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小辮美文欣賞
1968年,我16歲,便結束了十年寒窗的學生時代,回鄉當了農民。于是,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養老送終,所謂的傳統農民的生存套路在我眼前漸次展現開來。祖父16歲時已經成婚,父親有我時也還不足20歲。我是長子長孫,趕緊問個媳婦,成了當務之急。
那是一個冬日里的晴天,正趕鎮上集市,逢的是農歷二五八,鄉人稱集市叫過會。會散之后,我像一只小羊跟在祖父和媒人身后,去相媳婦。沿著長長的鐵路走了十多里,又途經羊腸小道,翻過高高的山梁,再登上山塬,渾身汗涔涔地進了一家種著洋槐樹的小土院。午后的陽光照在窯背上,洋槐枝葉沙沙地響。踏入寂靜的土院時,我感覺到了心跳,有點冷也有點暖和。未來的丈母娘熱情地讓我們坐在熱炕上,她喊大媒叫舅,張羅茶飯中不時打量她未來的女婿娃。隨后,我透過貼滿窗花的玻璃看見了走進土院的一個秀溜的女娃,小辮齊肩,悠悠地抖擻著,叫聲“媽”,利落地進了土窯。她濃眉大眼,鴨蛋臉盤,紅撲撲的,笑得好看。問候過老舅和祖父,便坐在炕前的灶火旁拉動風箱。我們對視著,捉迷藏似的交換著眼神,彼此羞怯而友好,看來該是中意的未來夫妻。
之后,“小辮”隨母親來到我家看家境,不嫌窮家當,不挑我人樣。我也看中她的相貌,只是她幼年輟學,沒文化。我想,農家媳婦只要認得錢、糧票和布證,算得清工分賬,就行了。身體健康、勞動好,尤其為人謙和、曉得事理,就是好媳婦。過了幾天,兩家人到城里吃酒席,訂婚謝媒,然后照相、扯布、做衣服。我有生第一次吃到糖醋里脊這道菜,酸甜交融,感慨世界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后來婚事蹉跎,回想那天訂婚照未拍成,可能是一個不吉利的兆頭。走到照相館門口,我和她不約而同地甩開家人,一起趕上前去推門,竟成了幸福的定格。門卻未開,我們被關在門外,于是愛情與幸運之門便拒絕了我和她,之后我也不曾與她拍過一張合影。當時,她甩著小辮,一臉的沮喪。至此,我還沒和她對過一句話,我們不曾單獨在一起相處一刻鐘。
那時,我們是多么封建、愚昧,又多么無知。用一句流行的話說,那時我們不懂得愛情。訂婚后的每年正月,我們禮尚往來,相互拜年是僅有的公開會面機會。禮品無非是白皮點心、雞蛋糕、蘋果罐頭、芝麻糖一類,所謂的四色彩禮是手帕、襪子、鞋和頭巾。相聚時,我們很少說話,只是在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的離別時,才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些客套話,也似乎不去正視對方的眼神,但心里頭還是滋潤的。我們循規蹈矩,正兒八經的,身體始終保持一定距離。“親口口拉手手”的情形只是民歌里唱的,誰也不敢那么放肆,那么浪漫。
最困擾家人的是這樁婚事的彩禮——720元,得在嫁娶前交割清。當時的彩禮少則500元,多則1000元,我問的媳婦價碼居中。冰天雪地我挑一擔百十斤重的柿子去20里外的城里叫賣,一毛錢4個,雞叫出門,趕黑回家,得款3元左右。一頭豬,母親從春喂到冬,賺錢百元不到。一個勞動日10個工分,每個勞動日3毛7分錢,年底分紅時扣除口糧錢剩不了百八十塊。算算這筆賬,彩禮便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千人一理,行情在市上,誰也怨不得規矩——大人欠娃的是一個媳婦一間房,孩子欠老人的是一副棺木,這是鄉里人的規矩。我明白其間事理,但受心理壓力的影響,難免有遷怨對方的時候。
不久后我當了一家水泥廠的開山礦工,月薪34元,省吃儉用,總算清了彩禮。兩年后,我到西安上了大學,一餐飯想多吃一個5分錢的饃也成了奢望。我過年去給未來丈人拜年,想討個費用,每次得到的不過一二十元,覺得很掃興。這又讓我難免遷怨于無辜的“小辮”,甚至在我幼稚的心里有一種抵觸“買賣婚姻”的沖動。“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我認為不是說我,但我還是心虛。如何了卻這樁婚事,成了我的心病。老實說,此時的我并無其他對象,來往的女子中,我不奢望與她們發展關系,主要是我自卑,只因為我不是城里人。同學中,誰的父親是個股長,他都敢來嚇唬我。于是,我們這些鄉巴佬也就窮則思變,誓死改變人生的命運。
這時候,“小辮”在老家高高的山塬上修地送肥,拉著架子車瘋跑。她期待著當了大學生的女婿娃來信,但是信愈來愈少,她的心事愈來愈重。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讀不懂我的信的,甚至許多字都不認識。她寄給我的情書,也是她的一個上中學的堂弟代寫的。這簡直讓我蒙了。有次過年見面,她媽抹著淚對我說:“我真后悔當初沒讓娃念書,一個‘窮’字把我娃害了,害了一輩子。”起先我在農村時,幾個自然村在一起搞誓師大會,好在我們能照一照面,但說句話也難。之后一年頂多見一面,就越來越尷尬。
記得最后一次在她家,我看到了她的一張照片,四寸大,很好看。盡管那時我已心猿意馬,但還是想得到這張照片。她不給,我伸手去奪,她的小辮掃在我的臉上麻酥酥的',同時我奇異地感觸到彼此手臂貼膚的溫存。然后我們觸電般分開,像犯了錯誤似的不敢對視。在我們訂婚的6年里,這是唯一的一次親昵,因而難忘。
我們在麥穗揚花的季節分手,我送她回家,順路去趕火車上學校。我和她都默默地走,各自揣摩心事。黃土路彎彎曲曲,藏在半人高的麥海里。走累了,我們在一棵大柿樹的樹蔭里歇息,坐下來,依然保持一定的距離。感傷、嘆息、怨艾、無奈,各自心底悄悄流淌的是一條無名的河。她玩弄著辮梢,始終一言不發。就在臨分手的三岔路口,我們駐足,她說:“去我家吧!”她在乞求我,神色凄美無限。我還是硬著頭皮拿定主意說:“不了。”她淚如泉涌,掩面回頭,甩了一下小辮,快步踏上回家的路。我呆立在風里,她未回首,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我的腳很沉,“一碗涼水一張紙”,賣了良心的是我,負心郎是我,偽君子還是我。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在西安當記者,數九寒冬的天去陜北采訪。返程路過老家時,在小城郊野的鐵路旁,又奇跡般地遇到“小辮”。那時我頭發很長,胡子好久也未刮過,裹著件棉大衣,一副流浪漢的樣子。過鐵道時,一位留短發、抱小孩的媳婦在我面前站住了。她望著我,我不認識她,我徑直走了過去。不對!我的心砰地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經的“小辮”嗎?我站住腳,回首望去,不可名狀。這一次,是她駐足守望,而我卻走開了。走好遠了,我回頭望望,她還立在風中。回到家,我告訴祖父在路上看到她的情景,祖父嫌我沒搭話,老人家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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