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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故事:啞巴舅舅

時間:2021-06-11 14:17:04 經典美文 我要投稿

美文故事:啞巴舅舅

  

美文故事:啞巴舅舅

  三四歲之前,大舅是會說話的。在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缺醫少藥的年代,大舅發高燒,昏迷了五天之后,撿回了一條生命,他卻再也無法聆聽喧囂的世界。

  他無聲的童年是快樂的嗎?我無法知曉。小時候的我是不太情愿去大舅家的,那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褻瀆。有次母親帶我去舅家,在大舅家門前和同齡小孩玩,一時起了爭執,他們向我邊扔土疙瘩邊嘲弄我是啞巴的外甥。外婆惱怒地找他們家大人理論,卻被人家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你家老大就是不會言語啊。

  大舅是不會言語,可我雖不是巧舌如簧,但說話吐字清晰連個結巴也不打。都說外甥在舅家氣長,還不是因為受到這個啞巴舅舅的株連,在他家門前連個頭都抬不起來。

  尤其讓我生氣的是,明明我對他不理不睬,看見他如同躲瘟神一樣,他卻笑嘻嘻的從那件年初穿到年尾,都是干凈的藍色或綠色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惹弄我的饞嘴。這個時候,往往我一把從他手里抓過糖果,跑的遠遠的撕開糖紙,糖果塞進嘴里咯嘣嘣的響,他站在原地手指點著我,爽朗的笑著,嘴里發出誰也聽不懂的“嗚啦嗚啦”的聲音。

  小孩子都喜歡過年,只有這個時候在舅家,能暫時讓我忘卻對他的不快。我和大姨小姨家的幾個表弟,美滋滋的吃著瓜子花生糖果,最愜意的是二舅和小舅還給了我們嶄新的五角壓歲錢。可一直到了吃過午飯,坐在熱炕上的外婆和幾個兒女聊得都無話可說了,大舅卻在他的小屋里鼾聲震天的睡覺,一點都沒有要給壓歲錢的動靜。

  我們幾個小外甥圍在他的屋門外,悻悻的有些不滿。小姨家表弟氣惱地說:咱們在屋子腳地點個炮竹,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聽不見。其他幾個表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積攢已久的怨氣讓我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我稍大些,讓表弟躲在門扇后面,自告奮勇地點燃炮捻。

  “咚——”一聲巨響之后,大舅“呼”地光著腳從炕上蹦跳到了地下。看著滿地的炮竹紙屑,稍愣了兩三秒,箭步跨過來,一把抓住還沒來得及跑遠的我,輪起他那給我糖果吃的大手,“啪”的在我臉上就是一巴掌,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做響。聽到響動的大人們很快圍攏了過來,馬上知曉了來龍去脈,厲聲斥責著自家的孩子。臉上短暫的麻木后,火辣辣的疼,我沒有哭,也沒有一解怨氣的痛快,反而幼小的內心隱隱有些后怕。大舅依然光著腳,坐在炕沿邊,耷拉著頭,若無其事的撕一捋報紙,從紙盒里捏一撮煙葉,卷著紙煙。

  回家的半路醒來,我在大舅的高大厚實的后背上。那天的雪好大,霧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前面的路。大舅的肩膀,落滿厚厚的一層雪花,臉靠近他壯實的脖頸,感覺到熱烘烘的溫度。我想,那天整個世界,應該都和他一樣寂靜無聲。因為我只聽到腳落在雪地,“咯吱咯吱”。

  

  外爺弟兄七個,在村子里是個大戶人家。母親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三四十口人擠在一個大院子。一口大鍋,一碗稀稠,養活著這群淳樸的莊稼人。還是少年的大舅,天麻麻亮就起床,打掃干凈院落,廚房的大水缸里挑滿水,吃完早飯,跟著大人,扛著鋤頭去田地勞作。

  一般人很不情愿和他搭伙干活的,嫌他太傻。給地里拉土糞,別人裝多半架子車就拉走了,他總得把架子車裝得滿滿的,再用鐵锨拍瓷實,又撂上幾掀,直到車上像架了個小土丘才作罷。前面拉糞的人還沒走到地頭,他已經趕上人家,得意地沖著人家笑。對方笑呵呵的鼓噪著給他豎起大拇指,他來勁地拉著架子車小跑起來。

  村子里有婚喪嫁娶的,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不管親疏遠近,主家都樂意邀請大舅過去幫忙,因為他勁大,干活不偷懶。早上主人剛打開大門,他后腳就到。揉面蒸饅頭,在宴請里最勞累的活,幾乎都安排給他干。別人在宴席上推杯換盞,他在木案板上樂此不倦的揉面。直到吵鬧的農家庭院安靜下來,他盛滿滿一大碗剩下的飯菜,蹲在灶房狼吞虎咽的吃。主人滿臉堆笑地遞給一包廉價的“金絲猴”香煙,再沖他豎起不知道是贊賞還是揶揄的大拇指,他嘿嘿一笑,心滿意足的樣子。

  外婆對他的傻勁很有微詞,何況自己家里也有活要干,有幾次都已經阻擋了關系疏遠事主的邀約,可大舅面對主家一次又一次豎起的大拇指,還是興沖沖的相跟了過去。

  終于有一天,大舅從鄰居挑水回來,陰沉著一張臉。外婆比劃著手勢問他怎么回事,大舅邊打手勢邊大聲的朝鄰居家“哇哩哇啦“著。原委是鄰居挑水的時候,那家媳婦在邊上又是吆喝雞又是攆狗。

  村子都是好幾戶人家共用一口水井。打井在農村是件大事,在沒有機械的那時候,這井實在難打。要么費幾天功夫,挖了四五十米深還沒有出水的跡象,要么下面有厚厚的石層。外婆拗不過大舅的犟勁,他還是橫心在自己院子,要打一口可以不用看別人臉色的水井。

  他人緣好,主動有兩個小伙過來幫忙。那幾天,除了吃飯,大舅一直握把短鋤頭挖井,吊上來的土從黃色變成了褐色,又從褐色變成了深黑色。土質從堅硬到疏松,再稀軟。第四天的時候,吊上來的桶里有了石塊。到了第五天半晌,他從井里鉆了出來,臉上粘著泥巴,身上濕漉漉的,只有一雙眼睛放射出太陽一樣的光芒。

  從此,大舅有了他的那口水井,腰板堅挺的從鄰居家門口走過。

  

  人民公社散了伙,土地承包到戶。牛就是那時候被大舅牽回家的,而且是一頭正強壯的牛。分牲口抓閹,莊稼人們都爭先恐后的擠成一團,大舅站在一邊抽他的紙煙。等剩最后一個紙團,打開一看,有的人憤憤不平起來:啞巴還抓了個好閹?有人馬上反駁:好人有好報。

  大舅對這頭牛很是愛惜,甚至到了被人恥笑的地步。耕完地回家,牛悠哉游哉的邊吃著路邊的青草,邊給回溜達。他在后面呼哧呼哧的扛著木犁,提著梨滑。

  麥子剛種到地里,他又忙活著給牛準備一冬的食糧。泛綠的玉米秸稈,從地頭一架子車一架子車的拉回來,再用鍘刀切成火柴長短,堆放滿滿一間雜屋。

  除了農忙,這頭牛是舒坦。吃罷早飯,拌上草料,好像要出嫁的姑娘,他用篦子從牛脊背到肚子,從頭部到尾部,甚至腿部,都仔細的梳一遍。一身黃褐色的毛打理得干凈而光亮。牛愜意地流著哈喇咀嚼著美味的早餐,尾巴悠閑的晃蕩過來晃蕩過去,向主人表示著謝意。

  天氣晴好的下午,大舅把牛牽到塬邊,給它享用新鮮的綠草。他在邊上,帶著姍姍學步的養女嬉鬧。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把表妹托扶在牛背上,飽餐了的牛兒踏實的邁著步伐,偶爾舒暢的“哞——”一身長叫。

  又過了幾年,農忙時節地里都是拖拉機耕種了。牛也老了,牙都掉了幾顆。牛老了就得吃細糧,柴草吃進去就得拉稀。

  外婆和大舅商量把牛賣了。大舅搖搖頭,擺擺手,徑直走到了牛圈,給他的老伙計洗簌喂食。

  牛販子是在大舅去鄰村幫人家蓋房來的。再三勸說外婆:種地都用機器了,牛用處不大了,還得吃好的,隔三差五的還要請獸醫看病。游說得外婆松了口,塞了二百塊錢,就去了牛圈。

  老黃牛看見生人進來,不安的原地打轉,而后驚恐的縮在角落,衰老的身軀一陣陣的顫栗,光華殆盡的雙眼怯懦地對視著兩個陌生人,張開嘴巴“哞”地發出一身哀叫。

  外婆撩起衣袖抹了一下眼角,轉身出了牛圈,躲進了屋里。

  老黃牛被牛販子連拽帶推,鞭子抽打的拖到了院子。它試圖掙脫堅固的韁繩,“突突”地喘著粗氣,脖子扭擰著似乎回頭尋找它的主人。拉扯了一陣,無可奈何的牛販子惱怒的找外婆幫忙。外婆憐惜的手撫摸著牛頭,長長的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再別轉世個活物,受罪。老黃牛頭蹭著外婆的肩膀,好像個懂事而又委屈的孩子,一顆滾圓的淚珠從它的眼角滑落。

  龍黃牛順從了牛販子,緩緩的一步步出了大門,出了大門是它曾經走過無數次的村道。它已經無力氣迸發出渾厚的嗓音,走幾步,“哞”一聲,像是嗚咽,像是哭泣。

  傍晚時分,大舅回到了家里,牛圈已經空蕩蕩的。他把外婆遞給他的二百塊錢,揮灑在地上,雙手狂亂的揮舞著,嘴里大聲的“哇啊哇啊”的.斥責著外婆。

  那天晚上,無事可干的大舅早早的睡了,可沒聽見他雷打不動震天動地的鼾聲。

  

  村里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大舅跟著幾個人給周邊村子人蓋房,那幾個人去了掙錢更多的城市,他言語不通,不方便出遠門。

  雖然言語不通,但他眼明心靈。補鐵鍋,補蒸籠,盤土炕,嫁接蘋果樹,農村雜七雜八的事情好像無所不能。

  村子東邊的荒蕪的土壕,有一片竹林,竹子有筷子粗細。秋季竹葉落了,他砍下一捆竹子,背回已經沒有牛糞味的牛圈。過了幾天,幾個竹籠和背簍晾曬到了院子的陽光下。

  村里人紛紛過來瞧稀罕,挑剔的掂量著這些竹子制品的份量。好奇的圍在牛圈,看大舅怎么把一根竹子靈巧的編制成他們每天都離不開的物品。正好家里有需要的,還不忘捎帶買一兩個。比劃著問大舅價錢,他憨憨的擺擺說,意思不用給錢,或許他也不知道該賣多錢合適。有人說啞巴黑了白了的忙活也不容易,外面賣多錢就給多錢。

  村里該買的都買了,就連鄰村聽說這里編的物件好,聞風趕到家里買,可還是編的越來越多,都在院子堆成了小山。外婆就鼓動大舅拿到鎮上的集市賣。

  第二天吃罷早飯,外婆請本村教書的在廢紙箱上寫了幾個字:竹籠2元,背簍5元。大舅把他的編制的東西,大套小,連栓帶掛的裝了滿滿一架子車,美滋滋的去鎮上做生意。

  外婆正在家和面準備午飯的時候,在集上擺攤修自行車的李老頭,急匆匆的闖進了灶房,他氣喘吁吁的說:四嫂,趕緊到鎮醫院看看去,啞巴讓人打了,頭上血嘩嘩的給出淌。

  外婆一路小跑的趕到了鎮醫院。大舅閉著眼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著吊瓶,旁邊站著一位派出所的民警。民警見了外婆緊緊的拉著她的手:老嫂子,這啞巴哥真是個好人啊。

  民警告訴外婆,在大舅的攤位上,有個賊娃子在彎腰挑撿背簍的老漢口袋里摸。大舅抬眼看見了,起身越過一堆籠子,一把抓住了賊的胳膊。卻不料想旁邊還有個同伙,撿起一塊磚頭,在大舅的頭了砸了一下。

  外婆盯著腦袋上纏了厚厚一圈紗布的大舅,心疼的問:那傷得重不。民警安慰著:剛才醫生檢查了,沒啥大問題。就是流了點血,掛點吊瓶,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幾年光景,發生的事情很多,砸大舅一磚頭的賊被抓住了,外婆去世了,大舅的養女也上初中了。

  頭沒啥大問題的大舅問題還是來了。

  有天,大舅到我家里來,給母親比劃說他這段時間頭疼的厲害。母親以為是傷風感冒了。帶他去鎮醫院,醫生給開了些治頭疼的藥。

  又過了十幾天,母親去舅家探望大舅。他側躺在炕上,頭頂著墻,嘴里“嗚嗚”著。母親慌忙地搖晃著他,想打問他怎么了。他側過身體瞄了母親一眼,想說什么又牙咬緊嘴唇,抱頭翻身倚在墻邊。

  這次先去了縣城醫院,又去了市醫院,最后去了省城醫院。醫生表情凝重的看過腦CT片子,一個個商量好似的搖著頭。

  醫生說:腦下有陳舊淤血,長期壓迫腦神經,淤血旁有核桃大小腦瘤出現。在高校工作的小舅試探的問:那能手術嗎?醫生又拿起片子盯了半天,嘆了口氣:沒辦法手術了,即使手術費用也很大,又要清理淤血,又要割除腦瘤,而且這個腦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現在都不能確定。

  大舅還是沒挺過那個冬季,真的是個冬季。

  下面是聽大舅村里住在廟里的一位老人給我講的。

  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深夜有人“咚咚”的砸廟門,熟睡的老人打開門,大舅跌跌撞撞了進來。高大的身軀撲通伏在關大老爺的塑像前,不知道是頭疼還是傷心的“哇哇”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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