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 中華讀書報
李廣田
李廣田是20世紀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的作家。在他百年誕辰到來之際,出版一本傳記來紀念他,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李廣田于上個世紀30年代躋
身文壇,最早以詩歌名世,后來寫過小說、文學理論,但成就最高的當屬散文。我在青年時代就讀過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3人的詩合集《漢園集》,很喜歡他們的詩。記得1944年我給何其芳在重慶主編的名為《現實》的報紙副刊寫過詩,上個世紀50年代初,我們曾通過幾封信,交換對詩的看法,他的信寫得真誠。1953年他擔任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時,我騎自行車去北大找他,談論過有關現代詩的問題。1954年在北京飯店召開馬雅可夫斯基詩歌朗誦會,以及后來作協召開的詩歌座談會上,他對我建國初期寫的詩提出過中肯的批評和鼓勵。與卞之琳的交往更深。1979年我的問題平反之后,他常到我的辦公室來,他的詩選集《雕蟲紀歷》就是我和他共同選定篇目的,我是這部詩選集的責任編輯。2000年我偕詩友一同去拜訪過卞老,看到他的眼神如點亮的一盞燈,心中立即閃現出《明澈的眼神》一詩;2001年1月15日卞老去世的那天早晨,我完成了這首詩。詩中寫道:“不是倚窗觀看風景的眼睛,/是眼底的那顆靈魂,經歷過/千百次的風暴之后,/一明一滅,帶著永恒的微笑,/燦爛地升華到夢想的天國。”10天后,我又寫了《有這么一個湖》,也是送給他的,我深深地理解他的孤寂而清澈的人生境界。“漢園三詩人”中惟一沒見過面的是李廣田,然而李廣田的詩風卻讓我感到親近,也最易領悟。我從不認為“漢園三詩人”是一個流派,他們具有不同的氣質和文化基礎,不過以詩會友,后來各自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何其芳是聰明睿智的詩人,我很欣賞他早年的詩;卞之琳的詩受西方現代詩的影響,講究詩的深層意象與相應的結構,顯示出淡遠的韻味;李廣田的詩呈現著一種原生態的質樸、平實、真誠、厚重。他早年的《地之子》和晚年寫的《一棵樹》一脈相承,厚實、樸素的風格、濃郁的泥土氣息都是他人格的反映,他的確是齊魯大地的“地之子”。我一向認為自己也是一個“地之子”,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種過地,放過羊,從心靈深處就和李廣田的詩歌親近。我常想,詩歌如果有血型的話,我的詩歌血型應當和李廣田的詩歌血型是相同的。
《漢園集》之后,李廣田完全轉向了散文的寫作,而且在中國現代散文的園地里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如果說,他的詩歌有散文化傾向的話,他的散文則因充滿了濃郁的詩情而受到幾代人的喜愛。無論是早年的《野店》、《悲哀的玩具》、《桃園雜記》、《扇子崖》等,還是晚年的《花潮》、《同齡人》、《山色及其它》,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聽說昆明的圓通公園立了一面墻,墻上刻著《花潮》全文和李廣田小傳,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游人如織,賞花的同時,也賞他的散文名篇。馮至先生說:“廣田的散文是獨樹一幟的”,的確,他以鮮明的藝術個性和風格為20世紀中國現代散文留下了一筆豐富的遺產。
李廣田晚年從事民族民間文學的整理和研究。他把發掘、整理、研究民族民間文學看作是為中國文學也為世界文學增加的一份財富,這個認識是十分正確的。在整理撒尼人敘事長詩《阿詩瑪》的過程中他提出的“四不要”主張得到了國內民俗學界、民間文學學界的廣泛認同和重視,也得到了各國學界尤其是日本民俗學界的贊同。應當承認、他整理的《阿詩瑪》至今仍是中國民族民間文學整理工作及文藝理論成就的代表之一。由于整理《阿詩瑪》,李廣田在“十年內亂”中竟然遭到殘酷的非人待遇,然而歷史證明,他整理的這個版本被評為“20世紀百本優秀圖書”之一是當之無愧的。其實,他整理民族民間文學的思想和他主張詩歌應汲取民歌的營養走民族化的道路是一致的。
李廣田對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是多方面的,我們應當學習和繼承他留給后人的這筆精神的不動產,只有認真地學習和繼承,才能更好地發揚和超越他。
李岫的這本傳記書名為《歲月、命運、人》。說到“歲月”和“命運”,令我產生了許多感觸和歷史的回憶。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經歷了幾次重大的歷史轉折關頭,一次是抗戰,一次是新中國成立。這本傳記記述了抗戰爆發后李廣田帶領學生長途跋涉經魯、豫、陜、鄂諸省而入川,歷盡艱辛堅持戰時教育的情形。我當時不到15歲,也有過大致的經歷,先是避難至潼關,第二年春天我到了西安,在民眾教育館的漫畫訓練班學繪畫,教畫的老師中有詩人艾青。1938年3月,在西安我考取國立甘肅中學 后改為國立第五中學,李廣田所在學校是國立六中 ,乘火車到寶雞,再翻越隴山步行到天水,一路宣傳抗日救亡。1940年我開始發表作品,我的作品是和抗戰文藝一同成長的,是和民族存亡的斗爭緊密相連的。我認識的朱健、李方立等都是李廣田的學生,我的流亡生活和他們差不多。李廣田領導學生的魯聲劇社、狂飚劇社上演抗日劇目,我當時也演過《放下你的鞭子》,扮演哥哥的角色,心中高揚著抗日的熱情。我知道西南聯大有聞一多、朱自清、馮至、李廣田等名教授,很想去上西南聯大,1943年我被西南聯大中文系錄取,通知我去敘永分校報到,可惜沒有路費,最后我入的是西北大學外文系,學俄語。如果我當年到西南聯大中文系讀書,我就有幸成為李廣田的學生。這是我一生的遺憾。
我認為,李廣田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可惜只活了62歲。“詩”和“人”不能分割,詩、人是相依為命、同體共生的,馮至先生說李廣田“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的確如此。他的詩歌也好,散文也好,絕對沒有背離生命感的浮華的技巧,李廣田是個表里如一、性格堅強的詩人,他一生沒有背叛純正的藝術,沒有放棄對真正的詩的追求。
這本傳記的作者就是傳主的女兒。作為女兒,她是李廣田生活的見證人,父親對她的成長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書中不乏父女情深的細節描寫,讀來令人感動;作為作者,她長期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外文學交流史的研究,在論述李廣田的作品及其產生的背景時,作者沒有表現絲毫的女兒氣,而是把作家李廣田納入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大框架中加以考察,重史實,少評論,不摻雜任何個人情緒,表現了一個史家和學者應有的眼光和功力,筆調從容冷靜、客觀公允,這是任何一個傳記作者應取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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