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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與《囚綠記》作者陸蠡

發布時間:2016-5-28 編輯:互聯網 手機版

在巴金的散文中,那些敘寫友情、緬念故人的抒情篇章,最為讀者喜愛。1947年開明書店出版的散文集《懷念》(收《巴金全集》第13卷),就是這樣的作品。這是巴金對在抗戰中去世的羅淑、魯彥、繆崇群、陸蠡……等8位文化人的悼念之作。在該書《前記》中巴金坦言:他是“憑著記憶和感激抓住他們的一言一行”,來展現這些年紀不同、職業各異而同為平凡人身上的高貴情操。正是這些可敬而平凡、物質貧乏而心靈豐富、重“給予”而不求“取得”的知識者,在上世紀30-40年代艱難歲月里,他們與巴金一起,相濡以沫,患難與共,默默無聞而又剛韌堅毅地堅守在抗日文化崗位。8人之中多數病歿于貧病交加,只有一人殞命于日本侵略者的屠刀,這就是遇難時才34歲的陸蠡(字圣泉,1908-1942)。《懷念》的末篇《懷陸圣泉》,就是專寫這位抗戰英烈的。

“在我活著的四十幾年中間,我認識了不少的人……。然而像圣泉這樣有義氣、無私心,為了朋友甚至于可以交出自己的生命、重視他人的幸福甚于自己的人,我卻見得不多。古圣賢所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可以當之無愧。”在《懷陸圣泉》一文中,巴金以悲痛而崇敬的筆致,這般動情地贊頌自己的亡友,“有了這樣的朋友,我的生存才有了光彩,我的心才有了溫暖。我們平日空談理想,但和崇高的靈魂接觸以后,我才看見了理想的光輝。”如此推許這位“值得驕傲的朋友”,即使在亡友罹難以后很久很久,巴金仍然難以釋懷,長念不已。

1940年夏,滯留在“孤島”上海的巴金,將遠赴西南大后方。臨行前,他把文化生活出版社(簡稱“文生社”,巴金稱之為“書店”)的社務,全部交由陸蠡負責,并委托他照顧數月前剛來上海養病的三哥李堯林。陸是文生社的中堅,又是最得巴金信任的“難得的好人”。7月上旬巴金登上開往越南海防的“怡生”輪,轉道越滇鐵路去昆明、重慶等地。到碼頭送行的李堯林和陸蠡微笑地與遠行者揮手作別:“兩年后再見!”

然而巴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是與陸蠡的永訣。

巴金走后一年多,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入侵租界,上海成為淪陷區。境遇一天比一天兇險,陸蠡與兩位同人堅守崗位,如同在茫茫荒漠之中,篳路藍縷地經營開發著文生社這一片小小的綠洲。然而事情還是發生了。1942年3月汪偽巡捕房查抄文生社,聲稱要找負責人,并抄走社里所有存書,足足裝滿兩大卡車。那天陸蠡適巧不在社里,回來聽說之后,覺得自己既然身為負責人,理應責無旁貸地前去說理交涉。于是,這位鐵骨錚錚的浙東硬漢,赤手空拳來到巡捕房,落入虎口,被關押在江灣日本憲兵司令部,隨即又被移解到蘇州監獄,此后便下落不明。柯靈、唐戀仍諢η著笏南麓蛺劍多方營救,終屬徒然。郵寄去的獄中日常用品和冬衣、棉被等,也屢遭退回。理由是:查無此人。真的,天地間從此就“查無此人”,陸蠡就這樣從地球上“蒸發”了。

巴金稍后在成都獲悉此事,大為震驚。他深知陸蠡是個有著強烈正義感、視死如歸的血性男兒,此次失蹤,兇多吉少。盡管如此,他仍心存僥幸,急切地期待著他的回歸;幻想著總有那么一天,陸蠡會提著一只小箱子,突然在外面叩門……擔憂與焦慮煎熬著巴金。但幻想終于破滅。消息傳來:由于堅持愛國立場,陸蠡被日軍用酷刑刑審數月,虐殺而死。在《懷陸圣泉》中談到陸蠡的死因,巴金寫道:“據說他惟一的罪名就是他的口供強硬,他對敵人說,汪精衛是大漢奸,大東亞戰爭必然失敗。他可能因這幾句真話送命。”一直到1946年抗戰勝利后重返上海,文化界同人沉痛悼念陸蠡,巴金才含淚寫下這篇撼人心魄的祭文。距亡友遭難,已經整整4個多年頭了。

小巴金4歲的陸蠡1908年生于浙江天臺。早年在杭州和上海上大學,攻讀工科。他的理化資質十分過硬,精于機械學且喜好天文,熟知茫茫太空之中許多星座的名字和位置。他曾寫過一些諸如天文、氣象、化學毒氣之類的科普作品,大概與這一段理工學歷不無干系。這位散文家和翻譯家有著深厚的文字功底和文學素養,兼通美、日、俄、世界語等多種外文,還師從法國文學翻譯家趙少侯專習法文。這為他日后從事創作與翻譯奠定了基礎。大學畢業后去泉州教中學,1933年巴金到福建訪友,與之相識。兩年后巴金主持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不久陸蠡加入該社。在文生社,陸蠡既當編輯、校對,又兼做會計、跑印刷所、售書以至各式各樣的雞毛蒜皮繁雜瑣事,什么都干。在巴金筆下,陸蠡貌不軒昂,語不驚人,服裝儉樸,不善交際;心地坦白,對朋友至誠至義;“不愿說好聽的話,不肯做虛夸的事”,“喜歡埋頭做事,不求人知”。在文生社數年相處,“共同的工作增加了友情,我們一天天地相熟起來”,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交。那時巴金尚未成家,孑然一身,賃屋獨居;而陸蠡喪妻未娶,只身孤住社里。他們往往在社里的客廳,促膝長談到深夜,直至宵禁時刻,巴金才起身匆匆趕回寓所。“在那樣的夜晚,從店里出來……是一個上海的寒夜,但我的心總是很暖和,我仿佛聽完了一曲貝多芬的交響樂,因為我是和一個崇高的靈魂接觸了。”兩顆崇高心靈的交融碰撞,迸濺出耀眼的美麗火花,成為新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從知遇巴金到為國捐軀,在文生社的創作、翻譯和編輯歷程,是陸蠡短暫生命史上最為燦爛光輝的10年。那時巴金正在全力打造規模恢宏、在新文學史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大型系列書“文學叢刊”。這套叢書囊括了86位著名作家的160部作品,共分10集、每集16本,在20世紀30-40年代陸續出書。作為這套叢書主編巴金的左臂右膀,陸蠡協助主編參預了“文學叢刊”從策劃、組稿、審讀到編校印制的全過程。巴金最了解陸蠡,說“他有寫作能力,卻不肯輕易發表文章。他的散文和翻譯得到了讀書界的重視。但他卻不肯登龍文壇,他只是一個謙虛的工作者”。正是以一個“謙虛的工作者”的姿態,埋頭工作,真誠待人,陸蠡才得到巴金和文生社同人的信任和支持。也是在巴金的鼓勵獎掖之下,陸蠡身體力行,筆耕勤奮,寫出了《海星》《竹刀》和《囚綠記》3部有名的小品集,被列入“文學叢刊”第二、五、六集,分別于1936、1938、1940年出書。巴金慧眼識人,正是這些清麗雋永、詩意蔥蘢的小品,使其作者陸蠡最終得以躋身于中國現代優秀散文作家之列。同樣,陸蠡的翻譯才力也受到巴金的贊賞。1936年陸蠡譯出法國作家拉瑪爾丁的長篇小說《葛萊齊拉》,隨即被編入巴金主編的另一套叢書“文化生活叢刊”第九種出版。同年5月在游覽杭州時,“在沿著九溪十八澗走回湖濱的蜿蜒的小路上,陸蠡、麗尼和我在談笑中決定了三個人分譯屠格涅夫六部長篇小說的計劃。我們都踐了諾言,陸蠡最先交出譯稿,我的譯文出版最遲。”這一段話見于巴金1981年5月所寫回憶錄《懷念方令孺大姐》,既痛惜英才橫遭摧殘,又憶述了當年約定同譯屠氏作品計劃的初衷,為屠氏作品的中譯小史,留添下一個生動的花絮和注腳。按計劃,陸蠡譯畢《羅亭》《煙》;麗尼和巴金也分別譯出《前夜》《貴族之家》和《父與子》《處女地》。這是巴金規劃的另一套著名系列書“譯文叢書”的重要組成部分;加上此后陸續譯出的屠氏其他作品,文生社把屠格涅夫的代表作幾乎全都翻譯出版。建國之后又在巴金的奔走下,屠氏的這些譯作大部分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據原文校訂之后,重新印行。陸蠡所譯《羅亭》在1957年和1986年兩次行世。

對巴金來說,為亡友編書,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在抗戰勝利前后,他曾不遺余力地為女作家羅淑、散文家繆崇群和小說家魯彥等等多名亡友,編纂出版遺作,遠播美名。對于為祖國而獻身的烈士陸蠡,他更是念念不忘,牢記在心。據《巴金年譜》(唐金海、張小云編)記載,1958年初為響應“大躍進”號召,上海作家紛紛制訂個人創作計劃;巴金也準備在兩年之內完成若干種著譯。令人感到驚詫和意外的是,在當時任務十分繁重的重壓之下,巴金在規劃之中竟然要“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選《陸蠡散文選》一卷”。經查核,這些規劃項目后來都逐一實施;惟獨《陸蠡散文選》一書,未見蹤跡。人文社的圖書目錄里,從未出現過這樣一本書。是巴金沒有踐約編成,抑或已經編好而出版社未能如期出書?多年來一直是個未知數。幸好在1995年,一小包塵封的舊書稿在即將處理的廢紙堆里被翻撿出來。誰也沒有料到,里面裝的竟是巴金當年親手編寫的《陸蠡散文選》未成書的原稿。這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這一部不滿5萬字的薄薄書稿,共分4輯。第一輯(《海星》選)收《麥場》《光》《榕樹》《水砧》《啞子》《蟋蟀》6篇;第二輯(《竹刀》選)收《竹刀》《嫁衣》《燈》3篇;第三輯(《囚綠記》選)收《囚綠記》《昆蟲鳥獸》《私塾師》3篇。也許巴金手頭存有陸蠡舊作的余書,為了方便省事,前3輯的原稿都是從《海星》《竹刀》《囚綠記》3本散文集中撕扯下來的,撕邊呈鋸齒狀,參差不齊。除對原書中舊標點符號以及明顯錯訛之處稍作訂正之外,未作任何改動。第四輯收《覆巢》《秋稼》,這是刊載于茅盾和巴金主編的抗戰刊物《烽火》上的兩篇集外小說。巴金似乎對這兩篇還未及入集而其作者即遭殺害的后期作品,分外珍惜和重視,不僅為它們特設專輯,而且還用藍黑墨水,逐字逐句、畢恭畢敬地從舊期刊上,移錄到印有“收獲社”字樣的25×20綠色豎格稿紙上,總共9頁約6000字。在巴金手書的《陸蠡散文選目次》中,本來目次末尾清楚地標明“后記”字樣。但書稿中卻未發現后記的手稿。巴金曾應允為該書寫后記,但須等發排付梓之時,再補寫寄來。說來也讓人痛心,雖然巴金早在1959年初就將編訖的《陸蠡散文選》書稿寄到編輯部,但由于三年自然災害等種種原因,書稿的發排一拖再拖,終至夭折。巴金為亡友出書的意愿,未能如愿。

在45年后的今天,再來翻讀這部稿紙已經泛黃發脆、字跡亦已退色模糊的未刊舊書稿,不僅感慨萬千,并不由得不對書稿的編選者肅然起敬。那一頁頁由巴金一筆一劃親手謄繕下來的字體端莊娟秀的手稿,那一篇篇經巴金辛勞地從卷帙浩繁的遺作中拔萃出來的名篇佳作,哪一字,哪一句,哪一頁,那一篇,不浸透著巴金對亡友披肝瀝膽的愛心和友情?雖然《陸蠡散文選》未獲出版,但這部凝聚著生者與死者綿綿情誼的未刊舊書稿,卻仍然長存人間。在烈士的生前死后,不斷得到巴金的提攜關懷,其作品也一再獲取出版和重印的機會,使之發揚光大,流播后世。陸蠡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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