吾國與吾民》一書中,我已寫出,當我在廿歲之前我知道古猶太國約書亞

將軍吹倒耶利哥城的故事,可是直至卅余歲才知孟姜女哭夫以至淚沖長城的傳說。我早就知

道耶和華令太陽停住以使約書亞殺完迦南人,可是向不知后羿射日什落其九,而其妻嫦娥奔

月遂為月神,與乎女媧氏煉石--以三百六十五塊石補天,其后她所余的那第三百六十六塊

石便成為《紅樓夢》中的主人寶玉等等故事。這些都是我后來在書籍中零零碎碎看得,而非

由童年時從盲人歌唱或戲臺表演而得的。這樣,誰人又能埋怨我心中憤恨,滿具被人剝奪我

得識中國神話的權(quán)利之感覺呢?然而,我剛說過,傳教士給我出身的機會,后來我大有時間

以補足所失,因為年紀愈長,求知愈切,至今仍然保留小孩子的好奇之心啊。多謝上天,我

還沒有失了欣賞“米老鼠”漫畫或是中國神仙故事之能力。

林語堂自傳

三、在學校的生活

父親決心要我們進圣約翰大學,因是那時全中國最著名的英文大學。他要他的兒子獲得

最好的東西,甚至夢想到英國之劍橋、牛津、和德國之柏林諸大學。因為他是一個理想家。

當我留美時,以經(jīng)濟支絀,迫而離美赴法,投入青年會為華工服務(wù)。后來寫信給他說,我已

薄有儲蓄,加上吾妻的首飾,當可再去德留學。我知道這消息會給他以未曾有的歡喜,因為

他常夢想著柏林大學啊!吾父與我同樣都是過于理想的人,因為我父子倆都欣賞幽默和同具

不可救藥的樂觀。我攜同新婦出國留學之時,赤手空拳,只領(lǐng)有半個不大穩(wěn)的清華學額和有

去無回的單程旅費。冒險是冒險的了,可是他沒有阻止我。這宗事凡是老于世故的人都不肯

輕試的,然而我居然成行了。我顧忌甚么?我常有好運道,而且我對于自己有信心,加以童

年貧窮的經(jīng)驗大足以增吾勇氣和魄力,所以諸般困難,俱不足以寒我之膽而使我不勇往直前。

吾父既決心要我學英文,即當我在小學時已喜歡和鼓勵我們弟兄們說英語,識得幾個字

就講幾個,如pen,pencil paper等,雖然他自己一字不懂。他嘗問我一生的志向在甚

么,我在意時回答,我立志做一個英文教員,或是物理教員。我想父親必曾間接暗示令我對

于英文的熱心。至于所謂物理教員,我的原意是指發(fā)明機器。因為當我在小學的時候,我已

經(jīng)學得吸水管的原理;有好幾個月間,我都以此為戲,深想發(fā)明一個改良的吸水管可以使井

水向上流升,自動的一直流到我們園內(nèi)。雖未成功,可是我到現(xiàn)在還是念念不忘要解決其中

難題。雖然以我現(xiàn)在年紀已可以看見這宗事的愚蠢,可是那問題仍?M擾于我心,即如一切

其他尚未解決的問題一樣。自從小孩子的時候,我一見機器便非常的開心,似被迷惑;所以

我常常站立不動定睛凝視那載我們由石碼到廈門的小輪船之機器。至今我仍然相信,我將來

最大的貢獻還是在機械的發(fā)明一方面。至于我初入圣約翰時,我注冊入文科而不入理科,那

完全是一種偶然的事罷了。我酷好數(shù)學和幾何,故我對于科學的分析之嗜好,令我挑選語言

學而非現(xiàn)代文學為我的專門科,因為語言學是一種科學,最需要科學的頭腦在文學的研究上

去做分析工作。我仍然相信我將來發(fā)明最精最善的漢文打字機,其他滿腹?jié)M袋的計劃和意見

以發(fā)明其他的東西可不用說了。如果等我到了五十歲那一年,那時我從事文學工作的六七年

計劃完成之后,我忽然投入美國麻省工學院里當學生,也不足為奇。

十七歲,我到上海。從此我與英文的關(guān)系永不斷絕,而與所有的中文基礎(chǔ)便告無緣了。

照現(xiàn)在看起來,當時我的中文基礎(chǔ)其實也是浮泛不深的。實際上,我的中學教育是白費光

陰。我所有的些少經(jīng)書知識乃早年由父親庭訓而得。當投入圣約翰時,我對于蘇東坡的文學

已感到真的興趣,而且正在讀司馬遷的《史記》,一旦便要完全停止了(這半是那大學之

過,半亦是我自己之過)。我虛耗了在學校的光陰,即如大多數(shù)青年一般,這一點我只能埋

怨那時和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天知道我對于知識真如饑者求食一般的,然而現(xiàn)代的學校制度是

基于兩種臆斷:一是以為學生對于各門功課是毫無興味的;次則是以為學生不能自求知識。

因此課程之編排是貶低程度,專為著那些對于功課毫無興味的學生而設(shè)。除此兩弊之外,更

有極端費時無益之學制,即是要學生覆書和給予積分(強要學生默記事實和番號,此皆是為

便于教員發(fā)問而設(shè)的)。這都是分班的教育制度之結(jié)果,因而有非自然的考試和積分用作量

度知識的工具,而教員個人對于各個學生在心靈進步各時期之個性的需要,與乎各個人之真

正所得,遂完全忽略了。我自知對于自然科學和地形學是興味最濃的;我可以不須教員之指

導而自行細讀一本十萬字的地理書,然而在學校里每星期只需讀一頁半,而費了全年工夫才

讀完一本不到三萬字的地理教科書。其余各門功課,都是如此。此外,強迫上課之暗示,或

對教員負責讀書之暗示,皆極為我所厭惡的,因而凡教員所要我讀的書我俱不喜歡。直至今

日,我絕不肯因盡責之故而讀一本書或一個人的著作,無論其在文學史上有如何價值。我們

學生都覺得應(yīng)該讀書至最少限度,僅求積分及格便足。按我的天資,我向不須慮及積分及格

問題,我自入學校以來積分從未低過及格的。結(jié)果,我便比別的學生工作反做少了;我吃飯

睡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而由一級升高一級,都常是名列前茅。我努力求學的推動力只

有由我父親寄給我的示函而得到,因為他常常以為我所寫的家信是極可羞的。我在學校得到

很高的積分或升到很高的一級,對于他并無意義,他是對的。如果當時有一圖書館,充滿好

書,任我獨自與天下文豪結(jié)神交,我當?shù)锰厥獾墓奈琛2恍以谥袑W時,沒有圖書館設(shè)備,而

廈門這一所教會學校與其他非教會學校大異之點,就是我們教會學校學生不看中文報紙,或

其他一切報紙。

我在中學以第二名畢業(yè),在圣約翰亦然。畢業(yè)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學校教育中的氣運,我

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學校中都有一個傻小子,如我一樣聰穎,或稍遜一籌的,然

而比我相信積分,而且能認真攻讀課堂內(nèi)的功課而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課上

努力一點,便不難得到冠軍,不過我不干。第一,我向來對于課程不大認真。其次,凡做甚

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這也許是由于我血液里含有道教徒原素。結(jié)果,無論在家或在

校,每當考試的一星期,其他學生正在“三更燈火五更雞”中用苦功之時,我卻逍遙游蕩,

到蘇州河邊捉鱔魚,而且攪風攪雨引誘別的好友一同去釣魚。那時我真是不識得知識的魔力

和求學的妙處,有如今日引吾入勝,使我深入窮知探奧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內(nèi)或在校外,均是一貫不斷的程序,從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校耶在學

期中耶抑假期中耶。這對于我看書的習慣沒有多大的分別,只不過在假期中我可以公然看

書,顯露頭面,而一到學校開課便須秘密偷看而有犯規(guī)之慮。但是即使最好的教員和最優(yōu)的

學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愛看的書。偶然用十分或廿分鐘工夫來預(yù)備功課并不攪擾

我的。但這卻令我得了一種確信(即現(xiàn)今我常在報章論說上所發(fā)表的意見),學校是致令學

生看書為非法行為的地方。那地方將全日最好的光陰作上課之用,由早晨八時至下午五時,

把學生關(guān)閉在課堂內(nèi)。凡在校時間偷看雜書,或交換意見(即所謂課堂閑談)者,皆是罪

過,是犯法。在中學課堂之中只許身體靜坐,頭腦空洞,聽著別的學生錯答問題而已。至在

大學,這時間乃用在課堂聽講演。這我相信乃是人類虛耗時間之最大的發(fā)明。一個小子能夠

緊閉其嘴唇,騰空其頭腦,便稱為品行優(yōu)良,得甲等操行積分,而課堂中最優(yōu)的學生乃是一

個善于揣摩教員心理,和在考試答案中迎合教員的意思者。在中國文字上,課堂中最優(yōu)良的

學生正是“教員腹內(nèi)的扁帶蟲”,因為獨有他曉得說教員所要他說的話,和思想教員所要他

思想的意思。凡是離開這一道,或不合教科書的,或者是有些獨立思想的,皆目為異端。由

此不難知道,我為什么屢次畢業(yè)總是不能名列第一了。

在圣約翰的漢文課堂中是我的極樂世界,其間我可以偷看些書籍。我們的漢文教員是老

學究,也許是學問深邃的,可是就我看來,均是十分怪誕可笑。他們都是舊式的溫靜文雅的

君子,可是不會教授功課,加以他們不懂世界地理,有一位居然告訴我們可以用汽車由中國

到美國去。我們饒有地理知識,忍不住的哄堂。記得有一位金老夫子,身材約四尺十寸高,

費了整個學期的時間,只教了我們四十頁大字印刷的中國民法。我十分憤怒。每一點鐘,他

只講解其實不必講解的十行,即使他最善虛耗光陰也不出十分鐘工夫使可講完了的,其他的

時間他卻作為佛家坐禪入定之用,眼睛不望著學生,不望著書卷,也不望著墻壁上。這真是

偷看書籍最好不過的形勢了。我相信我在此時看書是于人無損,于己有益的。在這時期,我

的心思頗為發(fā)育,很愛看書。其中有一本我所愛看的乃是張伯倫《十九世紀的基礎(chǔ)》

(Chamberlain’s“FounBdation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卻令我的歷史教

員詫異非常。我又讀赫克爾《宇宙之謎》(Haeckel’s“Riddlle of the 

Universe”)、華爾德《社會學》(Ward’s“Sociology”)、斯賓塞《倫理學》

(Spencer’s “Ethics”)及韋司特墨(Westermarck)《婚姻論》。我對于進化論和基

督教的明證很感興趣。我們的圖書館內(nèi)神學書籍占了三分之一。有一次在假期回家,我在教

會登壇講道,發(fā)揮舊約《圣經(jīng)》應(yīng)當作各式的文學讀,如《約伯記》是猶太戲劇,《列王

記》是猶太歷史,《雅歌》是情歌,而《創(chuàng)世紀》和《出埃及記》是很好的,很有趣的猶太

神話和傳說。--這宣教辭把我父親嚇得驚惶無措。

我在英文課堂中也不見得好一點。我愛法文和心理學,可是我忍受法文和心理學兩堂功

課即如忍受漢文課程一般。我相信我那時是個不合時宜的分子。最同情于我的教員乃是一位

歷史教授Professor Barton,他就是見我讀張伯倫的巨著而詫異的那位?墒撬麑τ谖以

他講演時間常向窗門外望,也不能愜意?偠灾矣烧n堂的講演中得益無多。在那里我

沒有很多發(fā)問的機會,而又不能剖開教員的心腹而細細察驗,如同對付一本書的著者,也不

能如在書中自由選擇我所要知道要搜討者。當我聽講演聽得有合意的,有趣的句語,又不能

個個字筆記起來。好像我看書時把合意的,有趣的幾行用筆隨意加以符號,藉以慢慢縈回咀

嚼。我最恨積分,雖然各種考試我都合格。有時我只相信我已成功愚弄教員,令其相信我知

曉功課而已,但有時我以為我的教授,并不是那樣的傻子。我所需要的乃是一個完備的圖書

館,可是那里卻沒有。后來到了哈佛大學,得在那圖書館的書林里用功,我才悟到一向在大

學的損失。

林語堂自傳

四、與西方文明初次的接觸

然而入學校讀書,對于我個人究竟沒有甚么損害的。在學校所必須學的東西,很不費力

便可叼了去。我很感謝圣約翰教我講英語。其次,圣約翰又教我賽跑和打棒球,因此令我胸

部得發(fā)展;如果我那時進了別的大學,恐怕沒有這機會了。這是所得的一項。至于所失的項

下,我不能不說它把我對于漢文的興味完全中止了,致令我忘了用中國毛筆。后來直到我畢

業(yè),浸淫于故都的舊學空氣中,才重新執(zhí)毛筆,寫漢字,讀中文。得失兩項相比對,我們覺

圣約翰對于我有一特別影響,令我將來的發(fā)展有很深的感力的,即是它教我對于西洋文明和

普通的西洋生活具有基本的同情。由此看來,我在成年之時,完全中止讀漢文也許有點利

益。那令我樹立確信西洋生活為正當之基礎(chǔ),而令我覺得故鄉(xiāng)所存留的種種傳說為一種神

秘。因此當我由海外歸來之后,從事于重新發(fā)現(xiàn)我祖國之工作,我轉(zhuǎn)覺剛剛到了一個向所不

知的新大陸從事探險,于其中每一事物皆似孩童在幻想國中所見的事事物物之新樣,緊張,

和奇趣。同時,這基本的西方觀念令我自海外歸來后,對于我們自己的文明之欣賞和批評能

有客觀的,局外觀察的態(tài)度。自我反觀,我相信我的頭腦是西洋的產(chǎn)品,而我的心卻是中國

的。

我這對于西方文明之基本態(tài)度不是由書籍所教的,卻是由圣約翰的校長卜舫濟博士

(Dr.F.L.Hawks pott)和其他幾個較優(yōu)的教授而得;他們都是真君子。而對于我感力

尤大者則為兩位外國婦人,一為華醫(yī)生夫人,即李壽山女士(Mrs.Harmy,then 

Miss.Deprey),她是我第一個英文教師,一個文雅嫻淑的靈魂也。其次則為畢牧師夫人

(Mrs.P.W.Pitcher),即尋源書院校長之夫人,她是溫靜如閨秀之美國舊式婦女。完全

令我傾倒的不是斯賓塞的哲學或亞蘭布(E.A.Poe)的小說,卻是這兩女士之慈祥的音

調(diào)。在易受印象的青年時期,我之易受女性感力自是不可免的事。這兩女士所說的英文,在

我聽來,確是非常的美,勝于我一向所聽得的本國言語。我愛這種西洋生活,在圣約翰有些

傳教士的生活--仁愛、誠懇、而真實的生活。

我與西洋生活初次的接觸是在廈門。我所記得的是傳教士和戰(zhàn)艦,這兩份子輪流威嚇我

和鼓舞我。自幼受教會學校之熏陶,我自然常站在基督教的觀點,一向不懷疑這兩者是有關(guān)

系的,直到后來才明白真相。當我是一個赤足的童子之時,我瞪眼看著一九○五年美國海軍

在廈門操演的戰(zhàn)艦之美麗和雄偉,只能羨慕贊嘆而已。我們?nèi)巳藢τ谕鈬硕夹拇嫖窇。?/p>

們可分為三類:傳教士的白衣,清潔無瑕和洗熨干凈;醉酒的水手在鼓浪嶼隨街狂歌亂叫,

常令我們起大恐慌;其三則為外國的商人,頭戴白通帽,身坐四人轎,隨意可足踢或拳打我

們赤腳頑童。

然而他們的銅樂隊真是悅耳可聽。在鼓浪嶼有一個運動場,場內(nèi)綠草如茵,其美為我們

所從未看過的。每有戰(zhàn)艦入口,其銅樂隊即被邀在此場中演奏,而外國的女士和君子--我

希望他們確是君子--即在場中拍網(wǎng)球,而且喝茶和吃冰淇淋,而其中國細崽衣服之講究潔

凈遠勝于多數(shù)的中國人。我們街上頑童每每由穴隙窺看,心中只有佩服贊嘆而已。然而我在

中學時期最為驚駭?shù)慕?jīng)驗,就是有一天外國人在他們的俱樂部中開一大跳舞會。這是鼓浪嶼

聞所未聞的怪事,由此輾轉(zhuǎn)相傳,遠近咸知外國男女,半裸其體,互相偎抱,狎褻無恥,行

若生番了。我們起初不相信,后來有幾個人從向街的大門外親眼偷看才能證實。我就是其中

偷看之一,其丑態(tài)怪狀對于我的影響實是可駭可怕之極。這不過是對外國人驚駭怪異之開端

而已;其后活動電影來了,大驚小怪陸續(xù)引起。到現(xiàn)在呢,我也看得厭了,準備相信這些奇

怪的外國人之最壞的東西了。

林語堂自傳

五、宗 教

我的宗教信仰之進化,和我離開基督教之長遠而艱難的程序,與乎此程序所給我內(nèi)心許

多的苦痛,在此簡短的自傳中不能認真詳述了,只可略說其梗概。我在童時是一個十分熱誠

的教徒,甚至在圣約翰加入神學院,預(yù)備獻身為基督教服務(wù)的;我父親對此舉之同意,是很

為疑惑和躊躇的。我在神學班成績不佳,因為我不能忍受那凡庸瑣屑和荒謬的種種,過了一

年半便離開了。在這種神學研究之下,我大部分的神學信念已經(jīng)棄去。耶穌是童女所生和他

肉體升天兩款是首先放棄的。我的教授們本是很開朗的,他們自己也不信這些教條,至少也

以為是成為問題的。我已得入猶太圣殿的至圣所而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了(其中是空的,無偶像

的)。然而我不能不憤恨教會比那進步的神學思想如此落后,而仍然要中國教徒堅信耶穌由

童女所生和肉體飛升兩條才能領(lǐng)受洗禮,然而它自己的神學家卻不置信。這是偽善嗎?無論

如何,我覺得這是不誠實,是不對的。

大學畢業(yè)之后,在清華大學授課之時,我仍在校內(nèi)自動的擔任一個星期日圣經(jīng)班,因而

大受同事們的非議。那時的形勢實是絕無可能的。我在圣經(jīng)班的恭祝圣誕會當主席,而我卻

不相信東方三博士來見耶穌和天使們半夜在天上歡唱等等圣誕故事。我個人久已棄置此等荒

謬傳說,然而此時卻要傳給無知的青年們。然而我的宗教經(jīng)驗已是很深的了,我總不能設(shè)想

一個無神的世界。我只是覺得如果上帝不存在,整個宇宙將至徹底崩潰,而特別是人類的生

命。我一切由理性而生的信念亦由理性而盡去,獨有我的愛,一種精神的契誼(關(guān)系)仍然

存留。這是最難撕去的一種情感。一日我與清華一位同事劉大鈞先生談話。在絕望之中,我

問他:“如果我們不信上帝是天父,便不能普愛同人,行見世界大亂了,對不對呀?”“為

什么呢?”劉先生答:“我們還可以做好人,做善人呀,只因我們是人的緣故。做好人正是

人所當做的咧!蹦且淮鹫Z驟然便把我同基督教之最后的一線關(guān)系剪斷了,因為我從前對于

基督教仍然依依不舍,是為著一種無形的恐慌之故。以人性(人道)之尊嚴為號召,這一來

有如異軍突起,攻吾不備,遂被克服。而我一向沒有想到這一點,真是愚不可及了。由是我

乃覺得,如果我們之愛人是要依賴與在天的一位第三者發(fā)生關(guān)系,我們的愛并不是真愛;真

愛人的要看見人的面孔便真心愛他。我也要依這一根據(jù)而決定在中國的傳教士那個是好的,

那個是不好的。那些愛我們信邪教的人只因為我們是人,便是好的傳教士,而他們應(yīng)該留在

中國。反之,那些愛我們不因我們是中國人和只是人的緣故,但卻因可憐我們或只對第三者

盡責的緣故而特來拯救我們出地獄的,都應(yīng)該滾出去,因為他們不特對中國無益,而對基督

教也沒有好處。

林語堂自傳

六、游學之年

我長成后的生活范圍太大,在此不容易盡述。約而言之,我與我妻在海外游學那幾年是

我最大的知識活動時期,但也是我社交上的極幼稚時期。我倆本是一對不識不知坦白天真的

青年,彼此相依相賴,雖有勇敢冒險之精神和對于前途之信仰,然而現(xiàn)金甚少而生活經(jīng)驗也

不足。我妻的常識比我為多,所以她可以把逐個逐個銀元拿在手上數(shù)數(shù),藉知我們可以再留

在外國幾天,而我卻絕對不曉得我們的經(jīng)濟支絀情形。我不知怎的,自信總可以過得去,到

如今回想那留在外國神奇的四年,我以為我的觀念是不錯了。我們真?zhèn)過得去,竟在外國留

學四年之久。--那當然是要感謝德國馬克之跌價了。我們倆在社交上共同出過幾次丑,至

少我個人是如此,因為直到今日我還不能記得清楚擦黃牛油的小刀是不可以放在桌布之上,

而只可擱在放面包的小碟上的。而且我至今飲茶或喝酒之時,還錯拿別人的杯。我們有一次

走進一個教授的家里--在請?zhí)啎r間一星期之前--告訴那個女仆我們是被邀請赴宴會

而不會趕快退步走。我倆生活合作:我妻為我洗衣服和造很好的飯食,而我則躬任洗碗碟的

工作。在哈佛之時,我絕不知道大學校里的生活,甚至未嘗看過一次哈佛與耶魯足球之戰(zhàn),

這是哈佛或耶魯教育之最要緊的一部分。然而我從游Bliss Perry,lrving Babbitt,

Leo Werner,

von Jagemann幾位名教授,卻增長了不少真學問。卒之,我的半官費學額停止了--

那半學額每月四十金元,是我在清華服務(wù)三年所博得的。由是我投車赴法國去,即在第一次

大戰(zhàn)告終之時。

在法國青年會為華工服務(wù)之時,我儲蓄了些美國的金元,藉以可到德國去。我們先赴殷

內(nèi)(Jena)①,一個美麗的小市,過了一學期又轉(zhuǎn)到萊比錫大學(Leipzig),因為后者以

語言學馳名之故。在那里,我們一同上學,照舊日合作辦法共同洗衣造飯。因為我們出賣金

元太早,吃了虧,所以有時逼得要變賣我妻的首飾以充日用之資。然而此舉是很值得的。外

人不知道我倆是夫妻還是兄妹,因為那時我們沒有兒女。及至我妻懷孕而經(jīng)費漸漸不支,乃

不得不決定回國分娩。那便逼著我要在大熱天氣中為博士考試而大忙特忙了。然而那卻是我

的舊玩意兒--考試求及格,我絕不恐慌,可是我妻卻有些兒心驚膽震,我們居然預(yù)定船位

在考試之后兩星期即從真內(nèi)亞登輪回國。我們預(yù)定在考試完畢那一天的晚上,即行離開萊比

錫,到威尼士、羅馬、拿波利等處游歷兩星期。我仍然具有從前堅定的自信力。這一場博士

論文考完,最后的口試,我由一個教授室跑到別一個教授室,至十二點鐘出來。我妻已倚閭

而望。“怎么樣?”她問。“合格了!”我答。她就在大街上給我一吻,雙雙并肩同到

Rathaus餐室吃午餐。

①現(xiàn)通譯為耶拿。

林語堂自傳

七、由北平到漢口

于是我回國了,先在國立北京大學教授英文和語言學。在萊比錫時,我已讀了許多的中

國書,并努力研究中國語言學,頗有所得,因在萊比錫和柏林兩地都有很好的中國圖書館,

而由后一處又可以郵借所需的書籍來應(yīng)用。蓋自任清華教席之后,我即努力于中國文學,今

日之能用中文寫文章者皆得力于此時之用功也。

當我在北平時,身為大學教授,對于時事政治,常常信口批評,因此我恒被人視為那

“異端之家”(北大)一個激烈的分子。那時北大的教授們分為兩派,帶甲備戰(zhàn),旗鼓相

當:一是《現(xiàn)代評論》所代表的,以胡適博士為領(lǐng)袖;一是《語絲》所代表的,以周氏兄弟

作人和樹人(魯迅)為首。我是屬于后一派的。當這兩個周刊關(guān)于教育部與女子師范大學問

題而發(fā)生論戰(zhàn)之時,真是令人驚心動魄。那里真是一個知識界發(fā)表意見的中心,是知識界活

動的園地,那一場大戰(zhàn)令我十分歡欣。我也加入學生的示威運動,用旗竿和磚石與警察相

斗。警察雇用一班半赤體的流氓向?qū)W生擲磚頭,以防止學生出第三院而游行。我于是也有機

會以施用我的擲棒球技術(shù)了。我以前在外國各大學所錯過的大學生生活,至是補足。那時,

北平的段祺瑞政府算得是很放任的,亦極尊重出版和開會的自由。國民黨也是學生運動的后

盾,現(xiàn)在南京國民政府有幾位要人便是當年學生示威運動之主腦和領(lǐng)袖。

在這時期還有兩件可述的大事。一是政府圍堵請愿的學生,槍殺兩位女生及傷殘五十多

個學生。他們埋伏兵士,各提大刀和鐵鏈,等候?qū)W生抗議游行到執(zhí)政府,然后關(guān)起外門揮鞭

動劍,在陷阱中置他們于死地。那時的情景值得一篇特寫文章。我個人親見一個女生(劉和

珍)于下午一點鐘時安放在棺木內(nèi),而在十二點時,我還看見她歡天喜地的游行和喊口號

呢。還有一宗大事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出殯--這事令我震動于心比其他甚么事都厲害。民國

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五月間,狗肉將軍張宗昌長驅(qū)入北平,不經(jīng)審訊而槍殺兩個最勇敢

的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那時又有一張名單要捕殺五十個激烈的教授,我就是其中之

一。此訊息外傳,我即躲避一月,先在東交民巷一個法國醫(yī)院,后在友人家內(nèi)。有一日早

晨,我便攜家眷悄然離開北平了。

回到老家去,我在那奄奄欲睡的廈門大學惹起一場大風潮,直至我不能再在那里安身,

就于民十六年春間離開,投身加入武漢的國民政府服務(wù)。我不能不把這一章紀事刪去,只能

說我那時身任外交部秘書,住在鮑羅庭的對門,不過我還沒有見過鮑羅庭或汪精衛(wèi)一次。

林語堂自傳

八、著作和讀書

我初期的文字即如那些學生的示威游行一般,披肝瀝膽,慷慨激昂,公開抗議。那時并

無什么技巧和細心。我完全歸罪于北洋軍閥給我們的教訓。我們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

論自由也太多了,而每當一個人可以開心見誠講真話之時,說話和著作便不能成為藝術(shù)了。

這言論自由究有甚好處?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辟蹊徑以發(fā)表思想。我勢不能不發(fā)展文筆

技巧和權(quán)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為“諷刺文學”。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shù)乃在發(fā)揮關(guān)

于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

獄之災(zāi)。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在

這個奇妙的空氣當中,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所謂幽默或諷刺的寫作者了。也許如某人曾說,人生

太悲慘了,因此不能不故事滑稽,否則將要悶死。這不過是人類心理學中一種很尋常的現(xiàn)象

罷--即是在十分危險當中,我們樹立自衛(wèi)的機械作用,也就是滑口善辯。這一路的滑口善

辯,其中含有眼淚兼微笑的。

我之重新發(fā)現(xiàn)祖國之經(jīng)過也許可詠成一篇古風,可是恐怕我自己感到其中的興趣多于別

人罷。我常徘徊于兩個世界之間,而逼著我自己要選擇一個,或為舊者,或為新者,由兩足

所穿的鞋子以至頭頂所戴的帽子,F(xiàn)在我不穿西服了,但仍保留著皮鞋。至最近,我始行決

定舊式的中國小帽是比洋帽較合邏輯和較為舒服的,戴上洋帽我總覺得形容古怪。一向我都

要選擇我的哲學,一如決定戴那種帽子一樣。我曾做了一副對聯(lián):

兩腳踏東西文化

一心評宇宙文章

有一位好作月旦的朋友評論我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

外國文化。這原意不是一種暗襲的侮辱,我以為那評語是真的。我最喜歡在思想界的大陸上

馳騁奔騰。我偶爾想到有一宗開心的事,即是把兩千年前的老子與美國的福特氏(Henry 

Ford.汽車大王)拉在一個房間之內(nèi),讓他們暢談心曲,共同討論貨幣的價值和人生的價

值。或者要辜鴻銘導引孔子投入麥唐納(前英國內(nèi)閣總理)之家中,而看著他們相視而笑,

默默無言,而在杯酒之間得完全了解。這樣發(fā)掘一中一西之元始的思想而作根本上的比較,

其興味之濃不亞于方城之戲,各欲猜度他人手上有什么牌。又如打牌完了四圈又四圈,不獨

可以夜以繼日,日復(fù)繼夜,還可以永不停息,沒有人知道最后輸贏。

在這里可以略說我讀書的習慣。我不喜歡第二流的作家,我所要的是表示人生的文學界

中最高尚的和最下流的。在最高尚的一級可以說是人類思想之源頭,如孔子、老子、莊子、

柏拉圖等等是也。我所愛之最下流的作品,有如Baroness Crczsy,Edgar Wallace和一

般價極低廉的小書,而尤好民間歌謠和蘇州船戶的歌曲。大多數(shù)的著書都是由最下流的或最

高尚的剽竊抄襲而來,可是他們剽竊抄襲永不能完全成功。如此表示的人生中失了生活力,

詞句間失了生氣和強力,而思想上也因經(jīng)過剽竊抄襲的程序而失卻真實性。因此,欲求直接

的靈感,便不能不向思想和生命之淵源處去追尋了。為此特別的宗旨,老子的《道德經(jīng)》和

蘇州船戶的歌曲,對我均為同等。

我讀一個人的作品,絕不因有盡責的感覺,我只是讀心悅誠服的東西。他們攝引我的力

量在于他們的作風,或相近的觀念。我讀書極少,不過我相信我讀一本書得益比別人讀十本

的為多,如果那特別的著者與我有相近的觀念。由是我用心吸收其著作,不久便似潛生根蒂

于我心內(nèi)了。我相信強逼人讀無論那一本書是沒用的。人人必須自尋其相近的靈魂,然后其

作品乃能成為生活的。這一偶然的方法,也是發(fā)展個人的觀念和內(nèi)心生活之獨一無二的法

門。然而我并不強逼別人與我同好一個著者。我相信有一種東西如Sainte-Beuve之所謂

“人心的家庭”,即是“靈魂之接近”,或是“精神之親屬”。雖彼此時代不同,國境不

同,而仍似能互相了解,比同時同市的人為多些。一個人的文章嗜好是先天注定,而不能自

已的。

林語堂自傳

九、無窮的追求

有時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到異地探險的孩子,而我探險的路程,是無窮期的。我四十生辰

之日,曾作了一首自壽詩,長約四百字,結(jié)尾語有云:“一點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鬢尚且

無。”我仍是一個孩子,睜圓眼睛,注視這極奇異的世界。我的教育只完成了一半,因關(guān)于

本國和外國仍有好多東西是要苦心求學的,而樣樣東西都是奇妙得很。我只得有半路出家的

中國教育和西洋教育。例如,中國很尋常的花卉樹木之名目我好些不曉得,我看見它們還是

初次相見,即如一個孩子。又如金魚的習慣,植蘭之技術(shù),鵪鶉與鷓鴣之分別,及吃生蝦之

感覺,我都不會或不知。因此之故,中國對于我有特殊的攝力,即如一個未經(jīng)開發(fā)的大陸,

而我隨意之所之,自由無礙,有如一個小孩走入大叢林一般,時或停步仰望星月,俯看蟲

花。我不管別人說甚么,而在這探險程序中也沒有預(yù)定的目的地,沒有預(yù)定的游程,不受規(guī)

定的向?qū)е拗。如此游歷,自有價值,因為如果我要游蕩,我便獨自游蕩。我可以每日行

卅里,或隨意停止,因為我素來喜歡順從自己的本能,所謂任意而行;尤喜自行決定甚么是

善,甚么是美,甚么不是。我喜歡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好東西,而不愿意人家指出來的。我已得到

極大的開心樂事,即是發(fā)現(xiàn)好些個被人遺忘的著者而恢復(fù)其聲譽,F(xiàn)在我心里想著精選三百

首最好的詩,皆是中國戲劇和小說里人所遺忘和不注意之作,而非由唐詩中選出。每天早

晨,我一覺醒來,便感覺著有無限無疆的探險富地在我前頭。大概是牛頓在身死之前曾說

過,他自覺很像一個童子在海邊嬉戲,而知識世界在他前頭有如大海之渺茫無垠。在八歲

時,塾師嘗批我的文章云:“大蛇過田陌!彼囊馑家詾槲肄o不達意。而我即對云:“小

蚓度沙漠。”我就是那小蚓,到現(xiàn)在我仍然蠕蠕然在沙漠上爬動不已,但已進步到現(xiàn)在的程

度也不禁沾沾自喜了。

我不知道這探險的路程將來直引我到那里去。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

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屬于肉食者,如鷹

虎及行動的人是。其一是處置觀念的;其他是處置別人的。我常常欽羨我的同事們有行政和

執(zhí)行的奇才,他們會管別人的事,而以管別人的事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總不感到那有甚么

趣。是故,我永不能成為一個行動的人,因為行動之意義是要在團體內(nèi)工作,而我則對于同

人之尊敬心過甚,不能號令他們必要怎樣怎樣做也。我甚至不能用嚴厲的辭令,擺尊嚴的架

子以威喝申斥我的仆人。我羨慕一般官吏,以他們能造成幾件關(guān)于別人行動的報告,及通過

幾許議案叫人民要做甚么,或禁止人民做甚么。他們又能夠令從事研究工作的科學家依時到

實驗室,每晨到時必要簽名于簿子上,由此可令百分之七十五分三的效率增加到九十五分

五。這種辦法,我總覺得有點怪。個人的生命究竟對于我自己是最重要不過的。也許在本性

上,如果不是在確信上,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

現(xiàn)在我只有一種興趣,即是要知道人生多些--已往的和現(xiàn)在此處的,兼要寫人生,多

半在脾氣發(fā)作之時,或發(fā)奇癢,或覺有趣,或起憤怒,或有厭惡;我不為現(xiàn)在,甚至不為將

來而憂慮。且確然沒有甚么大志愿,甚至不立志為著名的作者。其實,我怨恨成名,如果這

名譽足以攪亂我現(xiàn)在生命之程序。我現(xiàn)在已是很快樂的了,不愿再為快樂些。我所要的只是

些少現(xiàn)金。致令我能夠到處飄泊,多得自由,多買書籍,多游名山--偕著幾個好朋友去。

我自知自己的短處,而且短處甚多,一般批評我的人大可以不必多說了。在中國有許多

很為厲害的,義務(wù)監(jiān)察的批評家,這是虛夸的宋儒之遺裔而穿上現(xiàn)代衣服的。他們之批評人

不是以人之所同然為標準,而卻以一個完善的圣人為標準。至少至少,我不是懶惰而向以忠

誠處身立世的。

  附記 這篇自傳原是三十多年前應(yīng)美國某書局之邀而用英文撰寫的,我還不知道已

經(jīng)由工爻譯出中文,登載在簡又文先生所編的《逸經(jīng)》第十七、十八、十九期。其中自不免

有許多簡略不詳之處,將來有功夫再為補敘。但是可說句句是我心中的話,求學做人還是這

些道理。文末所謂:“甚至不立志為著名的作者……如果這名譽足以攪亂我現(xiàn)在生命之程

序”,也是老老實實肺腑之言。就當他為一篇自述以見志之文讀去,也無不可。

五十七年一月十四日

林語堂自傳

第一章 一捆矛盾

有一次。幾個朋友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有

上帝知道!庇钟幸淮,他說:“我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他喜愛

矛盾。他喜歡看到交通安全宣傳車出了車禍撞傷人,有一次他到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個廟

里,去看一個太監(jiān)的兒子。他把自己描寫成為一個異教徒,其實他在內(nèi)心卻是個基督徒,F(xiàn)

在他是專心致力于文學,可是他總以為大學一年級時不讀科學是一項錯誤。他之愛中國和中

國人,其坦白真實,甚于所有的其他中國人。他對法西斯蒂和共產(chǎn)黨沒有好感,他認為中國

理想的流浪漢才是最有身份的人,這種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才是獨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敵人,

也是和他苦斗到底的敵人。他很愛慕西方,但是卑視西方的教育心理學家。他一度自稱為

“現(xiàn)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家。他喜愛妙思古怪的作

家,但也同樣喜愛平實貼切的理解。他感到興趣的是文學,漂亮的鄉(xiāng)下姑娘,地質(zhì)學,原

子,音樂,電子,電動刮胡刀,以及各種科學新發(fā)明的小物品。他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

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藉以消遣自娛。喜愛在雨中散步;游水大約三碼之遠;

喜愛辯論神學;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見湖邊垂柳濃陰幽僻之處,則興感傷懷,對于海

洋之美卻茫然無所感。一切山巒,皆所喜愛。與男友相處,愛說臟話,對女人則極其正流。

生平無書不讀。希臘文,中文,及當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學。愛讀紐約《時代雜

志》的Topics欄及《倫敦時報》的“第四社論”;還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兒的新聞,及科學

醫(yī)藥新聞;卑視一切統(tǒng)計學--認為統(tǒng)計學不是獲取真理真情可靠的方法;也卑視學術(shù)上的

術(shù)語--認為那種術(shù)語只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飾。對一切事物皆極好奇;對女人的衣裳,罐

頭起子,雞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讀康德哲學,他說實在無法忍受;憎惡經(jīng)濟

學。但是喜愛海涅,司泰芬李卡克(Stephen Leacock)和黑烏德布潤恩(Heywood 

Broun)。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另外還有男星李翁納巴利摩(Lionel 

Barrymore)和女星凱瑟琳赫本(Katherin Hepburn)。

他與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儀禮的拘束。他決不存心

給人任何的觀感。他恨穿無尾禮服,他說他穿上之后太像中國的西崽。他不愿把自己的照片

發(fā)表出去,因為讀者對他的幻像是個須髯飄動落落大方年長的東方哲人,他不愿破壞讀者心

里的這個幻像。只要他在一個人群中間能輕松自如,他就喜愛那個人群;否則,他就離去。

當年一聽陳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動,就參加了漢口的革命政府,充任外交部的秘書,做了四

個月,棄政治而去,因為他說,他“體會出來他自己是個草食動物,而不是肉食動物,自己

善于治己,而不善于治人。”他曾經(jīng)寫過:“對我自己而言,順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上抽煙。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對

他三個女兒極好。他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妻子對他表

示佩服時,他也不吝于自我贊美,但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給吾妻……”,那未免顯得過

于公開了。

他以道家老莊之門徒自許,但自稱在中國除蔣公中正及夫人之外,最為努力工作者,非

他莫屬。他不耐靜立不動;若火車尚未進站,他要在整個月臺上漫步,看看店鋪的糖果和雜

志。寧愿走上三段樓梯,不愿靜候電梯。洗碟子洗得快,但總難免損壞幾個。他說艾迪生二

十四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么;那全在于是否精神專注于工作!懊绹鴧⒆h員講演過了五分

鐘,艾迪生就會打盹入睡,我林語堂也會。”

他唯一的運動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見時,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地上躺著。

只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煙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gòu)成的。他知

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于酒。

在一篇小品文里①,他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寫:

①參看《言志篇》。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思。”

“我愿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nèi)工作。此屋既不須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于整齊。不需

要《圣美利舍的故事》(Story of San Michele)中的阿葛薩(Agathe)用抹布在她能

夠到的地方都去摩擦干凈。這個屋子只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床的上面掛一個佛

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fā)霉的書,無以名

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士紳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jīng)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須要有自

由,愿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里,我必須有權(quán)一

半赤身裸體,而且在我的仆人面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

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里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

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愿早晨聽喔喔喔公雞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shù)株。

“我要好友數(shù)人,親切一切如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

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里士多莎

(AristoBphanes)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面必須富有,并且能在說

臟話和談?wù)軐W時候兒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

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仆人,心目中要

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并不知道我在哪方面?zhèn)ゴ蟆?/p>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煙斗,還有一個女人,她須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

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霸谖視S之前要修篁數(shù)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

里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平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在一篇小品文

①,他把自己人生里我自己解釋說:

“我憎惡強力,永遠不騎墻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

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樣趨時尚,看風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取當局愛慕的文章。我也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

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tǒng)道德會主辦的救災(zāi)會捐過

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nóng)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

慚愧得渾身發(fā)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么機構(gòu),我都不屑于與他們相爭斗。我都是避之惟恐不

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面玲瓏。

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者氣,永遠不能兩膝發(fā)軟,永遠不能裝做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

把我送進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①參看《有不為齋解》。

我在《生活的藝術(shù)》里說,理想的人并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理

的人,而他也不過盡力做那么樣的一個人罷了。

林語堂自傳

第二章 童 年

我生在前清光緒二十一年(西歷一八九五年),時值滿清帝國末葉,光緒年輕,雖然在

位,伯母慈禧太后,獨握大權(quán),在國勢岌岌可危之日,這位老太婆驕奢淫逸。我之降生,正

值中日戰(zhàn)爭起,中國慘敗,訂馬關(guān)條約,割臺灣與日本。中日戰(zhàn)爭之前,慈禧太后將用以建

立中國海軍的款項,去修建頤和園。據(jù)記載,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一艘炮艇,曾以僅有之兩發(fā)

炮彈,參予戰(zhàn)斗。腐敗的滿清官僚曾自各國采購大小不同的炮彈,藉以中飽自肥。日本則在

明治維新之下,勵精圖強,后來在一九○四年在日俄戰(zhàn)爭中擊敗帝俄,滿清王朝本已是行尸

走肉,若干年之后,依然是行尸走肉。

我生在福建南部沿海山區(qū)之龍溪縣坂仔村。童年之早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是山景,二

是家父,那位使人無法忍受的理想家,三是嚴格的基督教家庭。

坂仔村位于肥沃的山谷之中,四周皆山,本地稱之為東湖。雖有急流激湍,但淺而不

深,不能行船,有之,即僅淺底小舟而已。船夫及其女兒,在航行此急流之時,必須跳入水

中,裸露至腿際,真?zhèn)是將小舟扛在肩上。

板仔村之南,極目遙望,但見遠山綿亙,無論晴雨,皆掩映于云霧之間。北望,嘉溪山

矗立如鋸齒狀,危崖高懸,塞天蔽日。冬日,風自極狹窄的狗牙谷呼哨而過,置身此地,人

幾乎可與天帝相接。接近東南敞亮處,有一帶橫嶺,家姐家兄即埋葬于斯。但愿他倆的墳?zāi)?/p>

今日仍然未遭毀壞。二姐之掙扎奮斗請求上學的經(jīng)過,今日我依然記憶如新。

童年時,每年到斜溪和鼓浪嶼去的情形,令人畢生難忘。在斜溪,另一條河與這條河匯

合,河水遂展寬,我們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縣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視野突然開闊,船蜿蜒

前行,兩岸群山或高或低,當時光景,至今猶在目前,與華北之童山濯濯,大為不同,樹木

蔥蘢青翠,多果實,田園間農(nóng)人牛畜耕作,荔枝,龍眼,朱欒等果樹,處處可見,巨榕枝柯

伸展,濃陰如蓋,正好供人在下乘涼之用,冬季,橘樹開花,山間朱紅處處,爭鮮斗艷。

父母讓我和三兄弟到鼓浪嶼求學,這樣自然就離開了母親。一去往往是一整年。坐在那

種家房船里,我總是看見海上風浪女神媽祖的神龕,放置在船尾,不停的點著幾炷香,船夫

往往給我們說古老的故事。有時,我們聽見別的船上飄來的幽怨悅耳的簫聲。音樂在水上,

上帝在天宮。在我那童稚的歲月,還能再希望什么更好的環(huán)境呢?

在《賴柏英》那本書里,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

“低地”的觀點相對的。這完全決定于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觀點說明,我最好是

從《賴柏英》第九十五頁引用幾句了。細老那個男孩子在和阮娜說山的時候兒,他說:

“在黛湖我們有山。可是我在你們那個地方,可沒看見那樣的山。我們附近的山是真

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見的那種不像樣子的山。我們那兒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

能夠誘惑人。峰外有峰,重重疊疊,神秘難測,龐大之至,簡直無法捉摸。”

他以突然興奮的心情說話,好像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樣,所以聽他說話的人竟

覺得突如其然,迷惑不解。他則接著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里,山就會改變

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他停下來在思

索一個適當?shù)淖。他說:“山逼得你謙--遜--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

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后也不會……”

阮娜聽見這話,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簡直沒辦法聽懂。她只覺得細老越說越神奇,所

談?wù)摰纳降挠绊懥,是別人難以聽得懂的。

“你意思是說你把對那山的記憶看得很珍貴呀!”

“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成了個山地的孩子,

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

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

阮娜神秘的微笑了。

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家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么都

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薄拔以俑膫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里不知不覺評

判什么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于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

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xiàn)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

人,商業(yè),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阮娜把頭向后一仰,低聲嘻嘻的笑了。她說:“噢,那么……可是人都贊美摩天大樓

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

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并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

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并沒有消失啊!痹诹硪槐緯铮乙矊戇^贛柏英她

那山間的茅屋!顿嚢赜ⅰ肥且槐咀詡餍≌f。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

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

“你整個下午都在白鷺窠消磨過了。他們的茅屋在西山的一個突出的地方。一個女孩子

站在空曠處,頭后有青天做陪襯,頭發(fā)在風中飄動,就比平常美得多。她決不顯得卑躬屈節(jié)

搖尾乞憐的樣子。她渾身的骨頭的結(jié)構(gòu)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于山。這也是人

品的基調(diào),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愿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

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致時,就閉口不言。

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銳敏而熱心,富于想象,幽默詼諧。在那些長老會牧師之

中,家父是以極端的前進派知名的。在廈門很少男孩子聽說有個圣約翰大學之時,他已經(jīng)送

自己的孩子到上海去受英國語文的教育了。家父雖然并不健壯,他的前額高,下巴很相配,

胡須下垂。據(jù)我的記憶,我十歲時,他是五十幾歲。我記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輩

分的牧師在一起時,他那悠閑的笑聲。他對我們孩子,倒是和藹親切,但是若以一般年老的

父母而論,他也有幾分嚴厲?v然如此,他還不至于不肯和我們開玩笑,他還會把一個特別

的菜放在母親面前,有時也給母親布菜。廈門是道光二十九年中國五口通商后開放給西洋人

傳教的一個都市。父親說的笑話之中,有一個是關(guān)于在廈門傳教的先驅(qū)搭拉瑪博士。當年的

教堂里是男女分坐,各占一邊。在一個又潮又熱的下午,他講道時,他看見男人打盹,女人

信口聊天兒。沒有人聽講。他在講壇上向前彎著身子說:“諸位姐妹如果說話的聲音不這么

大,這邊的弟兄們可以睡得安穩(wěn)一點兒了!

家父很受漳州的基督徒所愛戴。他的話爽快有味,平常老百姓都能聽懂。

據(jù)我所知,家父是個自學努力成功的人。他過去曾經(jīng)在街上賣糖果,賣米給囚犯,獲利

頗厚。他也曾販賣竹筍到漳州,兩地距離約十至十五里地。他的肩膀兒上有一個肉瘤,是由

于擔扁擔磨出來的,始終沒有完全消失。有一次,有人教他給一個牧師擔一擔東西,表示不

拿他當做外人。那個基督徒對這個年輕人卻沒有憐憫心,讓他挑得很重,那些東西里有盆有

鍋。那人還說:“小伙子,你很好。你挑得動。這樣兒才不愧是條好漢。”直到后來,父親

還記得在那個炎熱的下午所挑的那一擔東西。這就是他贊成勞動的緣故。

我記得他和當?shù)氐囊粋稅吏打過一次架。那個稅吏領(lǐng)有執(zhí)照,得在每五日一次的集鎮(zhèn)

上,由他自己斟酌決定收取捐稅。有一個賣柴的人,費了三天工夫,斫柴,劈成棍狀,烘熏

成炭,由山中運到集上賣。每一捆賣兩百銅錢,而稅吏每捆炭要他納一百二十銅錢的稅。家

父趕巧在旁經(jīng)過。看見稅吏欺負窮人,上前干涉,于是惡語相侵。人群圍起來。最后,稅吏

表示尊重家父的長者地位,答應(yīng)減低捐稅--減低多少,已經(jīng)記不清。但是父親回家告訴我

們這件事時,稅吏的邪惡不義,還讓父親怒火中燒。

家母出嫁得晚。她為人老實直率。她能看閩南語拼音的《圣經(jīng)》。不管什么農(nóng)夫,她都

會請到家喝杯茶,在熱天請人到家乘乘涼。她雖然是牧師的太太,但從不端架子。我記得母

親是有八個孩子的兒媳婦,到晚上總是累得精疲力盡,兩只腳邁門坎都覺得費勁。但是她給

我們慈愛,天高地厚般的慈愛,可是子女對她也是同樣感德報恩。我十歲,也許是十二歲

時,我的幾個姐姐就能夠做家中沉重的事情,母親才得安閑度日。二姐和我總是向媽媽說些

荒唐故事,以逗媽媽為樂。等媽媽發(fā)覺我們逗弄她,好像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

“根本沒有這種事。你們說來逗我樂的!蹦赣H一向牙齒不好,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時,總是

習慣用手捂著嘴。

我們兄弟六人,姐妹二人,我是倒數(shù)第二。在家,男孩子規(guī)定是應(yīng)當掃地,由井上往缸

里挑水,還要澆菜園子。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時,讓桶慢慢傾斜,這種技巧我們很快

就學會了。水井口上有邊緣,雖然一整桶水夠沉的,但是我很快就發(fā)覺打水滿有趣,只是廚

房里用的那個水缸,能裝十二桶水,我不久就把倒水推給二姐做。那時我們還不知道肥皂是

什么東西。等我十歲左右,母親用一種豆餅洗手時,有一種粘液。后來,我們用肥皂,是由

商務(wù)印書館買來的。母親總是在太陽里把肥皂曬硬,好能用得久些。

在夏天,哥哥們回家來了,我們每逢上課前先打鈴。父親就是老師。他教我們念詩,念

經(jīng)書,古文,還有普通的對對子。父親輕松容易的把經(jīng)典的意思講解出來,我們大家都很佩

服他?斓绞粴q時,我記得二姐常凝視著墻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愿意的語氣說:

“現(xiàn)在我得去洗衣裳了!痹谙挛,天晚一點的時候,她又看一看墻上的影子,幾乎是自言

自語的說:“我該把曬的衣裳收回來了!

在晚上,我們大家輪流讀《圣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跪在凳子上,各自禱告。有時候,我弟

弟會睡著,大姐就會罵他“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兒子”。我們兄弟姐妹是不許吵架

的,實際上我們也沒吵過架。理由是:每個人都要“友好和善”。后來,在上海圣約翰大學

讀書時,我不得不勸我弟弟不要對每個人都那樣微笑表示友好。這個理想主義者的色彩現(xiàn)在

還依然植在他心里,由他的來信,就顯然可見。他還是相信人人若不遵照耶穌指出的道路

走,世界和平便不可獲致。也許他對。他是教友會和平主義論者。

我最早就有想當作家的愿望,八歲時我寫了一本教課書。一頁是課文,接著一頁是插

圖。是我秘密中作的,很細心不使別人看到。等大姐發(fā)現(xiàn)時,我好難為情,不久之后,所有

兄弟姐妹都能背了。文句是:

  人自高 終必敗

  持戰(zhàn)甲 靠弓矢

  而不知 他人強

  他人力 千百倍

以所用的字匯論,寫的算不壞。寫這篇文字時,是與新教堂正在建筑中的那些日子的情

形,聯(lián)想在一起的。

另一頁是寫一個蜜蜂采蜜而招到焚身之禍。有一張畫兒,上面畫著一個可以攜帶的小泥

火爐。課文今已忘記。也是同樣道德教訓的意味。

我也以發(fā)明中國藥粉治療外傷為戲,名之為“好四散”。當時童年的幻想使我對這種藥

粉的功效真是信而不疑。幾位姐姐因此常跟我開玩笑。

我曾寫過一副對子,諷刺老師給我作文的評語。老師給我的評語是“如巨蟒行小徑”,

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我回敬的是“似小蚓過荒原”,F(xiàn)在我想到這副對聯(lián),還頗得意。

我還想起來,我十幾歲時的頭腦,常常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在很早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