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鳥
琳三十歲生日這一天，沒有鮮花，沒有蛋糕，也沒有祝福--明知是琳的生日，丈夫還是應酬在外。所以這一天與平常任何一個日子一樣，沒有顯露一點特別的跡象。琳也一如平常的吃飯、穿衣、行路，一如平常的沉靜淡漠。但實在的，琳內心不快，很不快，非常的不快，為丈夫的薄情，為自己的進入三十，還為自己而立之年仍一事無成。在琳三十歲這一天，琳對兒子兇兇的。
2
日子一如既往的過。在學校上了兩節課，作業沒改，琳就回了家。琳大學畢業就到學校教書，一教就是九年，剛開始很不安心，后來教習慣了，卻不被學校重視，就既不甘心又不開心，心情什么時候都郁郁的。家中是丈夫、兒子留下的凌亂，琳近視，對臟可以視而未見，對亂卻不能忍受。姐姐多次勸琳配副隱形眼鏡，琳無動于衷，琳有自己的理論：戴著眼鏡看家里哪兒都臟，不洗不抹看不過去；去洗去抹又累，不如就近視著，這叫“難得近視”。琳的“難得近視”理論讓丈夫非常光火，因為他愛整潔卻疏于家務，偏又視力好。琳慢條斯理的收拾屋子，掃了地，但就是不拖。那是特意留給丈夫的活。
屋子一經收拾，顯得溫馨而舒適。這是結婚時就住的房子，裝修是琳與丈夫的意見折中、調和的產物。裝修結束時，琳看那都覺得不倫不類。時間長了，看順了，丈夫提議換套房子或重新裝修，琳倒認為沒必要。丈夫對漸漸陳舊的房子早變得缺乏興趣熱情，琳只是留意著街上的漂亮玩意，不顧丈夫反對買回來對家進行裝點，坐下來時就以悠閑的心情滿足的神情欣賞自己布置出的家。象現在，躺在搖椅里，沒有丈夫的打擾，兒子也送幼兒園了，琳盡可感受清靜與舒適，琳不免想，生活如此，夫復何求？
3
琳在她的童年、少年時期，是絕對預測不出她今天的生活的。那時，琳生活在一個小鎮上，父母在鎮中學領皇糧，日子較那些土里刨食的人家是體面而又穩當，所以琳與自己的姐妹自小就生活在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中，這種優越感一直伴隨她們進入城市才逐漸消逝至無。雖然自小得以比鎮上大多數人過得好，但來自父母的壓力也很大，父母常常現身說法，給琳姊妹灌輸這么個道理：有工作才有好日子過；要得到工作就必須好好讀書考上大學。父母的話琳聽進去了，更因為琳讀書根本就不費力，讀書對琳而言是樂趣，所以琳一直在家是聽話的好孩子，在學校是成績優秀的學生，她是父母的希望，是父母的驕傲。琳生活在父母老師的夸贊與同學的羨慕中。琳的姐姐妹妹就不那么聽父母的話了，姐姐對男孩子的游戲比對讀書更感興趣，什么下象棋、游泳很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這些完全分散了她的精力，學習成績可想而知；妹妹則是典型的女孩子，喜歡化裝打扮和漂亮衣服，還愛吃，胖胖的穿什么都不好看，成績更是一塌糊涂。琳有一度成績下降得厲害，琳就惶恐得不行，灰心絕望，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琳就奇怪姐姐妹妹怎么就不愛讀書，奇怪她們怎么就對自己的將來漠不關心。而姐姐妹妹也嘲笑琳除了讀書再無其他的本事，膽小得連游泳都不敢，笨得打毛衣都學不會。
琳讀書的目的就是考大學，考大學就為有工作，有工作就能過輕松而衣食無憂的生活。琳后來順利的進了大學，是一所師范學校，那時的琳并非想當教師，不過是出于先考取再說的念頭，具體四年以后干什么實在沒多想。后來回想這些，琳直懊悔當初的頭腦簡單，缺乏遠慮，當時如果選擇熱門專業，今天何苦還是一籍籍無名的孩子王呢？琳的姐姐妹妹后來也都有自己的工作。琳高三那年父母終于調進城里，姐姐進了母親所在的單位，受不了單位的紀律約束，考了駕照，停薪留職出來開起了出租車。妹妹得親戚幫忙進了報社，工作清閑極了，工資還很高。琳有時想，自己倘若沒考取大學，現在會干些什么呢？
4
琳所在的是市里的重點中學，學校針對高三教師定了高考質量獎，凡上高三教師，只要超額完成學校規定的升學指標就能獲得不同金額的獎賞。常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規定一出臺，上高三的使出渾身解數追求升學率，而學校高考升學率也確實在節節上升。沒上高三的為能上高三為能領獎金也不甘示弱展示自己：展示教學才能，或展示對領導的公關才能。
琳剛參加工作時，也沒把工作業績領導印象放在心上，教學上，課堂管理上都很成問題，學生反映不好，就一直上初中，眼看后分來的都上高三領高考質量獎了，琳才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工作態度端正了許多。終于得上高中吧，就在升高三那年卻又懷了孕，琳毫不猶豫請了產假，至此與高三失之交臂。生了孩子回去，又被安排上初中。
進這所學校九年，竟然沒上過高中，這是琳心上的痛，琳委實覺得可羞可恥，歪門邪道又行不來，所以對自己的工作琳一方面盡力的去作好它，一方面卻又尋找等待機會跳槽，一旦時機到來，琳想琳一定會毫無留戀的離開這所給自己太多失敗感的學校。
5
兒子轉眼已經兩歲半，聰明活潑，是琳的心肝寶貝。琳沒有自己的愛好、娛樂，下課回來就在家帶兒子。兒子生下來就愛哭，只有抱著他四處轉悠他的啼哭才會停止。琳抱著兒子轉悠時就與他喋喋不休的說話，指著家中物件教他認，在兒子滿六個月后的一天，琳發現當自己說鐘時，兒子的目光就定在鐘上，琳內心的驚喜難以言表，以后琳發現兒子認識的東西越來越多，最有趣的是琳一問兒子：電腦在哪兒？學步車里的兒子立即滑著學步車沖向電腦室。這種時候琳會抱起兒子緊緊的摟著他，親吻他，卻仍覺得不過癮。兒子還沒到一歲就能叫喚“爸爸”、“媽媽”，滿一歲那天琳就由著他在家里穿來穿去。一歲半兒子大小便就能控制，這時說話已成句。自私心也有了，他用過的東西別人不準碰，家里的拖鞋客人穿他就抗議。最討琳歡心還是兩歲以后，他的壞脾氣琳幫他糾了不少，又培養了他讀書的習慣。兒子對認字反感，但愛聽故事，書上的還不能滿足他，他要聽琳現編的關于家中的桌椅門窗的故事，常常，他指著譬如墻，琳就得給他敷衍出一個墻的故事。兒子還愛提問，什么天為什么會變黑，車怎么就能跑諸如此類的，有時問得琳生煩，但心里實在為兒子的好問高興。
兒子的點滴進步琳都渴求與丈夫分享，可有時丈夫會掃興的潑給琳一瓢冷水：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琳于是不得不冷靜思考對兒子的教育培養。兒子將來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好呢？琳希望兒子不要長成如自己一般的內向羞怯，也不要象丈夫那樣的急躁粗暴。他應該自信而又謙和，冷靜卻又果斷，既博學多才又賦于生活情趣。過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至于他以后選擇什么樣的職業，琳頂多提供一些參考性建議罷了，決不干涉。
琳不免聯想父母對自己的教育，父母給自己指了一條讀書之路，也圈定了自己的性格：單純，迂腐，短視，缺乏社會經驗。而這些正是琳工作受挫的主要原因。對父母的絲絲蔞蔞的埋怨在琳的心里潛滋暗長起來。
6
這學期琳不顧兒子的哭鬧堅持把兒子送進全市最好的幼兒園。琳希望兒子能在幼兒園學會獨立自主，與人相處。另一方面，兒子進了幼兒園，琳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琳開始擱置已久的寫作。琳已在地區報社發表了幾篇散文，文章的被發表讓琳得以重溫久違的成功感受，但在內心，琳仍覺得空虛，一個語文教師發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文章實在算不了什么，琳要的是學校對自己的肯定和重視。
琳躺著，這是一百平米的居室，漂亮的裝修，全套的家具和電器，這些遠遠超出自己學生時想要得到的，它贏得過許多同齡人的艷羨。琳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了，自己不是還生了人人想要的兒子嗎，自己三十歲了還依舊年輕漂亮，上天對自己并不薄呀，琳試圖說服自己滿足所擁有的，讓自己快樂起來。然而琳還是不開心。
此時，兒子不在身邊，琳有些寂寞，忽然一個念頭在琳腦子閃過，再也揮之不去。琳在想：如果那年自己沒懷孩子，自己也就上過高三了，在學校也就硬氣多了。
7
琳的想法讓琳恐懼，再面對兒子琳就生出極強的負罪感。琳覺得自己怎么就有這種念頭了呢。有了兒子，琳的生活才豐富多采，充滿歡笑，兒子的一笑一顰都牽動琳的心，對兒子成長的關注使琳感到充實。因兒子，從來悲觀處世的琳開始珍惜生命，琳要好好活著，要把兒子培養成為比自己有出息的人。上不上高三又有什么要緊呢？
琳沒有把自己的瞬間之念告訴丈夫，丈夫是個性格急躁的人，脾氣是一觸即發，不高興，不痛快就要嚷嚷，吼叫，琳就不理解，他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么就這么沒涵養。所以大凡琳感覺丈夫不樂意聽的事，琳就收在心里。這樣一來，很多時候，琳與丈夫簡直沒有多少話可講，只有以兒子作話題，似乎才達得成交流，二人所過的也就是普通的飲食男女的生活。如果沒有兒子，琳與丈夫也許已成陌路。
琳與丈夫是經別人介紹認識的，那天，丈夫和介紹人走前面，琳跟在后面，丈夫身材勻稱，臂膀厚實有力，顯得年輕而又成熟。琳被丈夫的背影打動了。
婚前，琳與丈夫的性格差異就有所暴露，結婚以后，差異就更明顯了。丈夫大男子主義，琳性格隨和，能遷就就遷就；但琳自尊心極嬌嫩，丈夫偏愛出口傷人，琳就非常受不了。丈夫貪玩，要么在外喝酒打麻將，要么就坐在電腦前百事不管，似乎從來不懂關心家，關心人。認識他到現在，琳從來沒有得到過他送的禮物，什么情人節，婦女節，琳的生日，他的字典里統統沒有。而家里的一攤子事就天經地義該琳管。琳生氣就罵丈夫自私自利。有時恨他恨得牙癢癢。
但是琳珍惜這次婚姻，至少為了兒子。
夜深人靜，無眠的琳在丈夫起伏的鼾聲和兒子均勻的鼻息聲中，思緒回到童年、少年。童年的琳享受無盡的父母之愛，少女時則被多情的男孩子包圍著，那份甜蜜與得意很受用。于是琳陡然生出“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委屈。
三十歲的琳渴望溫情撫慰。
8
琳除了學校就是呆在家里。學校是冷冰冰的，而家里丈夫對電腦更親熱。所以琳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就會留連于街頭的時裝店，買不起，看看也是享受。
琳有恬靜而甜美的容貌，體形在生了孩子之后仍然很苗條，熟人朋友就常忍不住感嘆琳三十歲了還象沒結婚的小姑娘。但琳覺得，女人的容貌只有在挑選丈夫或混跡風月場時才有些實際的用途，美貌需要有人欣賞。自己既結了婚，丈夫關注的是電腦；所從事的是教書，面對一群毛孩子，漂不漂亮實在無所謂。琳以自己的切身經歷感覺教書這個職業教師長得青面獠牙還要實惠些，“敬畏”二字你就先占了“畏”字。所以當別人給予自己外貌上的夸贊琳從來無動于衷，付之一笑。琳很少買衣服，從不光顧首飾店，化妝品店，美容中心，琳沒感到包裝自己的必要。
學校工會組織教師郊游，晚飯后，教師們或喝酒或打牌，琳有些無聊，就到歌舞廳聽歌，舞廳只有幾個年輕教師在唱歌。琳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似聽非聽的想自己的事。忽然一只男人的手伸在自己面前，琳有些意外，有些慌亂。邀請琳共舞的是學校的教導主任賀，賀三十四五歲，高大，英俊，儒雅，。琳與賀平素也就打個招呼，笑笑，僅此而已。琳本來就不擅長與領導套近乎。
賀原本在下面喝酒的，也不知何時過來了。賀醉了，整個晚上都在請琳跳舞，整個晚上都在向琳許諾：“我一定要讓你上高三，一定！”在說這話時把琳的手握得緊緊的，“我要溫暖我的每個成員的心，相信我！”琳忽然有種大哭一場的感動，琳的憋屈那么深，有誰關心過她呢，包括丈夫，給她的也只是冷嘲熱諷。
琳自然不會哭，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賀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說話，他用醉了的眼神盯著琳：“琳呀，你不了解你自己的魅力。你要經常到我的辦公室，我們應該多接觸，加深了解。”琳又笑笑。琳說不清此時的感受。面前的醉人，他在乘著酒意說他平時沒機會說的話，暴露深埋在他潛意識里的思想，到明天他就會想不起今天的話，或許他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沒拉上窗簾的窗玻璃上正映著一輪三五明月，琳在想：行走在明月朗照的市郊，是詩意而浪漫的。才這樣想，賀湊著琳的耳朵在說：“我們逃跑吧，我們現在就走，你看，外面多好的月色！”琳怦然心動。
琳是與大家一道回城的。再遇見賀，琳與他依舊是點點頭，笑笑，然后檫肩而過。
9
走在街上，迎面而來的是個女孩子，光滑的面龐，飛揚的神采。琳在心里羨慕她的年輕。但在與女孩交臂而過時，琳挺了挺胸。琳記住了賀的話，自己是有魅力的，琳要活出自己三十歲女人的成熟，自信，風采。
琳去了相館，琳打算照一套藝術照。
倦鳥，原名李云，貴州興義一中教師。郵編：562400。電話：（0859）8934371。 作者郵箱： 731cw@21c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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