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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詩詞中的落花意象

發(fā)布時間:2016-2-26 編輯:互聯(lián)網(wǎng) 手機版

                                    古來多少愁人意 

                                         劉夢芙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意。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起。 

                                 --《水龍吟》 

  這是清末大詞人文廷式的名作。廷式官至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支持康、梁變法,贊助光緒帝親政,被慈禧太后革職,抑郁以終。詞之上闋以“落花飛絮”象喻清王朝衰落頹敗的時世,抒發(fā)英雄志士年華垂暮、報國無門的悲慨;下闋寫倦對孤燈,神游八極,幻化出瑰麗神奇的理想境界,與蘇軾《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異曲同工。但蘇詞的基調(diào)是曠達,文詞則是在徬徨苦悶中尋求解脫。結(jié)尾三句言乘鸞飛上層霄,又惓惓回顧西風蕭瑟的人世,表達出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深刻矛盾,正是屈原《離騷》“陟陛皇之赫戲兮,忽睨夫舊鄉(xiāng)”心情的再現(xiàn)。王瀣手批《云起軒詞鈔》評云:“思澀筆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葉恭綽《廣篋中詞》評為“胸襟興象,超越凡庸”,均抉出此詞之高妙。 

  甲午(1894)中日戰(zhàn)爭前夕及庚子之變(1900)前后期間,是滿清王朝政治上最黑暗、國家局勢最危殆的時期。對日戰(zhàn)爭慘敗,割地賠款;戊戌變法失敗,維新志士犧牲;八國聯(lián)軍攻陷京城,義和團運動遭受鎮(zhèn)壓,一連串重大事件,交織成一幅幅血淋淋的歷史畫卷。在民族災(zāi)難空前深重、新舊思想激烈交鋒的年代,傳統(tǒng)詩詞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折射作家心靈的一面鏡子。清末詞壇,是以朝野清流的士大夫群體為主導(dǎo)的,詞人意氣相投,雖然詞作的藝術(shù)風格各自不同,但詞中的思想情感卻往往顯示出相同的特征。 

  前引文廷式詞中所寫“落花飛絮茫茫”、“驚飆樹底,暗移人世”的景象,正是與文氏同輩的詞人筆下共有的感觸。諸如“鵑啼正苦,奈雨暝煙昏,夢歸無據(jù)”(馮煦《齊天樂》)、“危樓倚遍,看到云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鏡,忽露出、飛來舊影。又愁風雨合離,化作他人仙境”(黃遵憲《雙雙燕》)、“十分春已去,孤花隱葉,怊悵倚欄心”(沈曾植《渡江云》)、“望中春草草,殘紅卷盡,舊愁難掃”(王鵬運《玉漏遲》)、“梅花過了仍風雨,著意傷春天不許。……斷紅還逐晚潮回,相映枝頭紅更苦”(鄭文焯《玉樓春》)、“傍樓陰,東風又起。千紅沉損,鵯(左夾右鳥)聲中,殘陽誰系”(朱祖謀《燭影搖紅》)、“東風里,殘花藉草,何處更飄茵?……念飄零投老,惆悵逢春”(況周頤《滿庭芳》)、“半鏡流紅涴遍,蕩愁心,傷春倦眼”(張爾田《燭影搖紅》)……詞中意象或相同或相近,無不寄托著詞人對國運衰微的沉痛、對繁華之世行將消逝的留戀,而又挽救不得、無可奈何的悲哀。在表現(xiàn)手法方面,即是常州詞派倡言的“比興寄托”,往往形成如陳廷焯所言“沉郁溫厚”的意境,詞情含蓄而凄沁心脾。當八國聯(lián)軍入侵期間,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被困京城,相約填詞,成《庚子秋詞》兩卷,“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王鵬運《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春色凋殘后的秋寒徹骨,更是國破家亡時心境的真切寫照。這與唐五代、北宋期間詞人單純地傷春悲秋相較,有著明顯的差異,而與辛棄疾“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以及宋末張炎、王沂孫等人的悲涼情調(diào)一脈相承。而文廷式詞中“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藝術(shù)形象清晰而又朦朧,美妙卻成虛幻,也正是士大夫自陶淵明以來對世外桃源式社會的共同憧憬,但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使夢想終歸于破滅。“海燕移家,仙云換影,贏得孀娥清淚”(王鵬運《齊天樂》)、“還見山河殘影,恁磨成桂斧,補恨無天”(鄭文焯《漢宮春》)、“東風旋起。悄不似仙源,將家小住,便作避秦計”(朱祖謀《摸魚子》)、“便有桃源思問,不知漢,畢竟知秦。天涯路,關(guān)河寸寸,一寸一傷神”(況周頤《滿庭芳》),抒情方式或婉曲或直達,無不是封建末世詞人絕望的哀嘆。概而言之,清季詞家在作品中融入家國之悲,滄桑之感,或慷慨激昂,或纏綿悱惻,棖觸無端,皆有為而發(fā),境界較唐宋詞遠為深廣,兼以藝術(shù)上博采前賢之長,精益求精,取得卓越的成就。至于士大夫詞人群普遍存在忠君思想,與愛國之情糾結(jié)不分,辛亥革命后尚有眷念王朝,希圖復(fù)辟者,這當然是時代的局限,揚棄其糟粕即可,全盤否定是明顯不合理的。 

  王國維曾指出,詞至后主境界乃大,乃是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以王、朱、鄭、況為代表的老一輩詞人,用飽含血淚的詞筆寫滄海桑田之變,發(fā)黍離麥秀之哀,正是把士大夫詞境界發(fā)揮到了極處。我們的文學(xué)史往往不談近代文學(xué),就算談到也是寥寥數(shù)筆,卻不知道惟有近代文學(xué)才最為集中地擔荷了士大夫的精神氣質(zhì)。 

                                     落花身世憑誰問 

                                         胡 馬

  道光十九年己亥,飽經(jīng)仕途艱辛,已經(jīng)對經(jīng)世濟國徹底失望的龔自珍辭官南返,吟出了這樣的千古絕唱:“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詩人的心中,有著難以割舍的舊日迷夢,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與失意,然而更多的卻是新時代必將到來堅定信念。只過了七十多年,一位曾被黜多年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遺老的清流卻寫下了“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這樣的充滿絕望的詩句。同一落花,在定庵的眼中是生命的再生和更始,他希望“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長是落花時”(《西郊落花歌》),而在這位號弢庵的陳寶琛的眼里,落花卻是家國苦難的縮影,是個人命運的象征,一切都是那么絕望,那么無可奈何。 

  陳寶琛是光緒年間著名的清流,也是清末同光體閩派重要詩人。當時的同光體閩派以鄭孝胥、陳衍為首領(lǐng),南社巨子林庚白眼空四海,惟獨推鄭孝胥詩為當代第一,然而無論是從詩作情感的純?nèi)淮馊贿是煉字造句的真切自然方面來說,陳寶琛都要高出鄭孝胥和陳衍不止一籌。鄭孝胥和陳衍絕對寫不出陳寶琛的《感春》,寫不出他的前、后《落花詩》。他們寫不出那種厚重的歷史感,也寫不出那種滲入骨髓的憂懼與哀婉。蘇軾評杜甫曰:“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陳寶琛是像杜甫一樣的“純?nèi)濉保亲钪髁鞯氖看蠓蚍肿樱膽n憤怨啼始終與家國命運息息相通。 

  封建時代清流的一個奇特的景觀是只說不做。他們滿懷憂憤,以飽滿的激情抒寫自己的政治向往,宣泄內(nèi)心的不平,卻從來不曾付諸行動。經(jīng)過二十五年的賦閑生活,陳寶琛重新進入了權(quán)力核心,然而翻開《滄趣樓詩集》,他在“為帝王師”任內(nèi)所寫的詩仍是未脫頹唐。老成碩儒鉆進幽閉的書齋中努力學(xué)習(xí)后山、簡齋的詩風,還沒有機會進入權(quán)力核心的青年卻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者。維新派的人士力倡“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風格入之”的“詩界革命”,似乎改天換地易如反掌。實際上,“老夫少年時也曾東涂西抹來”,居于高位的清流也曾有過“致君堯舜上,再令風俗淳”的雄心,然而道德至上的權(quán)力運作體制卻要求所有體制內(nèi)的人必須作出選擇: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做百無一用的清流。在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shù)時候,官吏的升遷擢拔同其實際的經(jīng)世濟國的才干毫不相干,而僅僅看他們的所謂的道德修為。權(quán)力運作體制所提倡的道德,最終都要歸結(jié)到忠君愛國的終極目標上去,于是,愈是善于偽裝的人,愈是平庸而恭順的人,便愈能高踞要路津,而像陳寶琛這樣的精英分子既不能依靠揣摩上意飛黃騰達,也不愿退而求田問舍,早營良窟,就只有通過苦力經(jīng)營的吟詠,來表白其忠貞怛惻之心了。落花,便成為他們最喜采擷的意象。 

  梁啟超稱黃遵憲、夏曾佑、蔣智由為“詩界革命三杰”,他們都曾有過慷慨激揚的少年時,但愈到后來,其詩作便愈是趨同于同光體詩人的風格。梁啟超本人也是如此。我們看這些詩家的后期作品,倘若抹去名字,混入同光體詩人的集中,只怕很難擇出。這一現(xiàn)象并非是簡單的一句“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就可以解釋。只要社會依然是道德主義的社會,而不是自由競爭的社會,精英分子的最終出路就只能是四個字:“無可奈何”。不但維新派人物是如此,革命派人物也逃脫不了這種道德宿命。曾經(jīng)積極參與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種族革命的著名詩人黃節(jié),早年寫下“憑眺莫遺桓武恨,陸沉何日起神州”的革命誓詞,入民國以后,卻在感嘆“錯被美人回靨看,不如漂泊滿江南”的痛悔當中走過后半生的歷程,他也最終歸復(fù)到落花的命運中去。 

  道德社會的另一個特征是要求體制內(nèi)所有人臻于“無我”,把自身的命運與家國的命運完全混同。我們看陳寶琛的“生滅元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前落花詩》之三)這其中所哀挽的究竟是家國的興亡,還是個人的窮通,實在難以分別。古典文學(xué)家們常常為一首作品究竟有沒有寄托、有沒有香草美人的隱喻而爭辯不休,其實他們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古典的士大夫和今天的人不同,他們不是生活意義上的人,而是憂患的人、心憂家國的人。所以,對于他們來說,家國的命運就是他們自身的命運。初盛時期的唐詩幾乎見不到所謂的家國之思,憂憤之情,所謂家國自家國,我自我也,而愈近中晚,人與家國之間主客體關(guān)系便愈是隱晦,并在每一個改朝換代、亡國破家的時期徹底消亡。 

  聞一多先生《賈島》一文說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歸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鐘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實則四靈也好、鐘譚也罷,他們都不是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的主流,更不是中國主流詩學(xué)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同光體卻是中國主流詩學(xué)傳統(tǒng)發(fā)展到極致境界的代表,由它可以上溯到晚唐的韓致堯,可以上溯到宋末的汪元量,上溯到明末的顧亭林、錢牧齋,卻和曾一度是僧無本的賈島漠不相干。韓偓是最早寄托其落花身世的詩人,他是杜甫以后最符合“純?nèi)濉睒藴实奶拼娙耍康酵鰢鎏煜碌臅r候,總會有人吟起和他一樣的調(diào)子:“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海上來。”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于昆明湖,此前數(shù)日,為其門人謝剛主國楨題扇面,兩首是韓致堯詩,兩首則是陳寶琛的《前落花詩》。從韓偓到陳寶琛,中國的士大夫從來沒有走出落花身世的宿命,并由王國維以其自沉的悲壯宣布這一延續(xù)千年的悲劇落幕。

                                          《博覽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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