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那一天,我把自己的書稿整理完畢,我就特意把它們都打印出來,然后鋪在我的書房里。文章一頁頁地銜接著,回回環環地繞成連續不斷的大小圈,像樹的年輪,像河流的漩渦,像時鐘滴滴答答的大小針,像我的父親和我的孩子的眼睛。我看著看著,突然感動了起來,就站進了最中心,我也成了一個字,和這本書上所有的語言一起律動。陽光照了進來,樹開始了生長,河開始了流淌,時鐘卻往回撥,我的眼里印上了我的孩子、我的父親,故事緩緩地敘述,姿態,又回到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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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文字都想寫得簡單,清潔,我得讓父親聽懂我的敘述。
他躺在老家的大山上,融進了那片土地,那片涂滿他的腳印和目光的土地。青翠的山,高高的樹,風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每個綠色的角落,抬頭,透過樹與樹的縫隙可以看見金色的陽光和悠悠飄過的片片白云。父親最愛這樣的地方,散發著山林的氣息,土地在遠方靜默,流水唱著思戀的歌,稻田袒露著柔軟的臂彎,綠意起伏間,黃牛跟著戴草帽的農夫,小船一樣地行走在綠波里。父親彎腰佝背,鉆進黑魆魆的煤礦深井,鉆進層疊的地質年代,逼仄著身子,緊縮自己,探鑿著大地最深刻的內心。父親彎腰佝背,站在家附近的菜園里,揮揮鋤頭,望望藍天,用土地色的干枯手掌,輕輕地拂過每一張渴望的菜葉。父親鑿著,挖著,流著汗,淌著光陰,直至把我種植成樹,看我能長出點綠色,能承擔點風雨了,他就在一個深夜里很安心地走向了他的大山,漸漸隱沒的身影,拖著一縷暮色,沉沉地歸于寧靜。怕我一次次地催他喊他,就索性化成泥土,滋養山林。一年過去,他的四周,長滿了萋萋綠草,野花點點簇擁,你根本分辨不出哪一株哪一朵是他,拽不住他的發須,扯不上他的衣襟了,他這才舒展著,無憂地聽著小鳥黃昏中自在的歌唱,等待著風吹葉落,看著村里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看著陽光重新撫摸上稻穗……
想他了,我就帶著我的文章坐在他的山路上,坐在他的樹下,就像小時候貪上他的肩頭。山鳥啁啾,風中樹葉沙沙,我開始讀我的文字,我覺得他歡喜聽,他能聽懂。
我讀六六寫給他的書信:“爺爺,我想你了,期末考試我全部都考了滿分!”這時,樹上的葉子會摩挲出歡喜的歌聲,陽光也會興奮地四處閃耀。我讀母親哭給他的埋怨:“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家里那么多好吃的東西等著你,你那壇子酒,誰舍得喝?”對面的山脊上,太陽漸漸沉落,像一只瓢蟲順著樹枝慢悠悠地往下爬。溪水哽咽著流過,暮色中,我聽到了一聲聲呼喚,好像是他的,好像是母親的,等我癡癡地望向遠方,只有炊煙,小路隱沒了,青青離草上,晚霞漸漸黯淡。我怕他傷心,更怕自己憂傷,便開始講起我的語文,我的課堂。我說我剛上了一節很有趣的課,學生們舉起的手臂像他菜地里的青蔥,我說我去了遙遠的山區送教,就像他把一把把種子揮灑在偏僻貧瘠的旮旯角落。父親哦,你總是能種出綠色來,那些茂盛在墻隅里的油菜花,還在癡癡等待你的時間一點一點撫正因思念而婆娑的背影。我講著講著,忘卻了憂傷,不見了落寞,風停止了吹拂,偶爾幾片葉子飄落,樹和草,或站立,或匍匐,它們都在傾聽,也都在訴說。我們講著生命,講著泥土,講著來臨和離去,講著銘記和遺忘……父親卻不插話,只是認真地聽,不像以前那樣啥事都要和人爭個清楚,遙遠的,附近的,天上的,地里的,說暗了星星說跑了懶貓,他才慢悠悠地驕傲地躺回他的舊色床上。他很認真地聽我們的對話,偶爾借山的氣息和草間的窸窣來傳遞他的呼吸。我們就這樣交流著,時間慢慢流過根系,姿態美好!
太陽真的要沉入山谷里了,我拍去褲下的塵土,輕輕抖落肩上的落葉,起身,向父親告別。我不能帶走他的土他的葉,那是他的文字,他要用這樣的語言符號摸索著回到家的路途,那里綻開的一株小花,生長的一棵野草,刮過的一陣微風,都是他存在的方式。父親的歲月是一本書,他會用煤炭的黑色做書的封面,翻開,你會摸到高山、大地、村落、老屋、整齊的菜地、縱橫的溝壑,你會摸到陽光下晶瑩的汗珠,風雨中飄飛的發須,黑夜里孤獨的嘆息,還有眼淚、憂傷和思念……
回去的路上,我無數次遇到父親往日的姿態:一棵老樹佝僂著身軀站立著,一簇野草匍匐在干枯的田埂邊,一只小蟲卑微地在土路上爬著,田間的流水艱難地流向不知名的方向,飛累的鳥棲息在沉默的屋檐上……
最苦痛,最堅韌,最不能熄滅的愛。
我覺得父親沒走,父親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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