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光磊
《吶喊》是魯迅先生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于1923年,其中收錄了魯迅先生1918年至1922年間創作的14篇小說。書名之所以定為《吶喊》,先生在該書的《自序》中具體而詳細地解釋道:“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以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們不憚于前驅。”
我們讀《狂人日記》,便真切地聽到發自先生體內的吶喊;讀《阿Q正傳》、《故鄉》、《藥》,仿佛看到先生因農民的麻木、不覺醒而振臂高呼;讀《孔乙己》,我們同樣體會到先生對那些受封建社會摧殘毒害而迷失自我的知識分子痛心疾首……
但是,我們讀《社戲》卻很奇怪:先生的那種急切吶喊似乎在這篇充滿詩情畫意的小說中消失了。我們不禁要問:這樣一篇充滿詩情畫意的小說為什么偏偏出現在《吶喊》中呢?它和同期的《狂人日記》、《故鄉》、《阿Q正傳》等直接指斥的篇章顯得那么不協調。如果說是因它與《吶喊》中其他作品作于同一時期才被收到一起,那么,撲面而來的濃郁的鄉土氣息、淳厚樸素的鄉土人情為什么和破敗不堪、人情淡漠的故鄉及“辛苦麻木”、愚昧、守舊的“病態社會的不幸人群”同時出現在《吶喊》中呢?
我想,探究這個問題,還是看一看《社戲》的全部內容吧!
《社戲》分為兩個部分,是一篇自傳性很強的小說。前一部分作者用幽默諷刺的雜文筆調,先寫十多年前“我”在北京戲園兩次看京戲的惡劣印象。第一次看京戲,一進戲園,便被冬冬皇皇的響聲震得頭暈目眩,為找座位碰了一個大釘子。而所謂座位者,乃一條又窄又高的條凳,先使“我”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想到行刑拷打的刑具,不由得毛骨悚然的走出了”。這哪里是看戲,簡直是受罪!作者通過形象的比喻和聯想對京戲作了尖銳的諷刺。第二次是受好事者的慫恿,去看名角譚叫天的戲。這回是連刑具那樣的條凳都沒有,只能擠在人叢里站著看。向身邊的胖紳士問了一句話,還受到他的蔑視,只好忍氣吞聲耐心地等著主角,苦等之余“使我醒悟到在這里不適于生存了,便擠了出去”。“這一夜,就是我對于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作品以詼諧揶揄的筆觸寫出了“我”在北京戲園里所感受的吵雜、勢利、冷漠、庸俗的惡濁氣息。
接著,回憶的鏡頭由近及遠,由看京戲追溯到看社戲,“我”好像沖出烏煙瘴氣的氛圍,進入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境界,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小說第二部分寫“我”小時候在外祖母家和小朋友們一起去鄰村看社戲的情景。外祖母家的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村里的人純樸好客,小朋友們也因“我”來而從父母那里得到了減少工作的許可,陪“我”一起掘蚯蚓,釣魚蝦,放牛。他們一個個聰明、熱情、活潑,也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我”才得以去看那年的社戲。夜里行船的時候,“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漁的幾個老漁夫,也停了艇子看著喝彩起來”。到達戲場,雖未看到想看的內容,但“我”的心情舒暢萬分。回來的時候因為肚子餓,大家商議一起去“偷”羅漢豆,阿發因為自家的羅漢豆大,便讓大家摘自家的。后來六一公公知道大家偷吃了他家的羅漢豆,非但不生氣,竟還特地送了些給“我”吃。兒時平橋村的一切至今仍然使“我”覺得“再也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
在小說里,有嘈雜的都市生活與恬靜的農村生活的對比;有粗俗自私的城市人與親切和善的農民的對比;有愚陋倨傲的成人與聰明天真的兒童的對比;有充滿生存競爭的紛擾社會與優美宜人的大自然的對比。小說里說的“不適于生存”的地方,不僅僅指看戲的戲園,而且指擁擠嘈雜、爾虞我詐的當時的社會生活。在這里,人們你擁我擠,爭奪、搶占著自己的“地位”,人們凄凄惶惶地進行著生存空間的競爭。這里是一片紛擾,一片嘈雜,讓人不得舒心,讓人不得愉悅,人與人之間沒有真誠,沒有感情交流。而“我”記憶中的“樂土”--平橋村,也不僅僅指平橋村,它是作者精心營造的新的“桃花源”。在這里,人情淳厚、景色宜人,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你爭我奪,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寧靜、溫馨、平和。這才是作者理想的場所。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社戲》描繪理想的圖景,實為針刺當時的社會。作者對清新自然、純樸恬靜如平橋村一般的理想社會的向往,實是對如戲園一樣爾虞我詐、不適生存的社會現實的批判,對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中仍執迷不悟、自得其樂的人們的斷喝。
這也許是《社戲》收錄于《吶喊》中的原因之一吧。
另外,小說名為《社戲》,但對看社戲描述得很少。開頭記述成年時在北京看京戲的兩次不愉快經歷,然后,作者以濃重的筆墨寫“我”在平橋村的愉快生活,特別寫了那個月色朦朧、橫笛婉轉、豆麥飄香的夜晚和那些天真純樸、機靈能干的農家孩子們。讀《社戲》,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于以雙喜、阿發為首的那群機智純樸、善良無私的孩子們。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經常寫到孩子。《狂人日記》中有“救救孩子”的呼喊;《故鄉》中對少年閏土的“一往情深”,在對故鄉極度失望之后,又從兒童身上重新看到希望;《孔乙己》中,當周圍所有的成人都以孔乙己為取笑對象時,作者寫出了那群天真的孩子對孔乙己的真誠。對于后代,魯迅作為長輩的心愿是:“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以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作人。”(《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社戲》中,“我”從魯鎮來到平橋村,不但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還可和小伙伴們一起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玩耍,平橋村之于魯鎮,正如百草園之于三味書屋。看戲途中所領略到的山水之美遠比從經書上讀到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要真切得多。平橋村的孩子之所以具有那些美好的天性,實在是環境使然。至此,我們難道不能從《社戲》中看到作者對自然的、符合兒童個性發展的教育形式的呼喚嗎?
以上也許是《社戲》收錄于《吶喊》中的第二個原因吧!
綜上所述,《社戲》被作者收錄于《吶喊》之中,不僅僅是因為它和其他幾篇小說寫于同一時期,更是因為它的主題與整個小說集所表現的主題是一致的。我們讀《社戲》同樣能聽到魯迅先生的吶喊之聲。
作者單位 江蘇宿遷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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