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世界上種茶、制茶和飲茶最早的國家,說到歷史的古久又是四千余年,秦漢以降,中國人的飲茶之 風即已盛行;待至唐朝,便有茶神陸羽和他的《茶經》問世,將茶的沿革、種植、加工和飲用的習俗,提高到 科學總結與系統研究的層面,標志著茶文化整體上的成熟與發達。
飲茶,成為世世代代的中國人生活中須臾不可缺少的存在。“淡飯粗茶”的質樸人生追求與享樂方式中, 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它與飲食形影相伴、相輔相成的價值與位置。煮葉索句、樂在清茗的東方情調里,又積淀 了幾多古往今來的民間軼事、宮闈傳聞、英雄才氣、美人歌吟……從一定意義上講,茶孕育了炎黃子孫的生命 之軀;也塑造著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操行與精神蘊含。
不知道中國的第一家茶館,在哪朝哪代掛出了那塊刻有茶字的招牌、綴上了那束飄逸奪目的紅綾。反正這 種行業同飯館一樣,在中國社會走向現代的漫長里程中,曾有過伴隨社會興衰而消長的履歷。從兩張條桌、四 只長凳的小鋪面,到廳堂考究、雅座高間的大店場。形形色色的茶館使飲茶走出家庭,步入了市井生活的喧囂 之中。茶的上可敬王侯、下可伺百姓的脫凡撥俗的品格,遂使得這一行業成為各色人等趨之若鶩的所在,和社 會交際、文化娛樂的活躍場合。腳夫來這兒去汗止渴,闊少來這兒消閑解悶;知書人來這兒高談闊論,失意者 來這兒憤世罵娘……茶館與市民生活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也常常因此成為時代風云變幻的晴雨表。老舍先生 在他的膾炙人口的力作、話劇《茶館》中,便是借助這一舞臺,惟妙惟肖地再現了清末民初的社會變故與世態 人情。
茶葉與咖啡、可可一起,并稱世界三大飲品。就實用角度與文化功用而言,遍及西方都市的咖啡廳,實際 上是與中國的茶館大抵相通的行當;少了這樣的場所,西方人的消閑、歇腳、約會、交際,也便少了一個重要 去處。或許,由于中國畢竟是茶的故鄉,近百年來咖啡雖早已在這里家喻戶曉,卻始終未能紅火起來,更不消 說與茶一爭高下了;咖啡層自然也無力取代茶館,算作是都市一景大約尚無問題,然而至今仍不過是星星點點 ,無法使更多的中國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從而只能對東方人的東方式的文化口味望洋興嘆。如此看來, 相伴歷史四千年的茶文化傳統,在中國可謂根深蒂固,似乎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輕易地改變中國人對它的珍愛 了。
可是,人間從未有過永恒的輝煌,而且意外的轉化常常就會出現于這樣的范疇中。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 濟活動規模的擴大和商業往來的增多,理應面臨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良好前景的各類茶館,卻反倒迎來了一個 連遭厄運的時代。從豪華酒家、歌舞餐廳、卡拉OK到星羅棋布的個體飯莊,長街大巷里舉凡體面的地方,大抵 上成了食客們的天下。“好酒的不進茶坊”,這句俗言算是將奢靡與淡泊的分野交割得再清楚不過了。在荒湎 于酒的世風里,茗館茶樓的衰落漸成無可挽回之勢。現今的都市里,已很難覓見飲茶者的去處;北方的茶館行 業甚至面臨絕跡的危機,偶有殘喘者,也自是一副寒酸相,全無了昔日的容顏。據言,唯有京城的“老舍茶館 ”一花獨放,尚有很好的名聲,然而外地人大約誰也不會打張機票去喝一大碗茶。時下的中國人都只曉得賺錢 ,維護文化傳統的思維,只好退避三舍了。
飲茶在中國人的家庭中,也同樣面臨了現代價值觀念和社會風氣的強烈沖擊。并不富裕的凡夫俗子們,曾 幾何時便嘲笑起茶的貧賤來;茶的生津止渴的天然神力,與飲茶之于精神和健康的諸多好處,仿佛一夜之間已 不復存在。而洋洋灑灑的現代合成飲料,雖徒有貴族氣和好口味,卻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千家萬戶。孩子們常 喝常新,青年男女樂此不疲,大款們總嫌冰箱的容積不足,權貴們的封閉陽臺于是成了存放易拉罐的庫房。除 了食古不化的老爺子,仍舊捧著那把破泥壺,zī@①zī@①地品味著世態人情;飯后必以茶助消化、待客 必以茶為上品、深夜客來必以茶代酒的家庭,似乎是越來越少了。既然賣酒強于賣茶,便沒有人偏要去遭提大 茶壺那個罪;既然一個“健力寶”就值幾塊錢,幾杯清茶自然不免有些寒酸。說來說去,用錢來衡量一切注定 是一種荒唐與可悲。遺憾的是,在現階段的中國社會中,這種見識卻并不時髦,于是連一些優秀的傳統文化也 不免失落;雖然這情形未必久長,但看來在一個真正的文化時代到來之前,至少還可以維持一陣子。
茶是鐮倉時代從中國介紹到日本的。如獲至寶的日本人,逐漸將品茶習慣發展為一種高度講究的文化修養 ;將喝茶提高到一種藝術水平;從而形成了聞名遐邇的日本茶道。自古以來,無論是上層社會還是平民階層, 人們或討論政治大事,或洽談商貿生意、或者及柴米油鹽時,都往往要在飲茶中進行,悠閑地坐在與塵世憂患 相隔絕的茶室中,聽著爐子上水在沸騰的聲音,體味人生奔波中難得的片刻寧靜與閑暇,日本人一直認為這是 一種十分高雅的享受。這種精神與習俗世代相傳,并未因社會的現代進程而受到過任何阻斷。也許是由于日本 人沒有中國人那樣豐足悠久的文化遺產,因此對茶道一類的民族瑰寶,日本人愈是有錢則愈是珍愛不已,而且 千方百計地保留著其傳統的面目與特征。在他們看來,直插云天的現代建筑與茅屋農舍般的日式茶室,將永遠 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哪一面都為人類生活所必需。
飲茶之風在日本的家庭中同樣是歷久不衰。作為日常性的生活行為的定規,日本人不拘老少,是每餐之后 必喝一杯茶的。作為待客的禮數,上茶當然也是少不了的、最具接待意義的程序。喜茶愛茶的日本人,自會曉 得該怎樣維護茶的臉面;他們將日本茶和中國的烏龍茶注入易拉罐里,與可口可樂、果汁之類賣一個價錢,總 覺得喝來喝去,所有飲品中仍是以茶為最、無有取代者。
追求茶室的雅靜的日本人,欣賞不了中國式茶館的躁動;所以也未見到哪位文人操持與老舍先生同樣的題 材。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人學習西方,建立了一半是歐美、一半是自己的文化。在這一過程中,咖啡館受到了 這個東方民族的青睞,在日本大大小小的都市中遍地開花,成為現代生活中極普通的一種公共消費場所。從繁 華市區到小街陋巷,這類西洋味十足的店鋪,在滿足人們的交際與生存需要的同時,大都開得蠻景氣,這也從 一個側面透視出了現代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的某種特征。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口加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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