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下的童心
1899年6月11日,晚上九點,在大阪市的天滿比花町,川端康成出生了。他出生第二年,父親榮吉患肺結核去世,出生第四年,母親也因服侍丈夫時染上肺病,丟下了川端撒手西去。
川端只好跟著姐姐芳子、祖父、祖母生活,由祖父母帶著回到了祖籍--豐川村宿久莊車村。
川端的祖父年輕時也曾風云一時,他是貴族子弟,種植茶葉,制造涂粉,精通漢醫,占卦看風水,著有《構宅安危論》和隨想錄《要話雜論集》,繪畫亦有名作流傳后世。
但是,他身上的貴族血統和知識的因素,沒有使他發跡,相反,卻促使他一事無成,倒賣掉家產后,從一地遷徒到另一地,一生不得志,經手做的事全部都失敗了……幾個子女都先他而去,沒有人說話,又聾又瞎,徹底的孤獨--這便是祖父。“哭著過日子”成了祖父嘴邊的話。
從小失去了父母,在祖父母的膝下長大,想念父母時,只能從照片上去尋找了。
兩個老人失去了兒子和兒媳,生怕作為榮吉家唯一男丁的孫子再有什么閃失,他們把川端康成的姐姐芳子寄養在她姨母家,帶了川端康成回了故鄉,三個人住在低矮潮濕的農舍里,在凄涼悲苦中打發著日子。他們嚴密地看管著小川端,飯是祖母哄著一口口喂到嘴里,行動也限制在自家陰暗潮濕的房子中,小川端在這種環境中,不僅極為任性,而且有些神經質。衣服沾上了一滴油,他便不穿,任祖父母百般哄勸,直到把那一塊沾了油的衣料挖剪下來,再補上,他才穿。
弱小的川端,終于在祖父母提心吊膽的看守下,長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然而,終日只和爺爺奶奶兩張臉對望的小川端,一看到大群的人,便感到恐怖,在入學儀式上,川端康成淚流滿面。另外,也由于祖父在學齡前已教會小川端讀一些簡易讀物,學校讀和教的東西,對他便顯得無聊,他早已知道了。學校對一般小孩子所具有的吸引力,對川端已消失,他討厭學校,不愿到鬧哄哄的小學生中間去。
然而,日本的學校規章制度十分嚴格,不準無故曠課不說,各個村的小學生之間還開展出席率比賽,每天全村的學生聚齊了一塊去上學。
每當川端不想去學校時,便借口有病不去,一聽他說哪兒不舒服,祖父母便嚇得張惶失措,急忙讓他躺下,給他吃藥。
祖父的眼睛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就在此后不久,老伴卻又突然痙攣不止,老人摸索著出了門,到一棵大柚樹下去喊保姆,悲切地又尖又細的呼喊聲,在幼年川端的心中,劃下了永久的傷痕,使他終生難忘。
祖母去世后,川端和姐姐芳子由保姆的丈夫和兒子分別背著,為祖母送葬。
從八歲到十六歲,這一段本該生龍活虎的歲月。川端康成是在每天看父親的相片,或是像看相片一樣盯住爺爺的臉度過的。
對著祖父的臉長久注視的日子,寂寞的童年、悲涼的童心,那時,他常常赤著腳,踩著滿地露珠,去看大阪原野上的日出。
天還沒亮,他已經等不及了,他爬上了山頂,獨自一人蹲在空寂的山頂上一棵小松樹下,那松樹的葉子和樹干,隨著太陽升起由暗轉亮時的情景,太陽從霧海中躍出天際的一剎那,多少年后,川端康成仍覺得歷歷在目。
實在無法抵御和爺爺獨坐的孤寂了,川端康成便對爺爺說:
“我可以去玩嗎?”“呵,去吧。”祖父心情很大輕松地微笑著,這樣反而顯出那蒼老尖細的聲音中的悲哀。川端康成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川端常去的人家,就在他的隔壁。主婦溫和慈祥,川端總是和這個家庭的父母兄弟圍坐在火爐旁,談天說地。這個溫暖的家庭,就好比天堂,使一尺之遠的川端家更顯示出陰冷空寂。川端康成到這里來尋到的一點溫暖和歡樂,一走到他自己家門邊,不覺就消失殆盡,而且更顯示出他自己的悲涼。
這大大的落差,鮮明的比較,豈是一顆童心所能忍受的?
寂寥之外,孤獨之外,還總有失去至親的哀傷打擊著這個孤苦的孩子。
父母去世,他尚在嬰兒時,不知悲哀,而八歲時祖母去世,十一歲姐姐夭折,他已經從祖父的哀傷中感知了悲切。
接到姐姐的死訊時,川端康成不忍心告訴祖父,拖延了好幾個小時之后,才不得不把這信讀給盲了的爺爺聽。由于寫信人字跡潦草,十一歲的孩子認不全,只好在祖父的手掌心上描畫出來,那一幕甚是凄慘。
“每每一想到當時讀信時,握住祖父手的感觸,直到今天,還覺得我的手掌直發涼。”
最凄慘的是命運連這個又聾又瞎的老祖父,也不給川端留下。那是1914年 5月20日夜里十二點,祖父咽了氣,丟下了十六歲的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的少兒時期,一歲喪父,二歲失母,七歲祖母身亡,十一歲姐姐離世,十六歲祖父逝世,他不僅接二連三地為親人披孝送葬,而且輾轉寄食在親戚家中,也不斷地碰上親戚的喪葬。有一年暑假,川端康成一次參加喪禮,再加上為中學英文教師和一位好友送殯,他的表兄送他一個“參加葬禮的名人”之綽號,表嫂表妹甚至說川端的“衣服全是墳墓的味兒”,送他一個“殯儀館先生”的雅號。
“在給祖父送殯時,夸張點兒說,全村五十家都因可憐我而掉淚。送葬的隊列從村中通過,我走在祖父棺木的正前方,每當我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時,站在十字路口的那些婦女便哭出聲來,總聽見她們說:真可憐哪,可憐呵!”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人們的憐憫,竟然也給少年川端造成了一種傷害。
“幼年的我,一被人說成可憐,一般是很掃興的,同時便有某種不理解,某種羞恥,某種惱怒。但因為既不能辯解又不能抗議,所以,被看作可憐的我,便暫時留在了別人那憐憫的眼睛里,而真正的我卻悄悄躲在一邊,等待這種什么也說不出口的短暫時間過去。大人們憐憫之心的溫情,小孩子自然是明白的,但在心中卻反而留下了冷冷的陰影。”
當他晚年時,這些陰影一定又像童年時一樣強烈地主宰了他。因為據說人到了晚年,就活在了童年的回憶中,卻把離自己最近的事都忘了,偏偏想到離自己最遠的事,所以,川端無視一生創作的巨大成就,無視獲諾貝爾文學獎后鋪天蓋地的榮譽、思想和行為,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開始厭惡人群,想躲起來。
伊豆之旅改變了人生
十幾歲時,他一個人躲到山上和河邊去。觀日出流水。爬到家中院里那棵厚皮橡樹上去,在那樹枝上讀書,思索。
一次伊豆溫泉之行,改變了他的人生,一個美妙少女的一聲贊美,解開了他冰封的心,因為少年心中的女性是花朵,代表了美。
伊豆之旅,始于川端康成二十歲。
他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肩上掛著書包,獨自去伊豆旅行。在前往湯島的途中,湯川橋附近,他遇見了一位歌女。那歌女看上去大約十七歲,頭上盤著大得出奇的舊式發髻,使她的鵝蛋臉顯得非常小,顯得又美又調和。她就像歷史小說上頭發畫得特別豐盛的姑娘的畫像一樣美麗生動。川端康成被這個美妙的少女迷住了。
他一路追蹤著這個美的偶像,卻又掩飾著心跡,生怕給人窺破。當他在大雨中追上她們的隊伍時,心怦怦直跳。為了接近那個美麗的身影,川端開始討好她的哥哥,討好那個歌女叫媽媽的藝妓太婆,他那顆從幼年就緊閉的心,透進了美的陽光,小歌女才只有十四歲,代表了女孩子人生那段最美的時光。
川端聽著她在遙遠處敲響的咚咚的鼓聲,也會心滿意足,那由少女纖指擊出的聲音,使他心里亮堂了。
完美之花,照亮了川端康成二十歲的心靈,也照亮了他一生的路。
回到學校,川端康成像換了個人兒似的,一改過去郁郁寡歡的模樣,向同學們滔滔不絕地講他的伊豆見聞,興奮得不能自抑。
因為考入了文科,學校里的同學中有一個叫大宅壯的神童,是投稿明星,又加上自己的同學也都發表作品,這鼓勵了川端康成,他便穿著“十四五錢的木屐”親自去報社投稿。而且,不久之后,他投去的《 H中尉》和四五首短詩歌發表了,這是他上中學四年級的事。
從此,他的文章開始在報刊上出現,而且這一年,他被《文章世界》選為十二秀才中的第十一位。1920年,他的小說《招魂節一景》在《新思潮》上發表,獲得了文壇的好評,那時,他已是東京帝國大學國文系的學生了。
被伊豆歌女激發出的生命活力,洋溢在他的作品里和行動中。
《伊豆舞女》深入人心,先后五次被改編成電影,人們在廣播劇里聽到了“好人哪”的清純的女聲,還在銀幕上一睹舞女的芳容。文部省的國文教科書選了《伊豆舞女》,在日本的許多地方,都能看到伊豆舞女紀念碑。這些紀念碑,雕刻著舞女的獨自像,也有她與“我”在一起的雙人像。
川端康成為日本民族和世界文壇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美的形象。
到天國散步
川端一生中,有兩個綽號:參加喪禮的名人和搬家的名人。意謂他從小到大,參加喪禮最多,搬家最多。
從伊豆到麻布,又從高圓到熱海、淺草、大森力,戰后的世態人情,風俗和現實,離美越來越遠了。
川端康成為此大感失望。他無法再帶著美走進千千萬萬讀者的心中,他開始逃離日本,到西歐到國外。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整個世界都改變了,人們精神空虛、思想沉淪、道德水準下降,物欲代表了追求和理想,川端康成走遍了世界,卻發現自己更孤獨了,他發現了美,但是,已經沒有人愿意和分享了。他自嘲地說自己成了一個“無賴閑人”。
1968年10月17日,川端在家中剛吃完早餐,外國通訊社的記者打電話告訴他,斯德哥爾摩決定授予他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川端康成在得到這一消息后,第一個反應竟是對妻子說:“不得了,到什么地方藏起來吧!”他驚慌失措,因為害怕受到喧囂和干擾。
妻子說:“有了正式的通知,今天無論怎樣都必須和新聞記者見面,這是人世間一般的禮貌。”
為了世間的禮貌,川端康成只好承受一切了。
于是,絡繹不絕的祝賀電話,蜂擁而至的新聞讀者,將鐮倉的川端住宅擠得水泄不通。在通往川端住宅的狹小道路上,被拜訪者、祝賀者、采訪記者的車塞得針插不進。直到深夜,客廳里燈火通明,報紙、電臺、電視臺記者的采訪燈,耀眼地閃動,庭院里也不得不臨時安置了照明燈,徹底打破了平時庭院的幽暗安靜。
這天晚上超過百人的新聞大軍,和前來祝賀的政府官員,親朋至友,造成了川端家空前絕后的喧鬧聲浪。川端身穿藏青色和服,不時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時不時生氣似地緘默不語,強迫自己抑制住想抽身離去的沖動,不得不在二十個麥克風前,嘟嘟囔囔地回答著記者的提問。
他只是淡淡地說:“是運氣好,是我的動氣好。我的文學,只是所謂感覺的東西。”
10月19日,瑞典駐日本大使拜訪川端,親手送來了正式的獲獎電訊和出席授獎儀式的請柬。這一天川端家大門外數十米的狹窄道路上,全是新聞記者和車輛,寬寬的大路上停著蜿蜒的車隊,幾名交通警察前來維持秩序。
這一世界級的顯赫榮譽,沒給川端帶來快樂,只使他感到厭煩和倦意。
疲倦和不快在他臉上顯現,一雙銳利的大眼閃出不快的神色。
他對記者說:“獲獎的原因,第一托日本的傳統的福,因為我的作品表現了日本傳統。第二托各國翻譯者出色翻譯的福,但用日語審查會更好。第三托三島由紀夫君的福,他前年便進入候選人,因為太年輕不行,所以才讓我碰上了。”他強調說:“我本是愉懶無用之人。”而到了11月29日,日本國會又為川端舉行獲獎紀念祝賀會,日本首相夫婦也前往會場。站在金碧輝煌的講臺上,川端竟十分隨便地說:“我妻子在場,我可講不出話喲。”他略說了幾句,便走下講壇,混入祝賀的人群之中了。而當12月3日,川端要從羽田機場去斯德哥爾摩參加授獎儀式,他突然生氣地說:“大家請便吧,我可是不去了!”
好不容易參加完了一整套儀式,川端說了一聲:“累了”。到旅館倒頭便睡,如釋重負。
1972年4月16日深夜,一個不僅令日本列島,也讓世界文壇嘩然震驚的消息傳揚開來:川端康成自殺身亡。
4月16日下午二點四十五分,川端對家人說:“我散步去。”這是他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這年1月中旬,川端康成在瑪麗娜公寓的四樓購置了一套房間,做工作室,每周三次帶助手去寫作。
下午他一個人離家,直到晚上未歸,家人吩咐川端的助手島守敏惠去公寓尋找,島守在九點四十五分到達工作室時,發現川端已身亡。
他死亡時間是下午六點,公寓管理人員說,川端下午三點到了公寓。助手去公寓時,只見他躺在guan洗室的棉被上,口含煤氣管,已沒了氣息。枕邊,放著打開瓶蓋的威士忌酒和酒杯。沒有留下遺書。
我們找到了川端康成自殺之謎:他是個沒有牽掛的人了,為了美的事業,他窮盡了一生的心血,直到七十三歲高齡,還每周三次伏案寫作。但他身體不好,創作與《雪國》齊名的《古都》后,住進了醫院內科,多年持續不斷用安眠藥,從寫作《古都》之前,就到了濫用的地步。老早就想擺脫安眠藥的川端,乘《古都》寫完之機,在某一天,突然停止了服藥,卻發生了戒藥癥狀及不良反應,被送進東大醫院,入院十天左右神志昏迷不醒,他寫到了身體的極限。作為普通人,他盡了心力,走遍了世界,為美奔波到老。
而作為藝術家,他覺得“死是最高的藝術,死就是生”。那么,他是殉職而死,尤其是離開家,走到工作室去結束生命,更說明了他的用意之深。
周淑蘭 林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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