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菜皮的故事
《老菜皮的故事》沒有太多的煽情語言,只是引導讀者從字里行間逐步的品味。一部很厚重的作品,讀著讓人唏噓。
我不在冬天寫日記。與其戴著半指手套吃力地握著筆,記下那潮濕的街道兩旁光禿禿的樹枝,街道上穿著臃腫而面無表情的路人,和慘白無力的天上隨時可能飄下的陰冷的雨,我寧可睡覺。多么討人厭的麻木的季節。眼看這妖孽就要走了,我卻焦慮起來,有些人被這個冬天帶走了,或者說他們留在了那里。如果不做些什么,我可能會一直想起他們,一并想起我所討厭的冬天。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些寫下來,為了忘掉而紀念,也為了一個季節僅有的價值。
我住在一個被大家戲稱為“苦菜花”的九十年代小區里,據說這里從前是一片油菜花地,于是“菜花”就被帶進了小區名字。幾年前街道弄來一尊兩米高的的不銹鋼油菜花塑像放在門口,說是作為標識,被眾居民嘲笑至今。現在這里住著些不愿搬出去的老人和沒錢搬出去的平民,大家每日空余就聚在小區門口,坐在這顆不怕風吹日曬的油菜花下乘涼聊天,罵天罵地,罵一朵不爭氣的苦菜花。
苦菜花旁邊有一間報亭,再過去是塊空地,不大,從外面看很隱蔽,卻是人群出入必經之地。白天總有幾個鄉下人騎著三輪車過來擺攤,賣些自家種的蔬菜水果,或是剛撈上來的河貨,價錢比市場上便宜點,又因為不撒農藥而更信得過,加上常常有退休或下崗的閑人在此聚眾聊天,小攤的生意一向不錯。下班回來的苦菜花們,路過苦菜花的人們,和附近小區過來的人們,都會停下來買點什么回去。最近常來的是一個扎紅頭繩的老太婆,不過我要說的并不是她,而是一個月多前在她這個位置賣青菜的老頭。
他姓蔡,又或者姓柴,兩個字讀起來差不多,反正大家都叫他老菜,后來因為他只賣青菜,大家改叫他老菜皮,沒有人追究他到底姓什么,要知道在城市平民的社交習慣中,一個上口的綽號是結識各路好漢的最佳工具。
老蔡,或者老菜皮,大約是去年夏天開始在苦菜花出沒,到秋末已是這里的老面孔了。他長得和所有賣菜的鄉下人差不多,身材瘦小,大約五六十歲,一抬頭問要不要青菜時那臉上就漲起層層皺紋,配上一張土黃色的削尖臉,活像平滑的花生醬被調羹挖出了幾道線,這些線一同匯入頭頂,被藍色的工人帽擋住了去路。老菜皮有一輛人力三輪車,龍頭上套著一疊紅色尼龍袋,車上一鼓一癟兩個蛇皮袋,一個裝滿了小青菜,一個墊在地上放小青菜、秤和蓋上扎滿小孔的雪碧瓶,自己則坐在一塊磚頭上。通常早出一趟,候著小區里的老人,下午三四點鐘又來,候著下班回來的人,大約六點收攤。一天兩趟,風雨無阻。有時候他穿著雨衣縮在報亭的檐角下,旁邊賣水果的老高坐在巨大的廣告傘底下嘲笑起來:“你這張老菜皮還怕淋濕阿,不是越澆越新鮮嘛!”眾人哈哈哈笑起來,傳達室的小官叔在遠處罵道,“這個愛扒分的老家伙,落雨天都趕不走他!”老菜皮也不回嘴,只是坐著,等雨停了回原位,從蛇皮袋里揀些賣相好的出來,放在地上繼續賣。
說起扒分,就是鉆錢眼的一種方言。一點也不過分,老菜皮是那種一個生意都不肯錯過的人。如果你出門的時候和他說待會回來買,那么你多晚回來都會看到他,這可不是守信用,而是一筆在掰在手指上的生意還沒到賬呢——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帶著沒賣掉的青菜收攤回家。有時候哪個糊涂蛋答應下回頭給忘了,老菜皮第二天還會跟他急,嘴里罵個沒完沒了,即使他早把留著的青菜賣給了別人。老菜皮就是這樣一個斤斤計較的人。
有一次我爺爺過來,路過門口看這菜不錯,就跟老菜皮說等會出來買。正好我爸爸剛從他那兒買了一大袋青菜,就找了個袋子分一半給爺爺帶回去。爺爺是個作風嚴謹的老干部,臨走時說定要和那個賣菜的關照一聲,免得叫他等。走到門口還沒說話,只見老菜皮死盯著爺爺手里的'那袋青菜,爺爺忙說:“師傅啊,這是我兒子從你這兒買的,也算買過你的了。”不料他指著那只塑料袋:“瞎說,袋子不對,我只有紅色的袋子!”說著就生氣了,等到和他解釋清楚了,老菜皮總算松了口氣,可嘴上還是振振有詞:“我的袋子我都曉得的,你們要騙我是不行的。”小官叔插嘴道,“老菜皮的眼睛不得了啊,別說袋子,就是里面的青菜,是不是自己家的他也一眼看出來!”旁邊人都跟風取笑,老菜皮愈發正氣凜然起來:“那是!我種的青菜,哪一棵我不認識,你炒好一盆放在桌上我也吃得出來!”這下旁邊人笑得更厲害了,倒引來更多路人往這邊來。有人騎著腳踏車在馬路對面大喊,“來來來,我們把老菜皮和小青菜一起炒來吃掉算了……”
取笑管取笑,老菜皮在苦菜花駐扎了幾個月,大家都說他的菜好,況且他總是最爭分奪秒,最講究斤兩,也是來得最勤快的一個,所以他的生意一直最好。有人說他不僅早晚在我們這兒賣菜,還見過他中午在別的地方出沒,扒分扒的不得了。還有人特地去問老菜皮,他死活不承認,路人就半勸半笑:“你呀別亂跑了,應該學學老高同志,建個根據地在這兒,你這個死菜皮也只能在我們這朵苦菜花掙點錢咯……”
那次是年前的最后一場雪,在南方小城,雪下一整晚是很了不得的事。路面上結起了冰,大家都走路去上班,廣播里說郊區有人家的葡萄棚全被積雪壓垮了。我和爸爸出門吃早飯,發現老菜皮竟然已經就位!他把積雪清理到一邊,像在一堆雪中挖了一個坑把自己和三輪車圍起來,笑嘻嘻地看著吃驚的我們。“你怎么今天也來啊?老菜皮要變冰凍菜皮了噢!”爸爸說。“你這個老東西不也出來吃早茶了嗎哈哈哈,拿幾把去嘛,我們這種小青菜不要太好啊,雪地里新鮮挖出來的小青菜啊,真的是,一年能吃上幾趟啦你想想看……”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異常的高興,當然不是小孩終于盼到堆雪人的那種高興,而是帶有無比自豪的高興——他家有雪地里挖出來的小青菜,而且只有他拿出來賣。這種天氣和路況下,而且很多農民都不愿出來,他可以理直氣壯賣得貴一點。“留一把,吃完回來拿。”老菜皮得意地朝我擠了擠眼睛,笑得眉毛眼睛都往額頭上幾道線湊一塊兒去了,上嘴唇翹起露出了帶茶斑的黃牙齒,帽子上殘余著幾寸還沒融化的積雪,和地上的小青菜一樣,半干半濕。
果然那天他的小青菜獨領風騷,賣得特別好,幾乎路過的都會帶一把走。吃完回來,遠遠地只見老菜皮高高舉起手中的兩把小青菜,像揮著革命大旗。“都是說好要留給老熟人的,幸虧你們說得早啊……”他興奮地邊說邊指三輪車,只剩一只空蛇皮袋和周邊的融雪。老菜皮給了一把大的,稱好,裝進塑料袋,竟然不比平常貴。“老菜皮,今天做著大生意了啊。”他們聊了起來,“年頭上幾天還來嗎?”“來的來的,我什么時候不來喲!”“我看你賺得盆滿缽滿,再下去好買小汽車了,叫我們這種拿幾百塊錢值班費的老棺材怎么辦噢。”小官叔又出來湊熱鬧了。“什么小汽車噢,”老菜皮趕緊搖起手來,“你小官又要開玩笑了,我們不過喏,換輛大一點的三輪車罷了!”“等換好大的,還不是要種得更勤快拿出來賣咯!”那天上午他就賣完了所有青菜,吃中飯前就回家了。
第二天雪停了,路上積雪也消融殆盡,這素來是南方的雪的風范,來去匆匆,意思意思就好。奇怪的是,第二天老菜皮竟然沒來。聚集在苦菜花下的閑人們炸開了。有人說他是頭天賺夠了足以消停幾日,有人猜是太累了興許凍壞了要休息休息,也有人說他的青菜都在下雪天賣完了。總之老菜皮沒來,就像南方的雪結了隔夜冰一樣稀奇。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老菜皮還是沒來,甚至有人說看到一個很像他的人在隔壁小區擺攤,大概那邊馬路寬過路人多生意好做些,眾人為之臭罵了好一陣。后來又被證實那個很像老菜皮的人并不是老菜皮。像個無頭案一樣,苦菜花的探長們給不出更多的假設理由了。新年之后,很快有了新的鄉下人騎著三輪車來賣菜,占據了老菜皮的那塊地。苦菜花中難得有人再說起老菜皮,大家都有念不完的經,只是偶爾在餐桌上說起,這菜不夠好,想起來還是那個老棺材的青菜最好啊,也不知道他混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都快忘記他的時候,老菜皮在本地的晚間新聞里出現了。不,應該說是他的家和他的照片。那大約是一條兩分鐘的簡訊:一個農民在回家路上被偷掉330元人民幣,該農民回家后吃不進飯睡不著覺,連續幾天上吐下瀉,滿心想著那330元。報案無果,自此癱臥在床,兩星期后去世。新聞最后還特別煽情地加了一句:此時他在外讀書的兒子因在春運中買不到票而無法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末了還拍了他的家、他的菜地和他的照片。我看到了老菜皮那張土黃色的臉和僵硬的笑容,還有地上的青菜,是新一年的青菜。
大家都看到了老菜皮的照片。第二天他們圍坐在那顆碩大的苦菜花雕塑下談論著老菜皮的事。人們在惋惜的同時紛紛說開去,“這個老菜皮啊就是看錢看得太重,掉了三百塊錢像掉了一塊肉一樣,年紀那么大還想不開,沒病都想出病來。”哪里冒出來一句:“不得了啊,人被活活氣死了。三百塊有錢人買件衣服都不夠,我們這個可憐的老菜皮卻當成命根子一樣。這個社會沒法弄啦……”還有人說,“世界上有錢人這么多,誰好心貢獻個330塊,老菜皮就開心了啊,就不會死了啊。”“老菜皮可憐啊種了一輩子的青菜……”“這種小偷作孽啊!偷窮人的錢不得好死啊……”“外地人只曉得是錢就偷哪里還有良心啊”人們搖頭嘆息甩手咒罵社會什么都有,只是不會有人掉眼淚,也不會在這個星期以后再提起這件事,苦菜花們誰都有一大盆苦水沒出吐,一大堆煩心事要去做,沒有人能分擔更多的苦難了。何況小區門口已經有新的賣青菜的鄉下人出現了。老菜皮自己不來,那個位置就不再屬于他了。
我問爸爸,你難過嗎。爸爸說這都是命,沒什么可難過的,老菜皮自己想不開,我們也幫不了。
我問爺爺,你記得上次那個賣青菜的人嗎,他死了。爺爺說,但愿他下輩子不要種青菜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不高興,可能以后的冬天再也吃不到雪地里的小青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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